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325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参加教会活动的顾阿婆从外头回来,和斯江碰了个正着?:“囡囡你要?去哪里?咦,西美你回来了?在家里吃夜饭伐?怎么不早点打个电话?回来。”

  斯江停下脚,紧紧抱了抱外婆:“我?临时有点事,夜里回来的。”

  看着?斯江疾步走远,西美吸了吸鼻子,想说人都没了,本来也要?销户,还恢复什么户口……看着?姆妈一副审视自己?的警惕模样,又把这句话?憋了回去。

第508章

  斯江快步走到弄堂口?,夜风一吹,滚烫的面孔更加觉得冰冰印。她吸了口?气,才发觉捏着坤包带子的手在发抖。

  不远处一辆差头刚靠着马路牙子卸下一车人,亮起空车灯,见斯江扬招,缓缓启动,却?有人追上去拉开车门,转眼半个身子已经钻了进去。

  斯江平时见多了这?种,今日却?莫名涌上一股气来不想忍,踩着长?筒皮靴蹬蹬蹬地冲了过去,拦在了车头前。

  “师傅,明明是我先招手的,先来?后到。”

  差头师傅是个嘴上有一溜毛绒绒小胡子的年轻人,正不耐烦地要?扭转方向盘再骂上几句,待看清斯江的脸,立刻扭过头去大声喝道:“港过已经有客宁了,还硬要?挤上来?,一点素质也没,下去下去,迭位小姐老早就朝我招手?了。”

  车里的一对中年夫妻穿着格子棉睡衣套装,不肯下车,只对着斯江发调头,脏话不断,又催师傅奥扫开车。

  斯江也不搭理他们,只抿着唇盯住差头师傅看,捉紧了副驾的门把手?不放。

  小胡子熬不过这?双流光溢彩又正义凌然的眼,咣当一声下了车,“嘭”地拉开后座车门,一口?崇明话有八个调到底比上海话多出三个调,骂起山门来?别有一番狠劲,几分钟后中年夫妇较量不过,败下阵来?,艰难地爬出车,给了斯江几句狠话,悻悻然拔脚去追另一辆差头。

  “好了,小姐,请上车,侬要?去啥地方?”

  斯江松了口?气,一弯腰就见雪白座位套上有刚刚那对夫妇留下来?的新鲜鞋印,车子里还有一股香烟味道,她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差头师傅立马开了车窗,连声道歉说是因为?上一车乡下人不听劝阻硬在车里抽烟,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鸡毛掸子,掸了掸鞋印,骂了几句:“再碰上这?对赤佬,我必定要?夯伊拉一顿!小姐坐里厢清爽一点的地方。”

  “侬啊会投诉吾啊?”小胡子回到驾驶座,从后视镜里看着斯江嬉皮笑脸地问?。

  “不会。”斯江报了地址,低头给林凌发信息,想了想又删掉了打好的字,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她倒定下了神,正好想想该怎么跟林凌提这?件事。

  七点钟的夜上海,延安路高架上车流熙熙攘攘,喇叭声此起彼伏,遇到并道就堵成糨糊,加塞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车主胸口?都贴了大写的勇字,拼得就是个不怕剐蹭不怕撞,谁胆小谁输。差头一路龟行?,计价器上数字越跳越凶,小胡子瞄了斯江两眼,摇下窗户大声对阵准备加塞的私家车。

  “插插插,就晓得插队,插侬娘额头,急着去寻西(送死)啊?!”

  “册那,侬靠噶近想做啥?来?呀,吾反正公?司有全险!谁怕谁?”

  “你安徽的车子跑来?上海轧什么闹忙?就晓得插队,没规矩!”

  他这?么无差别连珠炮攻击了一番,车道竟然真的顺畅了不少。

  斯江抬起头看了看后视镜里的小胡子,果然一脸志得意满。

  “要?我当市长?,就规定这?些外地车牌的汽车都不许进上海乱开!怎么,买得起车,买不起阿拉上海牌照?买不起就不要?来?,哼。”

  “上海又不只是上海人的上海。”斯江淡淡地应了一句。

  小胡子却?更加来?劲:“唉,小姐你不知?道,今年车牌出了新政策,拍卖没底价咧,原来?桑车车牌一张两万起,你如果不是买阿拉桑塔纳,十万洋钿起拍,其他不说,这?个价钿才配得上阿拉大上海对伐?结果前两天一张车牌才拍了几钿?八千八!便宜到这?种地步,等于覅钞票对伐?阿拉市政府要?喝西北风去了哦。有种上海人居然还跑到江苏浙江安徽上那种不要?钱不值钱的车牌,回来?大摇大摆跟阿拉上海车牌抢车道,你说是不是老不公?平的?”

