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195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斯江眨巴眨巴眼,半个身子倒在景生胳膊上?蹭了蹭:“阿哥?还记仇呀?”

  “咳咳,”景生伸手把她拢进怀里,“覅在公交车上?抛媚眼,要发嗲回去发。”

  斯江:“???”

  头顶上?传来景生压着?笑的呢喃:“嗲人拎嗲包,嗲包里有?只嗲表,嗲人戴嗲表,嗲得?勿得?了。”

  ——

  新?棉鞋送到阿娘手里,还加了两副羊绒的半截五指手套。斯江心想?一碗水要端平,万一阿娘晓得?外婆的马甲比她的鞋子贵二十块就难为情了。阿娘穿上?新?棉鞋戴上?新?手套,眼圈就红了。

  年初二,陈东梅带着?大儿子回万春街来看老娘,背了一麻袋新?米,一袋山芋,还有?荞麦粉、玉米粉,另加二十斤草鱼、自家磨的豆腐,香菇木耳金针菜一大包干货,大外孙手里还拎了两只活蹦乱跳的老鸭。结果待了一夜天后,陈东海话里话外意思?是大阿姐既然得?了乡下?的宅基地和承包田,就也?该替老娘养老,要么人来,要么钱来。大外孙当场就翻了脸,一口宁波乡下?话骂得?两个舅舅出不来气,中饭也?没吃就拉着?东梅走了。

  东兰从阿娘面瘫后就再也?没打过电话回来。陈东珠年前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毛光水滑的貂,还寄了一千块钱,这姑娘东西和钱都给了,偏偏说的话扎心,言下?之意就是虽然我拿了老娘你的金条,但是你看着?啊,我这几年又统统还给你了,很有?点哪吒削骨还肉的味道。弄得?阿娘看到貂就伤心,越是年纪大越是后悔老早对三个姑娘太狠。东珠倒惦记着?斯江斯南两个侄女,给她们一人寄了一条水貂围巾。斯江哪里肯收,收在阿娘大衣柜里,一条给李雪静“借”了戴,一条给陈东海扒拉出来套在了陈斯淇的脖子上?。斯南压根都不知道这事。

  陈阿娘摸着?斯江的手:“囡囡啊,啥辰光住回来陪阿娘呀?”

  “大学毕业了就搬回来陪阿娘。”斯江郑重承诺。

  “好好好,”阿娘放低了声音,“阿娘帮侬留好嫁妆了,侬放心,侬独一份的,谁也?比不上?。阿拉囡囡对阿娘多少孝顺啊,阿娘心里有?数格。”

  斯江头都大了,这个春节她这是和“嫁妆”两个字过不去了。

  “阿娘,我不要的,真的,用不着?。”

  “胡说八道,当然用得?着?啦。”阿娘笑眯眯地把斯江搂紧怀里摩挲了两把,被顾阿婆房产证刺激到的一颗小?心脏终于安生了许多。

  外头传来康阿姨的声音:“斯淇,做撒登勒门外头勿进去?”

  陈阿娘吓了一跳,不晓得?被斯淇听壁角听了多少去,头一抬,看到陈斯淇头颈里围着?的水貂就又有?点生气,嘀咕道:“侬小?嬢嬢格条围巾明?明?是送给斯江的,侬爷硬经捞得?去,啥名?堂经哦——”

  斯淇听壁角本来就听得?很窝塞,阿娘这话像两记耳光掼在了面孔上?,她立时就红了眼眶,眼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抖着?手拽了好几下?,把水貂扯下?来,扔在斯江怀里:“只有?阿姐是亲生的,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姆妈姆妈没了,阿娘阿娘噶偏心,生我出来做啥?”

  她别过身呜呜地哭,斯江依稀从她背影上?看见了钱桂华的影子,心下?便有?些恻然。

  阿娘尴尬地嘟囔着?:“年还没过好呢,哭撒么子哭呢,吾偏心?偏心也?是有?道理的呀,你们几个,谁来照顾过我?去医院针灸,开药,复诊,趟趟噻是斯江陪——”

  “我也?要来的呀,打电话问侬,侬港路太远,叫我覅来,现在又怪我没来陪——”斯淇一边哭一边委屈地嚷嚷。

  这话倒也?没说错,阿娘不响了,看了看斯江的眼色,接过水貂围在了自己脖子上?:“侬覅吵了,围巾谁也?不给,好了伐?”

  斯淇回头一看,哭得?更凶了。

  陈东海买了点熟食回来,听女儿哭诉了一番,反而又凶了她几句,怪她不懂事。

  “你才几岁,就晓得?什么是嫁妆了?瞎三话四,阿娘是斯江的阿娘,也?是你的阿娘,有?嫁妆也?不会?少你一份的,哭哭哭,就晓得?哭,嘴巴甜一点,事体多做点呀,向阿姐学着?点,懂伐?戆小?宁!”

