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戏社 第207章

作者:Uin 标签: 现代言情

  可如今……他更像一座深沉的山,慈悲地?拥抱天地?万物。

  邬长筠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她只觉得?难过,为的不是出家为僧,而是他与曾经那个热情?奔放、高谈阔论的艺术青年颠覆性?的变化。

  “这两年还好?”

  邬长筠点点头:“我结婚了。”

  李香庭眼里盈满了温暖的笑意?:“恭喜。”

  “是个外科医生,等有空的时候带他给你看看。你在沪江待多久?”

  “五天,后天走,去重庆。”

  “这么急。”

  “经费有限,去重庆可能会待久一些,要给政府报告研究成果?。”

  “看来工作挺顺利。”

  “今年渐入佳境,寺里又来了两位老师,合力摹出很多成品,所以带给人们看看。”

  邬长筠看他棱角分明的脸,比从前硬朗不少:“你瘦了很多。”

  “之前身体不太好,最近还胖回来一些。”他虽消瘦,但不显一点儿凶态,仍旧蔼然可亲,仅仅待在身畔,便让人如沐春风,“你不拍电影了?”

  “不拍了,专心唱戏。”

  “传统文化需要传承,是好事。”

  “要听吗?”

  李香庭微微摇摇头。

  “三七年我去法国,见了戚凤阳。”

  听到这个名字,李香庭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她还好吗?”

  “很好,漂亮、自信、独立,画也卖的不错,为抗战捐了不少钱。”

  李香庭欣慰地?颔首。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

  “有缘自会见的。”

  两人聊到很晚,从日常小事说?到风土人情?,再?到佛法……

  夜黑风高,李香庭不放心邬长筠独自行路,送人到家门口才离去。

  这一片别墅他很熟,儿时有个旧友住在附近,离俗世?旧居也不远。

  李香庭来到从前的李家院外,看里面?灯火通明,院墙树木,还是从前的样子。

  漫长的三年,好似转瞬之间。

  良久,一位金发碧眼的妇女拿着食物走出来,她以为是要饭的,最近总有流浪汉在附近找吃的,走近了,才发现是位出家人。

  她虽是基督徒,但仍对其他宗教保持尊重,将面?包递给他,用中?文道:“请用点食物吧。”

  “谢施主好意?,出家人过斋后不入食,我只是路过。”李香庭合掌朝人鞠了个躬,“阿弥陀佛,愿施主广结善缘,六时吉祥。”

  刚走不远,他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可再?腌脏,为人子,也识得?父容。

  他走近,来到躺在地?上休息的流浪汉身边,跪坐下去,将自己的僧袍脱下,盖在他的身上。

  李仁玉猛然惊醒,抖了两抖,看清眼前和尚面?容,愣着不说?话。

  “爸。”

  听到他的声音,李仁玉忽然憨笑起来,用乌黑的手去摸他光秃秃的脑袋。

  “爸,是我。”

  李仁玉还在戳他的脑袋。

  李香庭看他神志不清的样子,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你还认得?我吗?”

  李仁玉猛地?缩回手,藏满污泥的长指甲抓了抓手背,唇线紧抿,严肃地?盯着他,忽然又傻乎乎乐起来:“光头。”

  李香庭瞧他无邪的笑容,也跟着微笑:“这里冷,跟我走吧。”他握住李仁玉的手,将人拉站起来,才发现他的右腿站不稳,头顶也少了一大块头皮,疤痕骇人,像是被炮弹炸伤。

  李香庭悲悯地?俯视伤痕累累的老人,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拾上坠落在地?的僧袍披于其身,扶着一瘸一拐的父亲往住处去。

  李香庭和吴硕近日住在孟宜棣的书店。

  这家书店关门很久了,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孟家老小搬迁到香港,不料途中?长子惨死于炮火,孟宜棣虽学的音乐,向?来风花雪月惯了,但也不得?不继承家业,投身生意?场。

  书店除了五花八门的书,还收藏了许多稀奇小玩意?,常年无人打扫,蒙了一层灰。

  孟宜棣本要带他回家中?居住,也好有个照应,但李香庭不想再?麻烦人,便到书店二楼暂歇脚,房间虽乱而小,但有一遮风避雨处便足够了。

  吴硕还没回来。

  李香庭带李仁玉来到二楼,烧了点水想给他擦擦身子。

  刚端上盆出来,见李仁玉坐在床边啃吴硕昨晚买回来、未吃完的素包子。

  李香庭将盆放在地?上,脱去李仁玉残破不堪的鞋,巨大的异味扑面?而来,他握住乌黑冰凉的脚,放入温水中?,轻轻揉搓,清澈的水立马变得?浑浊。

  泥沙沉了一底,李香庭又去换上一盆温水,给李仁玉泡着,接着用湿热的毛巾帮他擦脸。

  李仁玉不想擦,推开他,指着墙上挂的小提琴傻笑。

  李香庭捉住他的手,仔细擦拭。

  他看着父亲粗粝的掌心,曾经就是这双手,扬着板子、挥着鞭子一下下打在自己身上,也是这双手,买卖鸦片,迫害了无数百姓。

  在寂州时,邬长筠曾给自己来过一封信,讲到李仁玉没有判死刑,被派到军服厂做劳工,他不知道李仁玉后来去了哪里?又是怎样在战争中?存活下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所造恶业,应受恶报。

