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Uin
李香庭笑着拉住吴硕:“好啦,转得我都头晕,别打扰灯一师父休息。”
明尽躲在柱子后,朝吴硕吐了下舌头,又跑远了。
“你?有本事别跑!”
两人又一路追逐打闹,往前殿去。
李香庭目送他们的背影,搂了搂衣服,真希望他们永远开心、无忧无虑。
明月当?空,满地月华,顺着白净的石面,他看向?不远处的佛祖。
望,佛祖真的能庇佑吧。
庇佑这些艺术隗宝得以传承。
庇佑百姓与前方战士。
庇佑战争胜利,世界和平。
……
下午,吴硕不知跑哪去了,王朝一在药王殿临摹,李香庭一直在整理临摹稿。
他们三个把一间寮房改做工作室,有什么事情都会在里?面讨论。
明尽去看李香庭,想?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却见人趴在桌上睡着了。
虽然自己不懂这些墙上的画,也不明白李香庭一直以来所说的传统艺术、民?族文化和传承,只知道这些他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东西,一定很重要。三位施主中,他最是心疼面前这位,并非因为相?识时间久,而是他最拚命,最让人放心不下。
明尽找了块毯子小心给李香庭盖上,便关上门出?去了。
他跟灯一打了声招呼,又出?去化缘。可惜这次运气不好,半碗饭都没要到。
明尽理解百姓们不容易,大家自身难保,不布施全然情理之中。只是没能让寺院里?的大家吃到香喷喷的米饭,有些失落。
天色已?晚,他不得不先回?去,只能明日再出?来。
……
明尽垂头丧气地走着,忽然看到化雪后湿润的泥地上大片脚印,他停下来,顺脚印的方向?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一直延伸到寺庙大门。
坏了。
闯入五个日本兵,吴硕腹部中了一枪,王朝一摁住他的伤口,吓得快哭了。
明尽又急又说不出?话,咿呀呀地嚷着,到处找李香庭的踪迹,他忽然想?到什么,往后院跑去,果然听到一群人的吵闹声。
日本兵要把立在地上的石雕柱子砸下来带走,李香庭不让,死死抱住石柱,被几个日本兵拳打脚踢,其中一个正要举枪,明尽奔过去,挡到刺刀面前,被一巴掌扇开。他顾不得疼痛,继续扑过去,抱住李香庭,把他往旁边拽。
李香庭头被砸得血肉淋漓,鲜红的血顺着石柱缓慢流下来。
明尽急得拍他的手,啊啊啊地叫着。
李香庭仍不撒手。
刺刀落在他的脖子上,日本兵大骂一声:“让开!”
明尽徒手推开刀尖,手被划破,还在奋力拉拽李香庭,急得张着嘴,一张一合,突然说出?几个字:“给,给——给——”
李香庭看向?明尽泪流满面的脸,听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给……给他们。”
他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和血一起?,渗入石柱一条条流畅优美的线条里?。
耳边全是明尽的声音:
“给他们……求求……你?……放……放手吧——”
“活着。”
……
因为怕日本兵抢马,这段时间李香庭一直把马养在林里?,就是来回?城中也不敢骑行,宁可步行十几公?里?,可吴硕伤势严重拖延不得,他便把马牵过来,挂上拖车,跑到城边,让明尽再把马骑回?去藏好,和王朝一拉车送吴硕去医院,取出?子弹,住了下去。
第二天上午,王朝一在病房守着,李香庭去了趟日本驻寂州宪兵司令部,可日本兵把他拦在外面,不让进去。
医药费也没着落,李香庭迫于?无奈,去当?铺把曾经陈今今给自己买的西装背心给当?了,老?板只给了三十个铜板。
他买了几个馒头送到医院,叫王朝一照看吴硕,自己回?寺庙看看具体?被抢了哪些东西。
明尽睡着了,李香庭清点完,去烧了炷香,就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这屡次三番、光明正大的抢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自己所做之事,到最后会是一场空吗?
李香庭一夜没睡,坐到快天亮,思?考了许多。他还是不愿放弃,把早饭烧好,寺庙清扫一遍,换身干净的衣裳,又去了城里?。
宪兵司令部没开门,李香庭就在门口等着,一直到近八点,酒井渡出?现了。
他赶紧迎上去,瞬间被两个日本兵用枪指着。
李香庭举起?菊川造送给自己的画与字,用日语呼唤:“酒井中佐,酒井中佐!”
酒井渡从车里?看到他,叫司机停下,把人叫了过来。
李香庭赶紧走过去,弯下腰,同后座的人打招呼:“早上好,酒井中佐,我是菊川佑先生的朋友,这是他之前送给我的字和画,您能不能抽出?几分?钟和我谈一下?”