  阿娘胸口一闷,索性不言语了,坐在躺椅上?闭着?眼晒太阳,手指头梳过滑润的貂毛,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

  方树人接到顾北武的电话时,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侬好,过年好——侬回来上?海了?”

  知道顾北武竟然收到了那封信,方树人立刻背过身去,面孔血血红:“对勿起!真是对勿起——”

  “哦,方便的,好,没事体,等些见。”

  她挂了电话,匆匆忙忙套上?大衣系围巾。

  “咦,树人你要去哪里?”唐思?成刚从单位下?班回来,和她撞了个正着?。

  “学校有?点事,我去去就回。”

  “早点回来吃晚饭,我从食堂买了焗黄豆。”

  “好。”

  方树人弯腰套靴子,到了傍晚脚有?点肿胀,靴子左右套不进去。唐思?成笑着?蹲下?身,把她的脚连着?靴子架在了自己膝盖上?,用力顶了上?去。

  “好了,回来脱的时候你叫我一声,我帮你脱,你腰不好,别硬撑,扭伤了不划算。”

  方树人视线落在他膝盖处的半个鞋印上?,默了默,应了一声“嗯。”

  唐思?成透过八角窗,看着?妻子匆匆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院子里的一排白茶花开得?正好。家里的水仙还没谢,余香不息,茶几上?的一盆昙花结了九个花骨朵,用丈母娘的话说,百年一遇的好事情。他从包里掏出借来的摄像机,定好位置,确保九个花骨朵都在镜头里才松了口气。

  方太太推门进来,把手里的托盘搁在玄关的柜子上?换拖鞋:“嗳?树人呢?”

  “她学校有?点事,等下?就回来吃晚饭。”唐思?成把茶几上?没挂好的话筒拎起来听了听,对面只有?嘟嘟嘟的声音,他吸了口气,把电话挂回去,又拎起来听了听,这次嘟声正常了。

  “唉,教研组长有?什么好当的,大过年的也?不放人轻松,来,银耳汤趁热喝了,唐欢呢?又去陈斯南家复习功课了?”

  “好像是说去区图书馆了,”唐思?成把《新?民?晚报》展开又收起,“妈,树人——后来还有?跟你说那个事吗?”

  方太太一怔,有?点尴尬地端起自己那份银耳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的确滚滚烫,从嘴里一路烫进心里。

  “说过一些。”

  唐思?成捏着?碗低下?了头。

  “小?唐,我说几句真心话,你不要难过,”方太太搁下?汤勺抬起了头,“当初我看中你做我家女婿,就是看中了你一个人在上?海,没那种?乱七八糟一大家子的事,不是说一大家子不好,是树人不合适。而且树人结婚前跟你说过的吧?她是不要生小?孩的。”

  “说过的。”唐思?成理亏了小?半年,越想?越理亏。

  “后来你们结婚了,你老家事情多不多,你自己说说看。”

  “多的,是委屈树人了。”唐思?成脸上?发热,现在回想?,他是太天真了点,当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那我家树人有?没有?不上?路过?给过你家里人脸色看伐?你们求的事情没应承过伐?”方太太叹了口气。

  “没,树人是个好媳妇,好得?不能再好了。”唐思?成放下?碗,捂住面孔按了按,手心里滚滚烫,“是我不好。”

  方太太点到为止,不再多言,这个女婿人是好的,但是这世道,总是好人受欺负的多,家里家外都一样,她总不能看着?女儿委屈膈应一辈子。

  ——

  静安寺对面愚园路路口,昔日的百乐门大饭店老早变成了红都电影院,红白条纹的雨棚被冷风吹得?咯吱咯吱响,一张张海报贴在墙上?。售票窗口的玻璃窗上?厚厚一层白雾,里面的人懒得?擦水汽,买票的人塞进钞票,弯腰探头大声喊几张票,不一会?儿,戴着?半截头手套的手推出电影票和找零出来。转过百乐门就是新?华书店和新?开的马可波罗西式面包房,傍晚的时候,面包香特别诱人,方树人吸了吸鼻子,又好像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在红绿灯下?站了半分钟,才想?起来自己走岔路了,要去红房子蛋糕房,应该愚园路走到乌鲁木齐路就小?转弯,穿过延安路,经过静安宾馆就到华山路。现在她想?心事想?着?想?着?居然走到了静安寺,反而走了远路。她回过头,看到淡黄色墙砖上?有?半张没撕干净的海报,覆盖在上?面的新?海报大概没贴牢,被风刮跑了,上?面“私奔”两个大字触目惊心。方树人吓得?打了个激灵,紧紧捏住坤包的袋子,跟着?人流往延安路走去,她越走越快,脚趾头被靴子尖挤得?有?点疼,但她顾不上?了。

第297章

  方树人小转弯上了华山路,经过静安面?包房的时候,她确定刚才在百乐门旁边闻到的就是面?包香,只不过此地的香味浓郁了好几倍,她有点饥肠辘辘的错觉,身不由己?地咽了咽口水。

