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锵锵
她动作温柔地将小裙子拿衣架撑好，挂在了门板后的衣钩上。人坐在床边，借着门缝透进来的一点光，抬头望着它。暮色将至，阳光的颜色自浓郁变为黯淡，闪闪在黑暗中伸手，最后摸了摸那件裙子柔软的裙摆。
自那之后，闪闪再没有在家里见过宋叔叔。母女二人仿佛有着先天的默契，从未谈起那天的晚餐，也没再谈起那位笑起来有着温和眼尾纹的宋正堂。
初三开学，全班搬到了另一栋教学楼的二楼上课。开学仪式时，班主任从班级前走到了班级后，站在队伍最末端端详着整个班级，似乎想到了点什么。第二天的体育课上，体育老师重新给班级排了队伍的站位。
闪闪自初二以后，就基本没有长过个子，一米六三点五，偶尔这个点五还要缩回去。但蔡红英也跟她说过，女孩子超过一米六就够了，多长一点赚一点，这会子不长，等二十二还能再窜一窜。所以就算是体育老师让她从女生队伍的后排挪到了中间，她也没啥感觉。
倒是江一翎，他从队伍的中排排到了男生队伍的倒数第二的位置，也就是从原本闪闪的斜前方，换到了她的斜后方。
几乎整个暑假都在江一翎家蹭空调蹭电脑的李灿同学，这才意识到江一翎的个子居然长了这么多，趁着体育老师没留意，她扭头瞪着眼上下打量江一翎，遭到江一翎的白眼反击。
一下课，刘娅楠和翟灵一边一个挽住闪闪的胳膊，三个女生往小卖部走。
“我要雪碧。”“我想吃碎碎冰。”“我……算了吧，我肚子不饿。”
“人好多啊，咱们谁去买？”
“老规矩。”
三个女生将手背过去：“包袱剪子……锤！”
翟灵垂头丧气，愤愤抽了自己的拳头一巴掌，然后收了从刘娅楠那里递过来的钱，认命挤进小卖部。刘娅楠和闪闪站在树下躲凉，眼里望着排队付钱的翟灵，嘴里继续刚才的八卦。
“江一翎暑假里是吃饲料了吗？怎么个子长了这么多！”刘娅楠摇了摇闪闪的胳膊：“我刚看他的脚，鞋子像船那么大！好夸张！”
闪闪回忆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啊，他跟我吃的差不多。”然后想起暑假里宋婉婷给江一翎买的鞋，颇有同感地点头：“他现在穿43的鞋，吓死我了！”
“你连他穿多大鞋都知道？！”刘娅楠惊讶的点略有点偏。
“知道啊。他脚上那双鞋宋阿姨给他换过一次的！本来是7月底就买了，江一翎试过觉着可以，但暑假一直没穿过，快开学了准备穿的时候又试了一次，居然小了点，宋阿姨趁着还没超过退换期赶紧给他换了一双大一码的。”
刘娅楠点点头，垂着眼仿佛在想什么。
下一节课是自习，但这个自习向来会被英语老师占掉一半。眼看快要上课，翟灵终于从小卖部挤了出来，三个女孩子快步往教学楼走去，走到一半才意识到走错了方向。
此时上课铃骤然响起，女孩子们尖叫着飞快奔跑。
“我的碎碎冰还没吃！”
“你好倒霉……”
“希望英语老师这节课别来，不然下课碎碎冰要化掉啦！”
第三十章 烫伤
说起来，蔡红英当年买房子时，眼光还是不错的。
那一片城中村，原本是某个国营厂的实验室，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厂子倒闭，房子却分给了曾经的员工。几排二层小楼虽然户型奇葩，但胜在地理位置不错，正处于闹市的边缘，骑着自行车到哪儿都方便。
正因为这个，蔡红英楼上原本的住户买了新房子搬走之后，那间房居然也总能出租出去。九月份时，楼上换了租户，六十几平方住了两男两女。
闪闪挺讨厌这几个人的，每天到了晚上，那几个年轻人下班回去，一定要打开音乐，声音还贼大。这还不算完，楼上不知道是哪个女的，在家也要穿高跟鞋，老房子地板是木制的，闪闪坐在房间里，头顶上高跟鞋声一会走到这儿，一会走到那儿，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
