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8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不能怎么样呢,顾阿婆也说不清楚。她两个女儿,西美更漂亮,可十几年前南红才是万春街最时髦最出风头的那个。西美气不过,又不屑和姐姐别苗头,别也别过不过,只明里暗里讽刺她爱慕虚荣。她做娘??的呢,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也拦不住顾南红偷偷用夹蜂窝煤的火钳烫刘海,挡不住她自己裁衣绣花做旗袍,十六七岁的人天天往隔壁上影厂拍电影的棚子里跑,还逃学去偷看什么《魂断蓝桥》的外国电影,真的是魂都断掉了。明明是她生她养的女儿,却总说只有方太太能理解她。陈阿娘背后嚼舌头也没说错,要不然顾南红怎么就为了那些漂亮东西嫁给海员了呢,天晓得那个海员只请她去德大吃了顿西餐,国泰看了场电影,另外送了一支口红给她,才见了两次面还是三次面她就敢偷了户口本去结婚。

  “妈,你别拿我跟顾西美比。”顾南红抬起下巴,露出了年轻时睥睨万春街的傲然:“她呀,一辈子都在做梦,走一步悔一步,就是个四不像,只有陈东来那种老实巴交的蠢男人才被她套牢,能套住陈东来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运气了。”

  顾北武噗嗤笑了,自去边上倒了杯冷水灌了几口:“五十步笑百步。”

  顾南红吸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那我把话给你们说清楚好了,我呢,一不偷二不抢,也没叫男人从国外偷偷摸摸夹带,就是物归原主而已。妈你还记得伐?老早有个电影公司请我去参加活动,我缺条裙子,方太太借给我一条。顾西美偷偷摸摸穿,勾在五斗橱上扯坏了,你拿出去几次都没师傅能织补,后来也没机会还。这次翻箱底翻出来,我索性改成条吊带睡裙和两件那个,还给方太太也算结了。这有什么人能举报?穿着睡觉的,谁还能看得见?”

  顾北武揉了揉眉心,自己的亲姐姐,他还能怎么样呢。

  三个人说了半天话,顾南红看看钟:“我要走了,老赵还在弄堂口等着呢。”

  顾阿婆吓了一跳:“你男人跟着你来,怎么不一道进来?!”

  “进来做什么,我还能在万春街偷人?!”顾南红哂笑了两声:“他其实是被老四打怕了,不敢进来。”

  看到自己老娘目瞪口呆一脸惊吓,顾南红若无其事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对了,你们跟顾西美说,她要是不想要她家陈斯南,送给我好了,我家正好缺个姑娘。”

  这下连顾北武都扬眉瞪眼地说不出话来。顾南红眼波流转,笑盈盈地说:“我早猜到顾西美不肯回来了,她是嫌斯南太丑怪,丢了她的脸。我不嫌,只要是女孩我就喜欢。”

  “大姨娘①!侬覅抢我阿妹!”里面陈斯江光着脚跑了出来,扑到顾北武身上:“阿舅,阿舅,侬带吾去新疆,吾要去寻爸爸妈妈,要寻阿妹。”她扭过头又冲着顾南红叫:“阿妹勿难看格!阿娘港有宝宝生出来的时候会头老长,过几个号头(月)就好了。姨娘侬勿懂!”

  这边顾阿婆赶紧伸手去抱她,嘴里不住地哄她,斯江却现学现用,把阿娘说钱桂华的话甩给了顾南红:“姆妈肯定不嫌阿妹丑,姨娘侬勿会港闲话呢,就少港点,最好覅港。吾生气了!(姨妈你不会说话就少说点,最好别说,我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姨娘扬泰苏北扬州泰州地区方言称呼姨妈为姨娘。

  小剧场

  街坊顾家大姑娘最可惜,嫁到复兴岛做了海员的老婆。

  顾南红你们懂个屁,老娘穿喇叭裤化烟熏妆的时候,你们连时尚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顾北武唉,女人

  陈斯江我有一个奇怪的亲戚。

  陈斯南我有一个奇怪的亲戚可能会变成姆妈

  分割线

  补充说明以前嫁海员是很多时髦姑娘的选择,一来海员工资高,二来海员家属不用下乡,三来海员能偷偷摸摸带回很多舶来品。魂断蓝桥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放映的,五十年代又传开来,六十年代初期曾经成为青年们津津乐道向往的“时髦”。我围脖上会放出五十年代末的上海电影画报,其实还是蛮时髦的。

  感谢支持万春街。

第17章

  “好了,姨娘不?说了,囡囡不?要气?啊。”顾南红笑着捏了把斯江的小脸。斯江不?乐意地转过头,也不?要外婆抱,只?搂紧了顾北武的脖子,看到桌上的三条新裙子,才扭过身子问:“裙子是送给我的吗?大姨娘。”

