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锵锵
酒瓶碎片被海水砂砾打磨得失去了尖锐，形状古怪却漂亮得如同琉璃；藏匿于碎沙石下的小贝壳，完整漂亮的仅十里挑一；黑色礁石被阳光晒得温暖，凛冽海风抚过之后便会温柔。
闪闪一路走一路捡，听见江一翎喊她名字时，才舍得抬起头来。
“过来，那边有卖鞭炮的！”江一翎站在略高的堤上，指着远处的路边。闪闪眼里一亮，连忙攥着一手小石头，两三步跑了过去踮起了脚。
城市里深藏于各个街巷中的小铺子，才是嗅觉最灵敏的商人。他们清明卖纸钱元宝，中秋卖月饼重阳卖菊糕，临近过年，但凡没有禁放烟花爆竹的城市里，这些小店便铺满鞭炮烟花。
两人最先看到的那个卖烟花的地方，也是一个这样的小店。已经是大年三十，店外面摊出来卖的爆竹已经卖空大半。店主不太厚道，听得出江一翎和闪闪都不是本地口音，有心把剩下的爆竹多卖些价钱。江一翎想要掏钱，却被闪闪拉着走开，两人沿着陌生街道继续往前走，说是再找个地方买爆竹，其实逛得却是相当漫不经心。
他们终于还是又找到了另一个卖爆竹的地方，就在街边，各色烟花爆竹堆在一起，老板靠着三轮车坐着，组成了一个临时的摊点。
闪闪不敢放大的烟花，一千零八响的大红爆竹买来又显得夸张，于是江一翎挑了些仙女棒窜天猴之类的小烟花，各种各样买了三大袋。闪闪一边嘬着牙花子替江一翎心疼钱，一边又看着烟花心里美得不行。
桐城是全国最早禁烟花爆竹的城市，闪闪已经很多年没有放过烟花了，现在刚不到下午四点，她已经开始盼着天黑。
“刚才我看见那边有个便利店还开着门，先去买点儿零食怎么样。”江一翎今天对闪闪格外和气，不像平时，他说话总夹枪带棒，不惹得闪闪回嘴呛他好像还不高兴似的。
“好啊，你是财主你说了算。”闪闪美滋滋拎着塑料袋，还不忘向江一翎提建议：“咱们晚上就在刚才那个小码头放烟花怎么样？”
“可以是可以，不过去之前咱们回一趟酒店，我还有一件卫衣你穿在外套里面。”
“我不冷！”
“没太阳了你看冷不冷。”
闪闪不多说什么，只好胡乱答应。两人踏进便利店，闪闪负责买零食，江一翎负责买打火机湿巾面巾纸。挑得差不多了，江一翎拎着闪闪的后领子，把她往杂物那个货架那儿领。闪闪不太满意江一翎拽她领子的行为，拧着眉老大不乐意：“干嘛？”
江一翎站住不说话，拿眼睛看了看闪闪，示意她拿某样东西。
闪闪顺着他的示意看了过去，顿时耳垂滚烫。那个货架上摆放着男女一次性内裤，江一翎见她看见了，便自己走开：“零食买够了没有？牛肉干要吗？”
“要！”闪闪赶紧拿了一盒内裤放在自己的购物筐里。
“鱿鱼丝呢？”
“要……”内裤盒子还是太显眼，她心虚似的把它埋在了膨化食品的袋子下面：“啊，不要！刚才我在码头旁边看到有家小店，专卖鱿鱼丝鱿鱼片的，一会儿去那里买！”
结账的时候，江一翎贴心地没有过多注意闪闪买的那盒一次性内裤。倒是闪闪内心觉着羞耻，她没带行李出来，昨晚上洗澡时她顺手洗了内裤，放在空调下面吹了一晚还是半干，穿着难受。睡前还想着明天该怎么办呢，没想到玩上头了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倒是江一翎细心。
跟个女生似的。
天还没黑，两人路过来时的街，店面已经全都关门上锁。没有哪家小饭店会爱岗敬业到大年三十晚上还开门，他们一路找不到可以填饱肚子的地方，便只好回到了酒店。
江一翎刷房卡开门，闪闪立刻钻进去占据厕所。空调打开后，房间热得很快，当闪闪出来时，她脸上带着释放后的轻松。
“好在刚才我机智，事先买了泡面，不然今晚上我们要没饭吃了。”闪闪说这话时还挺乐，一点都没有觉着大年三十吃泡面有点过于悲催。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掏了掏口袋准备脱掉外套，忽然摸到点儿冰凉的小东西，摸出来看，是她下午在海滩上捡到的蓝色玻璃碎片。
“看！”她举起两个差不多大小的玻璃碎片，分别放在左右耳垂上，表情美得不行：“蓝宝石耳坠，美不美。”
“嗤。”江一翎嘲笑她还像个小孩子，端了电热水壶进厕所，而后暴躁喊道：“李灿！你上大号能不能开着排风扇！臭死了！”
闪闪摇头晃脑还挺得意，开始拆泡面外的塑料薄膜：“让你沾染一点本仙女的仙气，不用客气！”
两人在临窗的小沙发上，隔着茶几面对面坐着。茶几上摆放着两碗泡面，叉子卡住封口，热气与香味顺着缝隙往外飘散。天黑的很快，面尚未泡好，窗外已然黑得海天一色。时间刚过六点，闪闪着急出去放烟花，恨不得吃完面立刻出发，江一翎摁住她，将一件卫衣从包里翻出来，强迫闪闪必须套上才许出门。
出了门，闪闪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只觉着自己身上穿得太厚，行动都有些不便利，嘴里小声嘀咕着，偷偷骂江一翎是这世界上最麻烦的老妈子。
