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白狐狸
夏博士给小猫取了个名字,叫“书号”。
书号,是国家允许图书出版的ISBN号,是每本图书的“身份证”。只有拿了书号,图书才能出版。
中国对书号的管控向来严格,导致常有选题被毙、拿不到书号、无法出版的情况出现。
因此,华夏书林里经常能听到众编辑对着小橘猫大喊:
“书号下来!书号下来!”
好像在进行什么大型祈福仪式。
柏辛树想起书号,看着左佑佑,目光有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和。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左佑佑的帽檐,唇角微微翘起。
“别怕,我们都会带你。”柏辛树小声说,“新人都是这样,时常犯错误,老人就替新人善后——也是我们华夏书林的优秀传帮带传统了。”
他开了个玩笑。
左佑佑抬起头,刚好看见柏辛树在雨中转回身,一闪而过的小半张侧脸残存着温柔。
虽然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但他的脚下却刻意放慢了速度。
很显然在等自己。
左佑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她甩了甩头,平静了一下,面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柏辛树停住脚步,微微转头,侧脸线条清晰:“走吧。”
左佑佑与他并肩,低声说:“我现在知道什么是人情世故了。哪怕这件事情,程序上我们没有做错,但我们也要考虑到对方的感受。”
柏辛树看着前方老人的背影:“是的。我们的工作是理性的,可我们在工作中遇到的人却不是完全理性的。人不是工具。人有情感、有温度,所以处理与人有关的工作,要依据流程,但也不能只依据流程。”
夜深了,风带来凉意,吹动乡下的树叶簌簌作响。
左佑佑走在荒败的陈家祖宅里。这座宅院曾经辉煌过,但如今已经凋零。建宅的先人期盼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和睦相处,可横七扭八的围墙却无声地诉说着子孙后代之间的隔阂。
历史的故事就是人的故事。
柏辛树迎着细雨,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落寞:
“比方说,从证据上来看,岱石老人就是在抗战时期与日本人交往甚密,岱石老人将信陵缶卖给日本人的可能性高达90%。但情感上呢?无论你,还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他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们才会努力帮他寻找证据。”
“他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我们没有找到,我们也坚信一定能找到。”左佑佑说。
“就算没有找到,也坚信一定能找到。”柏辛树重复左佑佑说的话,然后说,“左佑佑,你总说逻辑,可是你看,我们的坚定有什么逻辑可言呢?三段论?还是演绎法?有任何证据能够指向岱石老人真的没有卖文物给日本人吗?”
“……没有。”
“但你还是坚信岱石老人是被诬陷的。这就是你的感情。”柏辛树说,“即使证据不利,你还是有自己的信念——或者说,偏爱。所以,左佑佑,史学就是人学。我们做这份工作,不能把自己的人情味做丢了。偏爱是人性的弱点,没有人能做到不偏爱。”
左佑佑被柏辛树戳中弱点,沉默许久,想了许久,终于低声说:“偏爱是没有逻辑的。”
“是啊,偏爱是没有逻辑的。”柏辛树平静地说,“你和简行舟同时来到我这里,简行舟样样都好,学历高,专业对口,家世好,形象也好。”
虽然知道自家老大肯定会偏爱简行舟,但左佑佑的心还是有些失落。她知道,简行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精英”,更适合华夏书林,但她觉得自己也不差,假以时日,自己也会发展得很好——
“但我们其实都更偏爱你。”柏辛树温和地说。
第31章 社会套路深&陈威
偏爱……
偏爱我?