酒井渡一脸严肃,唇线紧抿,接过字看了下:“你?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是这样的,前天贵方几位士兵去了华恩寺,拿走了我和同事几幅临摹品、半截石雕柱子和一尊彩塑佛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在想?,太君们品鉴完了能否归还寺院。”
酒井渡目光瞬间变得凶恶,将字塞还给他:“我要开会,以后再说。”语落便让司机开车进去了。
“酒井中佐——”李香庭仍不放弃,“酒井中佐——”
刚跟上去两步,被两个持枪的守卫堵住,骂了句:“滚。”
李香庭只能离开。
刚走几步,又回?来,在离大门十米处站着,他要等酒井渡开完会。就算机会渺茫,也要再争取一下。
过去三个小时,他已?经觉得脚下不稳了,彻夜未眠又滴水未进,本来这段日子过得清苦,拚命地熬夜,身体?差很多,在这太阳下笔直地站这么久,实在有点晕。他分?开双脚,试图增点稳定性,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身旁。
他看过去,是明尽。
明尽披上了老?和尚的袈裟,他个子不高,人又清瘦,宽大的袈裟披在身上,实在是松垮垮的,却一点没有违和感。
明尽同他笑了笑,接着双手合十,面向?前方的恶窟,闭上眼,念起?经来。
司令部是以前的市政府,地处闹市,一个男人和一个和尚杵在门前,引来一些人围观。
有个拿着菜篮子的大娘过来问:“先生,你?们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这些畜生杀人不眨眼,快躲远点吧。”
李香庭嘴巴都干翘皮了:“我们是华恩寺的,他们抢了寺院的文物。”
大娘唉声叹气:“抢就抢了,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命才最重要。”
“不,那不是身外之物,是中国人的东西。”他看大娘迷茫的眼神,转身对周围的人们说:“他们抢走的是我们的文化。把这些都拱手让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文化,只会被别人不断思?想?入侵,被牵着鼻子走。社会发展需要不断吸收先进的思?想?,学习、交流、融合,但我们始终不能忘掉根,忘掉我们民?族自己的优秀的东西!我在国外学习多年,游历过很多国家和城市,他们的博物馆里?陈列了无数从我们国家抢夺过去的文物,那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宝藏,更是血脉与灵魂。现如今,再次发生这样的事,如果纵容他们肆虐抢夺,我们的后人只能去国外看自己国家的珍宝,甚至,大多数人生生世世都不知道它们属于?中国!”
“很多人民?族意识偏弱,也许,他们偶尔给一颗糖,你?就觉得这样的统治者似乎也不错,他们的科技发达点、枪杆子先进点,你?就觉得,有这样的政府庇护才安全。”
“可我们中华民?族发展了几千年,凭什么让外族人来统治!任他们窃取我们的文化、篡改我们的历史?、摧毁我们的灵魂!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又当?如何?任其侵略、发展下去,我中华文化最终只会走向?彻底灭亡,到时候,中国人才是真正的灭绝了!”
“现如今,山河破碎,日寇紧逼,香庭惭愧,未能参军打仗以血肉之身抵挡外敌,但至少奢求能够守住一片文明之地,不求诸位倾己之力相?助,只望诸位不要数典忘祖,低头看看,我们的根吧。”
周边鸦雀无声,李香庭看着面前一个个无知、茫然的面孔。
也许,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当?人们对民?族文化一无所知、漠不关心,又何来的骨气与爱国之心,无论谁人当?政,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他们只会随波逐流,最看重的只有生存。
“香庭今日死不足惜,但往父老?乡亲谨记,”他转身,继续看向?宪兵司令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大娘听不懂他的话,见他这么大声嚷嚷着,担心又害怕:“他们是不会还的。”
李香庭坚定地盯着前方,不再说话。
大娘又到明尽旁边:“小师父。”
明尽不停地念经,没有理睬她。
大娘叹了声气,默默离开了。
消息不知怎么传到学校。
不仅他从前教过的学生,很多其他系的学生都来了,没有喧哗,没有呐喊,只是静静地立在他的身后。
李香庭不禁泪目,这一刻,他仿佛觉得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同他一起?捍卫,民?族的尊严。
……
第91章
来的学生太?多了,其中还有一个外教老师。
酒井渡并?不?在乎滥杀无辜,但他被惩罚派到寂州却不?全因负责运送的军中物资出问题,而是曾经在清乡时残害婴儿,被一个美国记者给拍摄下来并流传出去?,日方?废了很大力才把那件事压下来。
酒井渡看外面的这些人,恨不?得架把机枪扫射过?去?,杀他们个通光。
副官瞧他这阴鹜的表情,猜到他此刻在想什么,站到旁边道:“不?要紧的东西就给他们吧,几个破雕像和画而已。”
酒井渡负手而立:“听说菊川佑之前常去?去?那个寺庙,说是有什么珍宝,还让小村介子从日本专程赶过?来,人估计已经在路上了,这?些东西一定有大用处,现在寂州归我们统治,怎么能让他们拿了功劳。”
“可事情闹大了不?好,何况还有洋人,还是个美国人。”
酒井渡紧握拳头:“又是美国人!我最讨厌美国人!”他看向身披袈裟的和尚,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早晚我要踏平那座寺庙。”目光又挪至李香庭身上,“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竟敢如此挑衅大日本皇军!”
副官也?看向和尚:“听说那座寺归一个叫灯一的老和尚所有,但他重病在身,活不?了多久,如果没有和尚,我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掌管那里?,就像城内的两?座寺庙一样,到时候,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归属于我们,如果真有那么珍贵,您一定会?得到嘉奖,离开这?里?。”
“是啊。”酒井渡瞥过?来,忽然笑了,“如果,没有和尚就好了。”
……
遭掠物?品悉数还了回来,酒井渡把过?错全部推给底下的士兵,并?给了个漂亮的说辞:“这?些物?品让他们想起了家乡的艺术品,因为思乡情切,所以一时冲动带了回来观赏两?天,本来也?有意归还。我们非常敬仰佛教,寺内文物?乃归僧侣所有,日后会?加以约束士兵,礼貌借阅……”
清点完毕后,李香庭和明尽跟学生们道了谢,便带着?东西回去?了。
医院里?,吴硕已经醒了过?来,王朝一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明尽煮些吃食,由李香庭带了过?来。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沉声?道:“在你们来之前经常发生这?种事,我以前也?跟你们说过?,可说归说,经历又是另一码事,日寇狼子野心,一定不?会?就此罢手,那些虚伪的说辞不?过?是暂缓人心,这?次虽然归还了东西,他们心中肯定更生怨念,如果你们想离开,我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