  原因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了。

  李香庭将被子盖到他腿上:“这些年,我日日夜夜诵经为你赎罪。”

  李仁玉玩起枕头来。

  “放下过往,跟我去寂州吧。”

  李仁玉忽然扬起枕头砸他。

  李香庭任由他玩闹,盘腿而坐,纹丝不动。

  李仁玉玩开心了,又傻乐起来,看到他手里的佛珠手串,伸手要抢。

  李香庭把佛串给他。

  李仁玉摆弄片刻,随手扔到旁边。

  李香庭将它拿起来,戴到李仁玉手腕上:

  “所谓金光,灭除诸恶,爸,我给你讲讲《金光明经》吧。”

  ……

  楼下传来开门声,是吴硕回来了。

  他是与策展方及两个出版社编辑吃饭去的,喝多了,走路轻飘飘的。

  吴硕穿着旧西?装,头发已?经留长,一身长褂棉袄,在楼梯上便听到李香庭喃喃念经的声音:

  “远离一切,诸恶业等,善修无量,白?净之业。”1

  吴硕脚步放轻,悄声走上来,却?见李香庭盘腿坐在地?上。

  床上躺了个沉睡的老头,邋里邋遢,还在微鼾。

  他没有出声,默默坐到自己床铺上,侧躺下去,凝视住李香庭的背影。

  这么多年,凡是烦闷的时候,只要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心便奇能奇怪地?静下来。

  近几日,吴硕为了宣传壁画不停奔走,做了很多讲座,见了各行各业的人,许多事情?李香庭不方便出面?,全交由自己来做。

  这次离开华恩寺到外面?做宣传,李香庭本意?让他带上刚来的老师,可吴硕刚毕业就去了华恩寺,没有社会经验,太长时间与世?隔绝,难以独当一面?,心里没底,临行前几夜彻夜难眠,恐做不好,便硬拉上老师一起出来。

  在寂州两年,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坎坷而艰辛,随时面?对鬼子的刀枪,经历了无数次掠夺和欺辱,还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虽常抱怨,想要离开,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同老师坚守在荒野古寺中?,守着一方净土、一缕文脉。

  那些悲喜交织的时光里,吴硕跟李香庭学了不少东西?,可能力有限,又时常心浮气躁,远没有李香庭研究得?透彻。

  他的大多数文章都是李香庭所写,只不过冠己之名刊登了出去,就连这次讲座的稿件,也是李香庭逐字逐句磨下来的。

  因为这些,他得?到了无数业界人士的夸耀和敬佩,成了大家口中?的“文化英雄”,可只有自己知道,所有荣誉背后,都是老师的默默付出。

  他有时会羞愧,因为自己的“德不配位”,也理解李香庭隐世?而居、淡泊名利的心,于是常安慰自己:没关系,一切都是为了壁画,只要能将这些伟大的艺术瑰宝弘扬出去,让更多知道,浮名浮利,不过虚空。

  忙活了一整天,吴硕早已?疲惫不堪,但每想到无数国人、外国人看到壁画时惊叹的眼神,心就变得?火热。

  也更加期待,有朝一日,它们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一切诸苦,无依无归,无有救护,我为是等,作归依处。

  ……”2

  耳边是李香庭弥弥的诵经声,虽轻,但让人觉得?余音绕梁,他闭上眼睛,许是喝太多,仿佛能听到华恩寺的晨鼓暮钟。

  浮华乱世?待久了,竟也想念寺里清幽的日子。

  总念叨着离开那个破寺,可真正出来了,又如此挂念。

  老师,更如此吧。

  ……

  里外静悄悄的,邬长筠回到房间,见陈修原靠在床头睡着了,身上放了本书。

  她走过去,将书轻轻拿起来,不想还是吵醒了人。

  陈修原睁开眼:“你回来了。”他看了眼手表,捏捏太阳穴,“都十一点了,本想去接你,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你太累了。”邬长筠把书放到床头,“以后不用等我,早点睡。”

  “从戏院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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