左佑佑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柏辛树:“偏爱我?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柏辛树摊手,“我,老石,夏博士,大家都偏爱你。其实,在机场的时候,我本该拉简行舟过来,但我下意识就觉得,你可以,带你过来这件事才能办成,所以我带了你过来。”
左佑佑愣在原地:“大家都偏爱我?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第一,大家偏爱你是没有道理的。有道理的,需要你靠讨好得来的爱,就不是偏爱。”柏辛树背过身去,继续走着,“第二……左佑佑,你做了很多。没有你,我们今晚根本赶不上这些材料,它们会被当成最无用的垃圾清理掉。你才是今天的功臣。”
“我以为我做错了事情……”
“不要总去反思。你为什么永远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柏辛树打断了左佑佑的自省,“作为一个新人,你已经很好了。”
左佑佑再次仿佛被雷击中。
总是去反思吗?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
普通的工人家庭,生活谈不上贫穷,却也不算富裕。
她的爸妈很爱她,但只要交谈,就会告诉她,身边还有谁更厉害,切不可骄傲自满,必须要努力,要保持优秀,云云。
是的,左佑佑就是最最普通的东亚子女——永远都不够好,永远都需要自省,永远都不能满足。
她想到了曹剑锋。
他总是在审视。
他需要一个优秀、努力、完美、带有大厂光环的女朋友。
左佑佑没能做到,因此惨遭分手。
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吗?
左佑佑嘴上不服气,心里却还是有些害怕的。她隐隐觉得这样不对,可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如今,在杭州的绵绵细雨中,左佑佑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
她意识到,自己可以毫无道理地被大家偏爱。
爱,真的需要努力和优秀吗?
越努力,越优秀,才能拥有越完美的爱吗?
好像不是的。
左佑佑的人生观都被动摇了,她突然迷惑起来,为自己过去误解的一切。
两个人并肩走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黑色的影子在他们脚下,时而长,时而短。他们穿过被墙封闭的区域,推开一扇又一扇门。
柏辛树又开口:“至于你的成长……”他笑了一下,“不瞒你说,帮你迅速成长,是我们这些老员工kpi的一部分,是我、老石、夏博士共同的责任。不需要你自己承担。”
左佑佑迟疑地点了点头,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话:
爱是分担,不是承担。
她垂下头,眼睛有点酸,鼻子也有点酸,随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柏辛树从包里拿出一件干净衬衫:“你把身上那件脏的换下来,披上这个。”
左佑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柏辛树的衬衫,蹭上许多尘土。
她也没有推脱,接过柏辛树手里衬衫。
左佑佑把干净衬衫披上,就听到老人说:“这里,就是从前陈氏祖宅的天井。”
左佑佑抬头看过去。
天井里摆着一个废弃的神龛,里面的供奉神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仅剩一副泛白的春联。
神龛的对面,是一间堂屋,亮着灯。
老人推门进去。
柏辛树整理了一下衣领,舒了口气,走进去。左佑佑紧跟其后。
陈家人不多,七七八八散坐在房间中。房间的尽头摆着一张方桌和两把太师椅,太师椅没有人坐。
老人走进房间,房间内众人的表情精彩纷呈。
有人请他坐太师椅,他推脱了一下,那人就也没再坚持了。
看起来,也只是礼节性地请了一下。
再看房内众人的表情,也颇有意味。
有人冷淡礼貌地打招呼,也有人上下打量老人,面露警惕。
这老人不是说自己姓陈吗?
怎么陈家人都是和他不熟的表情?
左佑佑正想着,柏辛树给左佑佑使了个眼色。
左佑佑:“?”
柏辛树深吸一口气,接受了两人毫无默契的事实,伸手指了指左佑佑。
左佑佑:“??”不是,你想说什么?
柏辛树做了个抹脸的动作。
左佑佑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摘掉口罩,赶紧伸手摘掉,折叠起来,准备找个时间丢掉。
她刚刚折好,柏辛树很自然地伸出手。
左佑佑的手顿在半空:“?”
柏辛树已经适应了两人毫无默契的事实,伸手拿走左佑佑手中折叠好的口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垃圾袋,装了进去。
眼前的陈家人正问候老人:“叔公。”
左佑佑并不明白“叔公”的含义,神色茫然。柏辛树低声给她科普:
“叔公的意思,就是说,这个陈氏祖宅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
左佑佑的神色继续茫然:“没懂。”
“他不是陈氏继承人本家的人。”柏辛树干脆直接说,“这种大家族,旁支众多,这些本家叫他‘叔公’,说明他没有继承权,我们在祖宅里找到的东西,其实和他没关系,也不需要他授权。”
即使他自称为陈家人,其实和他也没有关系?
那他刚刚吓唬自己是在干嘛?
讹人啊?
左佑佑痛苦地捂头:“套路也太深了吧!!!”
柏辛树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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