  “是啊,漂亮吗?”顾南红拎起?那条鹅黄底白色圆点的裙子表功劳:“这个泡泡纱的料子外面买不?到哦。姨娘给你做了蓬蓬的泡泡袖,你看,腰上这个大大的蝴蝶结还可以拆下来做头花,裙摆这里还加了一圈白色蕾丝花边,你穿上后转几圈,保证好看得不得了。”

  “真漂亮,谢谢姨娘,不?过我还是要生气的。”斯江说完鼓起?了腮帮子,活像一条小河豚:“再好看的裙子也不能?收买我。”

  顾北武哈哈大笑起?来,抱着她原地举高转了两圈:“我家斯江富贵不?能?淫,说得好!”

  顾南红装成很紧张很苦恼的样子:“那斯江你说,姨娘怎么?做你才能?不?气?呢?吾老欢喜侬了,侬要是勿睬吾,吾要伤心格呀。(我好喜欢你的,你要是不?理我,我要伤心的呀。)”她细细的眉毛微蹙,眼里一秒就氤氲上水汽,圆润的樱唇微微嘟了起?来,细细柔柔的尾音上扬,腻腻地拖出一个小钩子。斯江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生动妩媚的女性,看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姨娘,侬覅哭呀,吾睬侬格呀。(你别哭呀,我睬你的呀。)”她溜下地,飞快地跑去后面了。

  顾南红得意地溜了顾北武一眼,下巴微微抬了抬。顾北武看向屋顶直摇头叹气?:“顾西美活在梦里?那你就是活在戏里。”他当时真以为她被丈夫打了,气?得下了死手揍人,谁想到她对着亲弟弟还演那么?一出苦情戏。就她这么?个嗲精,细声细气?的,太具欺骗性,就算他告诉警察事?实是她拿着擀面杖打男人,不?小心脱手打着自己造成的,估计也没人信,还要害了他自己,那“为姐姐出气?”的家庭内部矛盾可就上升到社会治安问题了,也亏得她那个海员丈夫极其孝顺乖巧,扛下了所有的罪。自家老娘?更不?会信。顾南红在男人面前是顾南黑,在女人面前才是顾南红。呵呵。

  却见斯江举着一张报纸跑了回来:“做错事?就要道歉。姨娘你跟妹妹说对不?起?,我就不?生你的气?了。你还要保证不?抢我妹妹!”

  顾南红看着那张照片极力忍住笑:“好好好,陈斯南小朋友,大姨娘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说你丑,也不?该想要抢你回家。这样可以了吗?”

  斯江盯住她:“还要向我妈妈道个歉,我妈妈才不?会嫌妹妹丑,因为我妹妹一点也不?丑!”

  咦?这话好像听着没毛病。可是要顾南红跟顾西美道歉,哪怕是背后道歉,顾南红也是张不?开嘴的,可是看着面前的“小河豚”一脸怜爱地看看报纸上的“大冬瓜”再?一脸批判地看向自己,顾南红叹了口气?:“好吧,我向那个绝对不?会嫌自己女儿?丑的妈妈道歉,对不?起?,希望我没有误会你。”

  顾北武乐得肩膀直耸。斯江想了想,没太想明白,但是有对不?起?就好,她拉住顾南红的手:“嗯,我不?生气?了,我又喜欢大姨娘了。谢谢大姨娘给我做了好多?好看的裙子,我们?老师可羡慕了,还问我穿不?下了能?不?能?送给她。我答应她了,但是上个礼拜我又反悔了,因为我要把裙子留给阿妹了呀,只?好去跟老师说对不?起?了。”

  顾南红稀奇得不?行,搂着斯江亲了好几口:“你这个小人精,怎么?这么?能?说会道的?什么?但是因为只?好的,一句接着一句,谁教的?”

  顾北武手插裤袋笑眯眯地走了上来,嗨,谁费力气?花心思教孩子还不?是就为了这一刻?就缺个闪光灯了。

  “伟大领袖MZX教导的!”陈斯江大声回答:“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顾南红看着顾北武停了一停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走向大门口的身影,哈哈大笑起?来。

  在顾南红促狭的笑声中顾北武停下脚转过身:“就这么?定了,舅舅七月份带你去新疆看妹妹。”

  “啊啊啊啊——阿舅!舅舅舅舅舅舅——啊啊啊!舅舅舅舅——”

  万春街一带的深夜执勤民兵被这冲破云霄的“救救”声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严重的治安案件,果然在弄堂口抓获了一名可疑人员,经查是复兴岛海洋渔业公司的赵某,曾因怀疑妻子顾某在他出海期间有个人作?风问题而产生了家庭矛盾,冲动之下使用?棍棒毒打妻子,继而和前来说理的妻弟发生争执,冲突中自行摔倒骨折住院。这又让顾南红在万春街有了新的传说。

  “啧啧啧,听说了伐?作?风问题哦。伊男人一下船,天天跟牢伊,贴身盯人,比特务还懂经!”