  斯江听在耳里,她对这?些具体规定并不了解,想起林凌去年也有买车的打算,提过一句想买辆桑塔纳2000,大约也是为?了省点车牌铜钿,这?些匪夷所思?的规定总归有着这?样那样的地方保护主义,不公?平是肯定的,便接了一句:“既然政府允许老百姓买车,上哪个地方的车牌是老百姓的自由,车子在哪里开也是老百姓的自由,没什么不公?平。”

  “小姐你这?个话听上去有道理,实际上没道理。那你说,阿拉沪C车牌十几年前就只有夜里十一点到早上七点之间才能进市区,为?啥道理?去年开始,阿拉沪C的车子二十四个钟头不许进外环以内了,浦东都不行?,为?啥呢?还不是为?了保证市区道路通畅,否则天天上下班高峰,条条马路都堵得一塌糊涂,受苦的还不是阿拉老百姓?大家都只想着钻空子塌便宜,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都给你占了?总归有人要?牺牲一点才能保证大家都好。对伐?”

  话说到这?个份上,斯江就事论事道:“如果政策规定有空子可钻,那不是钻的人的问?题,是规定有问?题。要?一部分人牺牲的规定肯定不可能是好的规定,只可能是懒出来?的规定。譬如你说的沪C,比起外地车牌可以开市区,肯定是不公?平的,是错的。”

  小胡子一时没听懂什么叫懒出来?的规定,刚要?问?,却?听后座的美女提醒自己?转内环,随后他再怎么发表高见,美女都不再搭话了。

  一个半小时后,差头停在了沪闵路春申桥附近。

  “此地夜里老偏僻额,要?么小姐侬留个我的手?机号,尽管找我,我送你回去。”小胡子笑眯眯递上名片。

  “谢谢,我朋友有车。”斯江收回找钱利落下车。

  小胡子目送着她远去,忽地打开车窗朝外吐了一口?痰:“啐!没名堂,长?得人模人样的,就知?道傍大款,港巴子台巴子巴得来?要?命——呸。”

  ——

  被冤枉成“巴得来?要?命”的港台同胞的林凌一开门,吓了一跳。

  “侬哪能突然来?了?”

  斯江笑着点头:“查岗。”

  “快点进来?,你怎么过来?的?这?么远,早点说我去接你。”

  “拦路抢劫了一部差头,差点没打起来?——”斯江靴子脱了一半,侧身看向客厅,“咦,小芳从老家回来?了?”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不情?不愿地从餐桌边转过头来?:“嗯呐,刚到了半个钟头,陈小姐好。”

  斯江见餐桌上只有一副碗筷,还有一盘吃了一半的大红肠,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动。林凌这?里她来?过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对这?位安徽住家小保姆印象深刻,一则因为?小芳小姑娘只有十六岁,长?得邪气秀气,但干活实在不太行?,扫个地都要?两个小时,也不知?道在东摸西摸什么,让顾阿婆陈阿娘老一辈的人看到真的会急死。二来?因为?这?位小保姆年龄虽小脾气却?不小,有一回斯江程璎几个来?林凌家喝生日酒,半夜厨房垃圾桶边上有蟑螂出没,林凌打蟑螂碰翻了垃圾桶,她半夜起来?收拾,板着面孔把寿星公?林凌好一顿数落。程璎笑说不知?道谁是主家谁是保姆了。

  这?会儿再见到小芳,斯江打量了两人几眼,看向林凌:“我刚发现你和小芳两个人的眉眼其实长?得很像。”

  林凌一怔。

  小芳翻了个白眼:“陈小姐你不要?拿我们乡下人开玩笑,我可不敢和林老板搭一点界。我晕车,头疼,先回去躺会再出来?收拾,不是要?偷懒啊。”最后两句对林凌说完,小姑娘一扭身丢下碗筷回了自己?房间,麻花辫一甩一甩的,生气十足。

  斯江套上拖鞋,才发现鞋柜边上有两个开了口?的麻袋,一个里面装了红薯,一个里面看着像是几只活鸡,口?子上的一只对上斯江的视线,忽地挣扎着鸣叫起来?,叫声凄厉。斯江吓了一跳。

  林凌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收紧麻袋:“不好意思?,是小芳从老家带来?的礼物——”

  斯江弯腰捡起旁边的红色塑料绳递给他:“我妈去查了你家户口?——小芳实际上不是小保姆,是你妹妹吧?”