世界上最麻烦的老妈子现下正走在闪闪身后五米之外，耳朵里被迫听见这些被风顺过来的抱怨。他倒也不生气，只觉着穿着自己衣服的闪闪走路模样像个企鹅，好玩得很。
第五十一章 灯塔
酒店外的景观大道直通大海，道路两旁路灯亮起，印在海面像成串的珍珠。顺着大道一路到底，能看见高耸在远处崖上的灯塔。白天时他们曾路过那个灯塔，不亮灯时很不起眼，水泥筑成，塔身由红白相间的油漆涂抹。油漆被海风侵蚀，斑驳得显露出水泥的本色。
然而到了此刻，灯塔上亮起了灯，在这漆黑的夜里陡然显得高大了起来。
景观大道越走越窄，到了尽头，便像是码头一般突出陆地伸入海面的堤。
“就在这里吧！”闪闪扶着铁链，把大袋的烟花放在地上，她回过头，朝江一翎伸出手：“打火机给我！”
“你敢点火么。”江一翎从口袋里将下午在便利店里买的打火机掏出来，递了过去。
“呵，你不要小看我。我小时候，在红星二厂那阵子，成串儿的大鞭炮我都敢点的！”闪闪伸手往塑料袋里摸：“让我看看哪个幸运的小家伙让我摸到……”
大年三十，放烟花的不仅只有他们两个。当闪闪发现他们所选的地方十分讨巧，周围空旷到可以看见很远地方点燃的烟花时，她便抠抠嗖嗖地减缓了放烟花的速度。
两人相隔一根铁链柱，抬头去看别人放的烟花。夜里的大海依旧温柔，天空中绽放的烟花在海面上形成倒影，它让这转瞬的美丽不再形单影只。
“我好像闻见饺子香味了。”闪闪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江一翎侧过头看她：“又饿了？”
“没！”闪闪立刻否定，她抿了抿嘴低下头，她只是有点想家了。
蔡红英现在在做什么呢？她今年包了什么馅儿的饺子？
“要是想干妈了，就打个电话给她。”江一翎的声音适时响起，他这个世界第一的老妈子，同样有世界第一的洞察力。闪闪扭头去看他，带着水光的瞳仁里藏了朵烟花：“你烦不烦呐！”
江一翎没理会闪闪的反驳，他掏出手机，屏幕光亮印刻得他侧脸线条比往日更清晰。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个子比她矮，总是在口袋里塞一袋牛奶的小男孩，变成身边这样高大可靠的样子呢？
“你干嘛，我不跟我妈说话！”见江一翎拨通那个熟悉的电话，闪闪犹自嘴硬，却没有伸手抢夺他的手机。
“我要跟我干妈拜年，谁管你。”电话很快被接通，蔡红英有些紧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毛毛？”
“干妈。”江一翎感受到身边过分灼热的目光，开口说话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新年好！”
“哦哦，新年好新年好……那个，你们现在，吃饭了吗？”
江一翎干脆按了免提，以免身边那个家伙偷听过于麻烦：“中午吃了顿好的，现在就可怜了，只吃了泡面填肚子，人家饭店现在都不开门。”
闪闪着急，伸手去拧江一翎胳膊上的肉。
——你跟她说这个干嘛！
江一翎躲闪着来自身边人的攻击，听见电话那头蔡红英的声音果然变得担忧起来：“不好好吃饭怎么能行呢，你说你们就算是想出去玩，挑的太不是时候了。那个……那个谁，我们家闪闪……”
听见蔡红英终于提起自己，闪闪顿时挺直了背，她瞪着那只手机，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她挺好的，刚才还说想吃您包的饺子，馋得快哭了。”江一翎丝毫不给闪闪留面子，在说这话时，为了避免闪闪暴走捶打他，甚至起身往旁边走了走。
“饺子有的是，今年包了三种，有闪闪最爱吃的胡萝卜馅儿的，等你们回来吃。”蔡红英声音轻快不少，似乎悬在高处时终于等到来自闪闪递过来的梯子，她飞快顺着梯子下坡：“她感冒好点儿了吗？穿着那点儿衣服就跑出门，感冒都还是轻的！现在你俩在哪儿呢？”
“她之前就是被冻出了点儿鼻涕，今天都没什么事儿了。我带着厚衣服，她现在冻不着。”江一翎耐心回答，说着话去看闪闪：“我让她跟您说话。”
说罢，他不由分说将手机塞到了闪闪手里。
“哎哎，好。喂？”
闪闪听着电话那头蔡红英的声音，忽然鼻子一酸。她听得出蔡红英声音里的怯懦，这个要强的女人从来没有在她面前用过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说“喂”。
她听着都替蔡红英委屈。
“妈。”闪闪一开口，就带着点儿哭腔：“我错了……”
江一翎站起身，跨过铁链，离闪闪稍远了一些。他听见闪闪抱着手机哇哇大哭，那模样分明还是个孩子。江一翎蹲下身来，一边在烟花袋子里翻找，一边忍不住地发笑。
闪闪向蔡红英道歉，然后又委委屈屈地责怪蔡红英不找她。“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啊，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闪闪撒完了娇便开始撒泼，坐着一点儿都不老实，两条腿蹬来蹬去，弄得铁链哗哗响。