她有点受不了，为此连续好几天都躲到江一翎家写作业，谁想到楼上几个人越发过分，三更半夜地在家放电影，声音大到闪闪都能听见鬼片里女主角的尖叫。
蔡红英不是没上楼交涉过，一开始跟人客客气气，但说了不管用，再接着上楼时语气就有点儿上火了。
到了第三回，蔡红英上楼敲门，人隔着门板能听见屋里放着音乐，还有微波炉“叮”地提示声，偏偏没人来开门，躲在屋里任凭蔡红英在门口问询，装死装得特别彻底。
蔡红英急了，跟几个同样被音乐声骚扰得不厌其烦的老邻居一起，就站在楼上门口敲门。
这天礼拜六，楼上吵闹，闪闪只好收拾了书包准备去江一翎家写作业，临走时看见几个街坊气呼呼一块儿堵在楼上，以自家老妈为首，轮番敲门问话，她也没瞧见下文，便匆匆骑着自行车离开。
晚上回家，楼上音乐声仍旧没有停止，闪闪放下书包，看见蔡红英站在厨房，拿着菜刀剁萝卜馅儿，力气用得格外足。闪闪拧着小眉头看了眼天花板，小心问了句：“怎么，他们不理咱们啊？”
蔡红英将菜刀往案板上一剁，插了腰张嘴就是一串儿骂。
“……我们几个敲了半个小时门，都在屋里装死，没法子我们就报了警，警察来了倒是开了门，说什么没听到外面有声音，对着警察还挺客气。我们还以为人能改了呢，好嘛，等人警察一走，几个有妈生没娘养的把声音放得更大了！”蔡红英一把将插在案板上的菜刀拔了起来，下力气继续剁萝卜馅儿。
或许是楼上几个年轻人知道，白天来找麻烦的人是由蔡红英起的头，于是晚上带着报复心理，像是在楼上蹦迪。皮鞋声踢踢踏踏。
凌晨两点，闪闪又被楼上闹醒，她崩溃地拿被子蒙住头，却听见蔡红英骂骂咧咧起了床。掀开被子一看，屋外头客厅里的灯已经打开，片刻后蔡红英拎着拖把走进闪闪房间，举着拖把棍子往天花板上捅。
“大半夜的又哭丧呢？！”蔡红英捅得累了，拄着拖把一手叉腰，抬着头朝天花板上骂：“再来啊！大不了跟你们耗着！”
楼上不为所动，继续激烈蹦跳，灯泡随着震动摇摇晃晃，还有些墙皮从天花板上往下掉。闪闪无奈坐起来劝了两句，好歹把老妈劝回了自己房里。
蔡红英忍了一晚上，第二天五点黑着眼圈起来热油锅。可没想到，院子里被丢了不少垃圾，自己架在院子里的油条筐里，还被丢进去了一块用过的卫生棉。
蔡红英彻底爆发，这天生意也不想做了，人在院子里指着楼上开骂。声音很响，隔壁有几户亮起了灯，也跟着骂。一阵鸡飞狗跳后，楼上窗户里伸出一个男人的脑袋，指着蔡红英扯着嗓子吼。
“老女人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你哪个眼睛看到是我们往下丢的垃圾？再他妈废话，老子找人办了你们母女！”
仿佛被按了暂停键，蔡红英忽然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气得两眼发黑，半晌后喘着粗气蹲下身子，一边收拾院子里的垃圾，一边重重呼吸。
楼上那个叫嚣的男人似乎很得意：“跟老子斗，咱俩来试试谁斗得过谁？”
蔡红英强忍着怒意，收拾好了院子里的垃圾，顿了半晌，推出油锅开始热油。六点多，买早饭的人陆续前来，蔡红英正炸着油条，楼上一口痰吐了下了，掉进油锅里炸了蔡红英半身滚油。客人尖叫着让开，指着楼上骂两句傻X，也嫌恶心离开了。一锅刚换上的好油作废，这一天的生意也泡了汤，蔡红英右手手臂被烫出三四个水泡，楼上还有男人女人的笑声。
老街坊固然是反感楼上，但蔡红英这天没了生意也是必然，她什么也没说，匆匆熄了火回了房，此时闪闪刚醒，洗完了脸打算出去帮蔡红英忙。
“妈，怎么了？”她看着蔡红英气得整张脸发紫，连手都是哆嗦的，连忙凑上去拍她胸口给她顺气：“哎呀，烫着了？冰箱里有冰棍儿，我去拿！”