  林凌手?上一停,抬头看住斯江,两人对视着沉默不语,麻袋里的几只鸡咯咯咯咯地打着焖鸣。

  斯江突然有着这?一场景这?一对白彷佛发生过的错觉,有点荒谬又有点好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刚才那个差头师傅的所谓公?平不公?平的理论。林凌和她,从来?没有公?平过,因为?她懒得去追寻就放在自己?眼前的答案。她手?里爱的号码牌,从来?没有无底价过。

  林凌呼出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笑得有点惨然:“我没想要?骗你——”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却?只有这?么轻飘飘一句,偷来?的幸福果然不长?远。他也不是故意想瞒着,但实在太过不堪,他开不了口?也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唯一的机会就此失去,对着陈斯江,他永远自惭形秽,永远担惊受怕,甚至这?种恐惧都让他甘之如饴,似乎他的爱也因此比其他人更加神圣。

第509章

  “怎么?了?干嘛呢你们?鸡死了?不会吧,要?死喽!”小芳拉开房门,见门口的两人站着不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两人中间,弯腰捏着鸡脖子把那只老母鸡拽出了麻袋。

  咯咯咯咯,老母鸡被吓得半死一顿乱嚎。

  “没死啊——”小芳眼睛从母鸡身上溜到林凌脸上再溜了斯江一眼,弯腰把鸡塞了回去,“明天才杀你,嚎也没用。”

  她?麻利地松松系好塑料绳,站起身在玫瑰红的绒线开衫上擦了擦手,凑到?鼻下闻了闻,皱着眉问林凌:“要?不要我把鸡丢到卫生间去?早上都没给食,麻袋里还全是鸡屎,臭死了,我房里都闻得到。”

  不等林凌回答,小芳又看向斯江:“陈小姐你别嫌弃啊,我?们乡下人没什么?值钱的,林老板平时对我?不坏,一点心意——”

  “你哥哥只是对你不坏吗?”斯江微微笑。

  小芳张着嘴瞪着斯江,忽地涨红了脸对林凌喊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过!不是我?说的!”

  “知道,不关你的事,你别嚷嚷。”

  “我?没嚷嚷!”

  林凌扶了一下额:“那你先?回房里去,我?们要?说点事情。”

  小芳眼珠转了转,撇了撇嘴:“你们要?说归你们说,我?归我?洗碗涮锅,碍着谁了?你就?是看我?不顺眼!”

  “说了不用你洗——还有你声音亲轻点,我?耳朵疼。”

  斯江也发?现了,小芳简直堪比行走的功放,看来以前为了垃圾桶的事倒也不一定是真的脾气大,声音一大话一直就?显得脾气大。

  “轻不了,你这么?凶我?,我?还不能说话了?我?们乡下人嗓门天生?亮堂,你城里人细气你了不起?”

  “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哈,你这脑袋瓜子转脸就?忘啊?现在你就?在凶我?,刚刚也凶了,我?好不容易偷跑出来,还顺了两只老母鸡给你,一路晕车晕得我?吐了好几回,差点被司机丢在高速上!结果呢?我?碍着你去找你女朋友了?你见到?我?就?驴脸瓜拉的,你打?发?我?去给大姐送钱,是不是就?想让大姐留住我??最好我?这辈子也不要?上你家的门?回头也被他?们绑到?董瘸子家当新妇,要?是养了儿子你就?托人送个红包,再也没得人烦你了,你逍遥快活一辈子才好,是不是?”

  兄妹二人这几段说的是徐州土话,斯江听了个一知半解,见林凌脸色极差,便开口道:“麻烦给我?倒杯热水?”