江一翎点燃一根仙女棒，他眯起一只眼睛，举起火光四溅的花火，停在闪闪背影的上方，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是那个女孩子的脑袋顶着一团光。
——那就是他的灯塔，让他不至于在冷漠和自私中迷失方向。
闪闪大哭一场，黏黏糊糊和蔡红英说了足有半个小时的电话，才终于舍得把电话挂断。她长舒一口气，顿时觉着身上轻松不少，扭头一看，身边的铁链柱子上放着一包纸巾。
“江一翎！”闪闪抓起那包纸巾，仰头大喊他的名字。
“啧，干嘛。”江一翎声音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叫这么大声是想吓死谁？”
“吓死你呀。”闪闪站起来，转身往江一翎那里跑去：“喏，你的电话。那个，咱们在这儿打电话，是不是得加漫游费？”
“嗯。”
“……我打了好久，你电话里不会没钱了吧？”
“不知道。”
“要是没钱了怎么办，明年大年初一，又没有移动营业厅开门，怎么冲话费啊？”
“不知道，不行就停机呗。”
“那怎么行！大年初三不是你爸来接咱们吗？接不到电话咱们怎么跟家人联系？会不会回不去了啊？我不想当渔民的啊！”
“噗……哈哈哈哈……”
第五十二章 搬家
大年初三将近中午，宋正堂随江远达一同，两人驾车来到了江一翎和闪闪所在的酒店。闪闪原本有些大祸临头的紧张，在见到宋正堂时，这种紧张忽然变质成了种匪夷所思的困惑。她不明白为什么宋正堂会来这里，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这里的？难道他自认为是她的爸爸？
带着这种困惑，回去的一路上闪闪都有些寡言。江一翎似乎知道闪闪心情不好一样，也不说什么，从书包里翻出随身听，往她耳朵里塞进一个耳机。
那是是周杰伦的《范特西》，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了这张专辑。
两位同学离家出走这件事，居然就这样被轻飘飘地揭了过去。随即寒假结束，学校开学，班上悄无声息少来了三四个同学，他们没有转学，却也没再来学校。听说都是打算读国外的高中的，现在已经去了预科班。
二月二，龙抬头。蔡红英和宋正堂在这一天领了证。
闪闪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种等了许久的那只鞋终于落地了一般的轻松。
因为两人都是二婚，所以并没有准备什么隆重的婚宴，只是他们领证的那天晚上，宋正堂订了三桌酒，只请了要好的亲戚好友，算是给他们做个见证。
闪闪和她那新鲜出炉的便宜哥哥自然不能缺席，两个人本不熟悉，此刻心情却是尴尬得十分默契。他们的存在仿佛是某种证据，沉默却不得不微笑着接受来自四方若有似无的目光。
好在这世界上有个江一翎，闪闪将手藏在桌子下面偷偷拽着江一翎的毛衣，以免自己的表情也如宋晚河一般逐渐扭曲。
三月底的某个夜里，整片小二层的每一栋楼的外墙上，都被无声无息地刷上红色油漆大字——“拆”。四月初，在蔡红英和宋正堂成为合法夫妻后的第二个月，母女俩决定搬去了宋正堂家。
搬家前夕，闪闪没有闹小情绪，她只是很安静地与蔡红英一起整理需要搬到“新家”里的东西。蔡红英时不时看女儿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枚不知何时或许会爆发的哑炮。闪闪感觉到了蔡红英的这种目光，暗地里觉着有点好笑。
她故意猛然抬头，捉住蔡红英没来得及挪开的目光：“妈，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也没什么。”蔡红英略显尴尬，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笑容也是有点儿虚：“有个事情，你宋叔叔建议我问问你的意见。”
这话当真别扭。什么时候母女俩之间的事情，需要一个外人来建议？
哦不对，现在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了。
闪闪垂了眼，掩去眼底那一抹难过：“什么事？”
“你宋叔叔的意思是，跟我们回老家再摆一桌酒，请你姥姥姥爷，大舅二舅他们一起吃个饭。”蔡红英有点儿别扭：“我觉得没有必要，你现在马上要中考，也没有那个时间……”
“说什么呢，肯定是要回姥姥姥爷那儿再办个酒的了。”闪闪立刻回答，半点不带迟疑：“带宋叔叔回去给他们看看。”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宋正堂都比李石强好上不止半点。闪闪永远记得那个冬天，姥爷指着蔡红英的鼻子，诅咒似的断定她今后再也不可能找到比李石强更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