蔡红英坐在椅子上，女儿一走，她两眼的泪就忍不住往下掉。张嘴想骂，脑子里却混混沌沌地不知道该骂点儿什么，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手指尖儿都有些发麻。
闪闪手忙脚乱找来冰棒，刚想放在蔡红英手臂上，却见那几个红点已经起了水泡。烫伤膏很贵，家里并没有常备，闪闪此时也急了，丢下冰棍儿转身要出门。
蔡红英急忙拽住她，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变调：“你去哪儿？！”
“去抽屉里拿零钱，给你买烫伤膏去啊！”
“不许出门！”蔡红英紧紧抓着闪闪的手，深呼吸之后声音稍微缓了缓：“妈没事，你在家老实待着。”
闪闪看了眼被蔡红英抓得紧紧的手，蹲下身来捡起冰棍，轻轻贴在蔡红英被烫出的小水泡上。
“怎么回事？”
蔡红英张了张嘴，忽然哽咽出声。她要强了半辈子，今天却忽然发现，自己最致命的把柄被握住后，她仍旧无能为力。
第三十一章 聊聊
她很害怕，但这种恐惧却没办法对女儿说出口。她垂着头，一只油乎乎的手遮住了眼，可眼泪还是顺着指缝争先恐后往外流淌。
她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有紧紧抓住女儿的手。闪闪是她的命啊，她漂亮乖巧的女儿，她十五岁花一样美好的女儿，或许那只是楼上男人随口的一句恶言，却轻巧击穿了这个女人被生活磨砺出的盔甲。
闪闪蹲在蔡红英身前，也没说话。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那必定是让老妈崩溃的大事。当年蔡红英跟李石强离婚的时候，当年李石强为了红星小区的房子来家里砸的时候，她都没见过蔡红英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能做的，只有好好蹲在蔡红英腿跟前，小心翼翼地往她胳膊上吹着气。
蔡红英哭了一阵子，冷静下来抹掉脸上的眼泪。
“我去给宋婉婷打电话，你去毛毛家住两天。”蔡红英站起身来，拉着闪闪往她房间里走：“要穿的衣服自己收拾好，作业和下礼拜上课要用的书也别忘了。”
闪闪被动地打开衣橱，扭头看了眼蔡红英：“刚才是楼上的来闹了？”
“你别管。”蔡红英手里油，没有动闪闪的东西，只站在门口看着她收拾：“去毛毛家要听话，嘴甜一点，见着活抢着干，别打扰人家……”
闪闪看着不停嘱咐自己的蔡红英，忽然意识到了点儿什么。她脸上的表情渐渐丢失，人站在原地，垂着头不说话。
“你听见没有！去人家家住本来就打扰人家了，多大的情分总这么着也得消磨光，你要是不讨喜一点，人家早晚烦了咱们……”
“妈，”闪闪忽然开口，打断了蔡红英的唠叨：“要是不行，把宋叔叔喊来吧。”
蔡红英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宋正堂宋叔叔。”闪闪没抬头，继续叠着自己的小衣服：“他不是正义的化身人民的公仆吗。”
闪闪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也没听清外面蔡红英在电话里跟宋婉婷说了什么。半个多小时之后，宋婉婷亲自开着车来接，闪闪背着书包离开家时，蔡红英正往泔水桶里倒油。
江一翎这时候不在家，蔡红英把江一翎旁边，以前闪闪住过的小书房收拾了一下。折叠沙发铺开来就是一张小床，睡起来比闪闪自己家的棕垫还软些。闪闪对这间小书房很熟悉，跟在宋婉婷身边像个小尾巴。