  买法棍和白吐司的市民从店里排到店外,十分闹忙。方树人在玻璃橱窗外头伫立了片刻。橱窗里的小桌子上铺着红色格子台布,陶瓷花瓶里插着一把假花,藤篮里的两根法棍把玻璃上的另一个她横切开来,橱窗倒映出来的那个女人看上去不太像她,很不稳重?,甚至有点轻佻,好像她十分期盼和顾北武见面似的。

  对于这个发现,方树人十分惭愧,道德两个字像把铡刀横在她头上,把一路的粉红色胡思乱想倾轧得粉粉碎,她手脚冰冷簌簌发抖起来,这时候才觉得被靴子挤着的脚掌钻心地疼,腿一软就趔趄着倒了下去。

  一个排队的年轻女人迅速从队伍里冲了出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同志,你没事?吧?”

  方树人抬起头,回过神?来勉力站好,又羞又惭:“没事?,谢谢你,我没事?。”

  一根巧克力棒递了过来,女人笑得像太阳。

  “补充点热量会好一点。”

  方树人下意识地接了过来:“谢谢了。”

  周善让回身朝队伍走了过去,原先她离开腾出的空位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填补了,她想不起来自己?原来排在哪里的,索性走到队伍的最后?头重?新排过,一抬头却?见刚才那?个憔悴却?不掩秀美的女人正一脸歉意地看着自己?,便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方树人吸了口气?,捏着巧克力棒,慢慢往乌鲁木齐北路口去等绿灯过马路。

  推开玻璃门,一股热气?伴着热可可的香味扑面?而来。红房子蛋糕房面?积极小,一共只有四张也铺着红格子台布的小方桌,此刻坐满了人。方树人一眼就看见了窗口的顾北武,经年不见,他即便坐着还是那?么鹤立鸡群,衬得别人都灰突突的,只在他周遭,光线才亮了起来,色彩才鲜艳起来。年少的时候,方树人不明白这样?的人有多难遇到,因为姆妈也是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邪气?好看的人,后?来明白了却?已经晚了。

  “树人,这边。”

  顾北武站了起来,把对面?的白色靠背椅拉开来,又把侧面?的椅子也拉开给她放大?衣。

  “帮侬买了杯热可可,一块鲜奶小方,来噻伐?”

  方树人紧张得半天也没解下围巾,有点恍惚,好像时光倒流回十七八年前了似的。

  “可以的。”

  两人坐定下来,互相看了看对方。

  北武笑道:“你一点也没变,走在马路上碰着,应该认得出来。”

  “你也没什么变化?。”方树人局促地捧着热可可,垂眸看着深咖啡色的液体?蒸腾出来的热气?。

  “是这样?的,南红去香港好几年了,她老板是汕头人。潮汕商会现在办了个子弟学校,想请一批优秀的老师,如果你不想留在上海,可以考虑一下,这是学校的资料,你看看。”顾北武开门见山,爽爽利利地把南红寄给他的资料给了方树人。

  “学校离南红住的地方很近,我四月份也会去香港新华社上班,大?家都是几十年的熟人了,彼此能有个照应,待遇是不错的。”

  方树人措手不及,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红都电影院门口的半张海报上的“私奔”像山一样?砸了下来。

  “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谢谢,”她狼狈不堪地握紧了杯子,“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信里,信里——就是随便一说,谢谢了。”

  北武倒也不意外她这样?的反应,便笑了笑:“没事?,那?你就也随便看看就好。”

  方树人翻了翻那?册子,立刻又推了回去:“我看好了。”

  “方太太还好吗?长远没看到了,斯江斯南过年还提起你家。”

  “蛮好。侬呢?儿子几岁了?”

  “三岁了。”北武笑了起来,扭头往玻璃窗外看去,马路斜对面?的善让已经快排到大?门口,她正在低头看书,看上去丝毫不关心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会晤。

  方树人低下头,忽地看了看手表:“今天谢谢你了,我家里还有事?,要先走了,蛋糕热可可几钿?我们各付各的吧。”

  北武一怔,笑弯了眼,却?从善如流地说:“四块钱。”

  方树人如释重?负,从包里翻出钱来放在了桌布上:“替我向你姆妈阿哥问好,让斯江斯南有空来禹谷邨白相,再会。”

  ——

  北武拎着奶油小方走到静安面?包房门口,善让抱着两根法棍和一包白吐司正好走出来。

  夫妻俩笑着会合了,并肩沿着华山路往静安寺方向走。

  “咦?你怎么这么快?”善让觑了北武一眼。

  “嗯,”北武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看起来还像流氓阿飞吗?”

  善让失笑:“怎么会,你看起来明明就是一本正经的斯文?——败类。”

  北武肩膀轻轻撞在法棍上,法棍吻了善让额头一记。

  善让哈哈笑。

  “就挺防备我的,”北武自嘲地笑了笑,“我都觉得自己?像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