作者:Uin
她走过去,蹲到虔诚的老人面前:“灵吗?”
……
七月昼长,六点半,天还亮着。
远远就?能看到城墙外黑气冲天,只是没有炮火声,应该是暂时停了战。
车子停在战地?医疗队边,同?行的医生和志愿者们下车,去运送重残的士兵。
鲜血将泥土浸得柔软,邬长筠立在一阵阵哀嚎声中,看着战地?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救治伤兵。
因床位有限,廊下铺满了草席,躺着伤痕累累的战士们,还有伤兵源源不断地?从北边被送过来。
夏天闷热,蚊虫多?,到处充斥着血腥和皮肉腐烂味,她从这头走到那头,外头走到里头,胆战心惊地?辨认每一张面孔,看了数百人,才想起问人,看军装找到位军官:“请问,杜末舟在前线吗?”
“您是?”
邬长筠一时不知?该答什么,迟钝两秒,才答:“朋友。”
“少?帅,啊不,参谋在指挥部,往东走三百米,再右拐,有一个红瓦房。”
“谢谢。”
邬长筠按他指示寻去。
日军应该派了飞机轰炸,古老的山梁如今已半城废墟,黄沙弥漫。
漫长的血路,每走一步,都是凄入肝脾。
她开始后悔,不该来。
不该让自己涉身危险,不该来看战争惨状。可又?怕不见最后一面,往后几十年,会有后悔的时候。
越靠近城墙,战壕越多?,战士们正席地?用餐,见个女人过来,上前拦住:“老乡,前方战场,不能过。”
“我找杜末舟。”
……
指挥营里,杜召正在发?飙,攥住杜兴的衣领骂道:“好好的地?形优势拿不住,老子给你调整一夜的布防,枪子没打出几个,就?知?道躲,守守不住,让你侧攻动作这么慢!好不容易守下的阵地?又?被鬼子拿了,你他娘不能打就?回老家去!”
杜兴推开他:“是你太急!攻这么猛干什么?小?鬼子坦克火炮全上了,我们这破枪杆子怎么拼!”
杜召双目布满血丝,一脚踹上去。
杜兴跌倒在地?,又?被他拎住后领压到桌上。
“就?因为你个孬种,死了多?少?兄弟!”杜召拿枪指着他,“老子恨不得一枪毙了你。”
杜和上前拉他:“行了,已经这样了,再从长计议。”
杜召一脸暴戾,猛地?甩开杜和:“多?少?人命换下来的阵地?!你们不敢,我去攻回来。”
刚要?走,杜震山拍案而起:“站住。”
杜召停住。
杜震山手指着他:“我还没治你个擅离职守的罪,谁让你刚才自作主张跑去打了!你是将领,能指挥就?给我好好在这部署,不然就?滚回去做生意去。”
杜召吐了口血,也怒不可遏:“老子不上前线,这城墙都得丢!带这么多?年兵,一个个没一点长进!”
“老子老子!我是你老子!”
“贪生怕死,前顾后瞻,一退再退!将都如此?,中国离亡也不远了!”杜召不顾军令拿上头盔就?走。
杜震山气得摔东西:“臭小?子,回来!”
杜召刚出门?,碰上白解。
这会不比从前,白解郑重敬了个礼,才道:“你小?情人来了。”
杜召震惊地?看着她:“在哪?”
“后面。”
杜召跟白解往南边的一片废墟走去,远远看到他心爱的姑娘立于断壁残垣前,望着破碎的城墙。他摘下钢盔,擦了擦脸上的黑泥,将军装往下拉拉,系好领前的纽扣,才唤了声:“筠筠。”
邬长筠循声看过来。
杜召走近,搂住她:“你不该来。”
“对,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召紧抱住她,顾不上手臂的伤痛。
邬长筠被他勒得难受:“我快喘不过气了。”
杜召这才松开,从头到脚检查她一番,将她长发?上的残纸捏走:“怎么过来的?”