“明年你们那就拆迁了，拆迁房似乎在江北那一片。不过要住新房子还有得等，得在外面租房过度一下。”宋婉婷拉着闪闪坐下来，温声劝着：“我早跟你妈说过了，要是不方便，她我不管，起码你来我这儿住一阵子也好。阿姨家有空房，早上你跟毛毛一起上学，多好呢。偏你妈妈倔，总不同意。”
“不好老是打扰叔叔阿姨的。”
“怎么是打扰呢，咱们闪闪那么乖，多一双筷子的事。倒是你们家拆迁了，你妈妈得另寻个工作才行。江北那儿的安置房太远了，不然我知道榕城大学女生宿舍还招管理员呢。”
闪闪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脑子里总想着刚才蔡红英捂着眼哭的样子。
午饭之前，江一翎回家了。一进家门，宋婉婷就小声与他说了闪闪家的事情。他拎着琴上了楼，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却意外地没在电脑前看见闪闪。
他脚步顿了顿，转身看了眼隔壁紧闭的房门。放下手里的琴，他抬手敲了小书房的门。
“你回来啦？”闪闪开门，看见江一翎时笑了笑：“要练琴吗？”
平时江一翎练琴就在小书房，但此时他却摇了摇头：“累，吃完饭再说。”他进了门，坐在小沙发上伸长了腿，脚一勾，将椅子勾过来：“咱俩聊聊？”
“聊什么。”闪闪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脚蹬开江一翎无处安放的大长腿：“你作业写了没。”
“写完了，”江一翎歪着脑袋看了闪闪一眼：“要抄吗？”
闪闪挑眉看过去：“你是谁？”
“？”
“居然主动上供作业给我抄，你被外星人附体了？”
江一翎朝闪闪小腿踢过去：“爱抄不抄。”
闪闪笑着躲开，片刻后叹了口气：“还是聊聊吧。”
江一翎坐直了身子，做倾听状。这下反而是闪闪有些扭捏起来，她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叫：“你觉着我……”
“嗯？”
“……是不是很自私？”
“为什么这么问？”
闪闪揉乱自己的刘海，拽着辫子有些抓狂。“我觉着我妈谈恋爱了，我不高兴。可今天有人欺负她，我又没法替她出头，要是我妈真有了对象，就有人替她出头了。”
江一翎听完，好半天才眨了一下眼：“哦，这样。”他锁眉想了想，试探着开口：“干妈对象是不是我舅舅？”
闪闪惊了，瞪着眼看江一翎：“你知道什么？！”
江一翎当即知道了答案，微笑起来：“合理猜测，你别多想。我舅舅离异多年，前阵子跟你们家走得挺近的，你又说想要个人替干妈出头。”他摊开手，手指朝着闪闪：“我舅部队转业，现在还当上了人民的公仆，正合适替人出头。”
闪闪瞪着江一翎，看他一脸无辜，平白生出一肚子气。
“其实很正常，无论是你觉着不习惯，还是干妈和舅舅想要重组家庭，都很正常。”江一翎将事情摊开，缓缓剖析：“我舅军校毕业，三十五岁就升到副团，当年算得上是年轻有为。但因为常驻部队，与舅舅妈两地分居，久而久之感情破裂，舅妈死活要跟我舅离婚，军婚受到国家保护，舅舅为了给她自由，当年在提正团和转业到地方上选择了后者。”
江一翎顿了顿，抬头看了眼闪闪，见她听得认真，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后来他转业到了现在单位，虽说享受副处待遇，但现状也挺尴尬。单位培养干部，年龄都有规定，像我舅这样四十三岁还没正式提到副处的，一般这辈子直到退休也就这样了。他住着卖不掉的老公房，带着个不省心的儿子，拿着饿不死的死工资……”他下巴朝闪闪微微抬了抬：“其实我也觉着，他挺配不上我干妈的。”
“住嘴，别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