  林凌转身去了厨房,斯江对小芳点点头,跟了进去。这个别墅九十年代初期造的,并不时髦,厨房和餐厅之间是独立的木门,关上门另成一方天地,夏天热死,冬天冻死。优点也有,隔音不错,外头小姑娘的咆哮牢骚分贝骤减。

  煤气灶打?着了一圈冰蓝的火苗,水挑子蹲在上头,壶嘴对着斯江也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你没骗我?。你只是没说,”斯江却接上了他?先?前的话,“你有权利不说。”

  林凌扭头看向斯江。

  斯江笑了笑:“我?是来特为跟你说对不起的。”

  林凌如堕冰窖,却也不意外:“不用——应该的。”转念觉得自?己词不达意,想要?纠正却又糊在了喉咙口,眼圈酸胀不已。

  “对勿起啊——”林凌干笑了两声转过身去开了点窗,“吾吃根香烟要?紧伐?”

  “没关系。”斯江静静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摸出香烟,又到?处摸打?火机,没寻着,他?弯下腰撑着台面噙着烟靠近煤气灶,火光落在瞳孔里,有水光,水挑子的胖肚皮上突然冒出一点青烟,糍地一声。

  斯江低下头:“谢谢。”

  香烟氤出一滩光圈,斯江不禁走了神,想起去年莫文蔚那首大热门的歌曲,歌词里写道“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需楚楚可怜”。蒋文琦曾经踩在钱柜的沙发?上,一手拿酒瓶一手拿麦克风,唱得冷酷无?比,实则泥足深陷,但到?了真正的关头,却也当断则断毫不手软。

  斯江深知自?己和蒋文琦不一样,她?对景生?也从来没有像斯南那样在行动上豁得出去过,她?连痛都像蛛丝,细长绵绵不绝,但不为人知。她?在感?情上已经成了一个卑鄙且吝啬的人。对林凌,她?不会因为反抗顾西美而执意高尚,她?会恐惧会踌躇有后顾之忧。她?也不想为这份卑鄙自?私找任何借口。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斯江轻轻问。

  林凌按灭烟头:“没啥——如果你不忙的话就?听我?胡乱说几句?”

  “侬港。”

  “94年春天里有一日?,我?在海金滋向大家借钱买这套房子。”

  “记得,3月16号,我?那天当上了总助。斯南借给你八千,高利贷。”

  林凌笑出声来:“她?那也不算高利贷,不过你借给我?一万二千块,按银行利息收的。”

  斯江笑着点头。

  “对不起大家了,其实那五万块我?没拿来买房,我?回徐州‘赎’我?大姐去了,他?把我?大姐卖给了董家村一个瘸子,收了五万彩礼。我?以为退了彩礼就?能把大姐接回家——”林凌顿了顿,看向天花板。

  斯江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他?上移,六年的房子,天花板的粉刷已经卷了边,一层一层地,像云海一样腾腾地挂在空中。

  “他?拿了钱根本没去退婚,”林凌笑了笑,“我?在新房外蹲到?夜里一点半,冲进去把董瘸子一棍子敲晕了,抢了我?大姐就?跑。”

  斯江凝视着他?的侧影,胸口有什么?翻滚着,并不是内疚。

  “但是很可笑的,我?和大姐跑出去不到?五十米吧,可能只有二三十米,就?被董家村的人捉住了。我?右手被打?断,用的还是我?敲董瘸子的那根棍子,”林凌吸了吸鼻子又笑了两声,“后来买房的五万是江南借给我?的,我?跟他?最早是在你们师大的舞会上认识,他?听说我?见过你本人还有你电话,总找呼我?吃饭,那个电话号码我?卖了五万,江南是买家。”

  斯江怔了怔,笑了,笑出了眼泪。

  “我?只想你知道,你眼光不差,我?不是一点良心都没的,有一点良心,不多。小芳她?——”林凌看了看门外,“我?走的时候她?还太小,我?只告诉过她?我?在电台做主持人,二姐被卖了八万块,嫁人那天她?捏着开门的六十块钱红包,从徐州一路走到?上海来找我?——”

  林凌无?声凝噎。

  斯江静静等着,等他?急速抽动的背慢慢停下来。

  “她?在北京东路2号门口当了三天乞丐,和猫抢食,才有人告诉她?我?已经不在那里了。看,我?人缘实在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