“跟着医院运伤病的车。”
“太任性了,这里很危险。”
“看到了。”
杜召退后一步,他身上尽是血污黑泥,又?脏又?臭,不想脏了她的衣服:“刘经理没有找你?”
“找了。”
“今天九号,只有两天就?开船了。”
“我自己买了票,九月一号的。”
“早点去,到那边熟悉下环境,学校和住处我都托人打点好了。”
“不用你安排,我有我的打算。”
“筠筠。”杜召手覆上她的脸,“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邬长筠扯下他的手:“什么晦气话?,闭嘴。”她见杜召手臂缠了纱布,眉心紧蹙,“你受伤了,你父亲是司令,怎么会让你上前线?”
“小?伤,炮弹飞过来,木片刮一下,没事。”杜召故意甩两下胳膊,“放心,我就?在指挥营里,不去拼刀拼抢。”
邬长筠沉默片刻,看他一身戎装,穿着长筒军靴,双腿修长而有力,最后时分,想说点轻松的:“你穿军装,比西装好看一点。”
“哪里是一点,”杜召拉了下衣边,“是不是很威风?”
“是。”
“从前我既害怕又?期待再次穿上军装那一刻,害怕是因为无数家庭会因为战争支离破碎;期待,是因为终于能光明正大地?与鬼子打仗。”他笑?起来,眼?里是只对她才有的温柔,“现在如愿以偿了,干的小?鬼子娘都不认得。”
邬长筠也笑?:“这么厉害。”
“废话?。”
邬长筠从箱子夹层里拿出一卷钱:“这是你以前给我的钱,还给你。”
杜召没接:“给你的,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再说,这是谈好的酬金,我不要?。”
“我也不要?,我现在有钱,不差这点。”
他俯身,靠近她的脸:“口气这么大啊。”
邬长筠将钱塞进他军裤口袋里:“留给你买物资。”
杜召要?掏,被她按住手。
“拿着,也让我走得舒服点。”
杜召抽出手,握住她的手,从手指亲到掌心、手腕。
邬长筠手覆上他的脸,揩去他没擦尽的黑油:“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杜召任她抚摸自己的脸:“会的。”
邬长筠放下手,又?拿出那枚昂贵的黄钻戒指:“当初你花了两万大洋,就?算折旧,现在也能卖一万多?,可以买很多?物资。”她将戒指塞进他手里,“你不收,就?扔了。”
杜召知?她脾性,将戒指握在手心:“好。”
两人一同?沉默。
从前这里是家花店,楼房炸毁,里面的残花仍在,乱杂杂的遍地?都是。
杜召捡起一支不知?名的花给她:“这个,总得收下。”
邬长筠接过来,放鼻前闻了闻:“香。”
“收好了,带到巴黎,把中国的花种过去。”
“一个多?月,早死了。”话?刚出口,她又?改口,“枯萎。”
“那就?扔进海里,让鱼看看岸上的花多?美。”
“好。”
两人相视无言,邬长筠从口袋掏出一只蓝色香囊:“听说能保平安,送给你。”
杜召接过来闻了下:“比花还香。”
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收好了。”
杜召解开军装,将香囊放进衬衫口袋,又?系上纽扣。
“战况怎么样了?”
“我没打过败仗。”杜召揉了揉她的眉心,“别皱眉,也别多?想,去好好学习,打仗的事有我们,放心,不会输。”
邬长筠刚想抱抱他,城门?传来巨大轰炸声。
杜召顿时往身后看过去,再回头:“快回去吧,还能赶上船。”
“嗯。”
“小?鬼子又?来找死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我去了。”
“好。”
杜召转身离开。
邬长筠忽然拉住他的手:“杜召。”
杜召回身,还是没忍住,紧紧搂住她,亲了口她的脸,随即又?松开,一边后退,一边对她笑?:“去吧。”
接连几声轰炸,他看她最后一眼?,转身决绝地?往战场去。
邬长筠驻立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耳边仿佛有一道荒诞的声音:
回头,只要?你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