  “切切切,整条万春街,也就只?有顾南红才配有个人作?风问题好伐?”

  “迭格闲话(这话)嘛——有道理。”

  ——

  六月底,顾北武带着斯江和那包“烫手山芋”来到禹谷邨,不?巧梅毓华出了门。顾北武犹豫了一下叮嘱方树人:“这是顾南红给你姆妈的,你收好。”

  人形大白兔奶糖陈斯江小朋友立刻发挥甜言蜜语的广播功能?:“肯定是老漂亮格裙子,吾姨娘会做裁缝会绣花,阿姐侬快打开来看看。”

  方树人刚碰到包裹,就被顾北武一手按住。

  “咳咳,还是让你姆妈自己看比较好。”顾北武面色微红,眼神闪烁,只?能?画蛇添足两句:“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顾南红再?三交待只?能?给你姆妈看。”

  方树人脸更红,手足无措地抽了两下才把手抽了出来,迅速背过身去给他们?倒喝的,只?觉得从手背开始像黄梅天返潮一样,一种?湿哒哒黏糊糊的感觉蔓延到了胳膊肩膀后背,又冲上后脖颈,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你们?真的要去新疆吗?坐那么?久的火车辛苦伐?”

  “不?辛苦!要看到爸爸妈妈和妹妹,我一点也不?辛苦。”陈斯江捧起?面前的桔子水满足地抿了一小口:“阿姐,侬要勿要跟阿拉一道去?新疆老好白相哦,有吃不?完的葡萄和哈密瓜,到处都是牛和羊。我爸爸妈妈的房子很大,还有沙发,我跟你说过的,是我爸爸亲手做的,带弹簧的那种?!”

  方树人笑道:“那我以后有机会再?去白相,现在不?行,我没有介绍信,买不?到火车票。”

  “我舅舅有!舅舅有好多?介绍信,随便你用?。舅舅还有好多?钱,大团结有这么?多?,也随便你用?。阿姐,我们?一起?去吧。”斯江替顾北武慷慨,没一点客气?的,拿出了一万分?的热情邀约。

  顾北武哎了一声,捏她的小脸:“哪有你这样拉壮丁的,干嘛一定要拖你方姐姐一起?去?”这家伙真是反了天了,好像他的介绍信和钱都是天上下雨得来的一样。

  “壮丁是啥?”斯江好奇地问了一句,又撇开来不?管了,忽闪了下大眼睛,有点难为情,低声说:“大姨娘说我已?经四岁了,在外面要自己去上厕所,不?能?老让舅舅陪,火车上的厕所没马桶也没痰盂罐,我怕我用?不?来,如果阿姐跟我们?一起?去——”

  顾北武倒真没想到这个,握拳捂住嘴,又好笑又心酸,他家斯江好像一眨眼就长大了。他笑着撸斯江的头:“怕什么??你忘记去年那个列车员姐姐了?放心,我请她陪你上厕所,行了吧?”

  斯江鼓起?掌来:“舅舅你真厉害!”

  “可不?是。”

  “哪里都有喜欢舅舅的大姐姐!”

  顾北武一口橘子水差点喷了出来:“陈斯江!”

  “我错了,舅舅,今天我再?也不?吃糖了。”斯江眼巴巴地看向他:“我记得的,糖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方树人给了顾北武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那挥之不?去的湿哒哒的黄梅天感觉潮水般地退去。

  外头雨忽地又大了起?来,陈斯江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幼儿?园生活。方树人专注地听着。顾北武索性站了起?来,打开旁边五斗橱上的收音机,调起?频道来。

  “阿姐,你还不?知道吧,我被电视台选中了!”斯江突然想起?这个大事?情,眼睛闪闪发亮:“我要当小演员了!”

  “电视台?小演员?”方树人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对,今年国庆节我要去电视台参加演出节目呢,你能?从电视机里看到我。”斯江犹豫了一下,转头问:“阿舅,能?看到吗?”

  “嗯,有电视机就肯定能?看得到,国庆汇演肯定要播出的。”顾北武笑着解释:“顾南红有个朋友是上海电视台的导演,他们?搞了个什么?少年儿?童文艺演出小组,就走了个后门把斯江塞进去了。”

  斯江皱起?小眉头大声抗议:“阿舅!吾没走后门!我表演唱歌跳舞了,导演伯伯还说我是背语录背得最好的小朋友呢!”

  “行行行,没走后门,你走的大前门,行了吧?”

  方树人莞尔:“呀,可惜我家没电视机,阿姐一定到居委会去看你的节目。”

  “阿姐你来我外婆家看呀,舅舅说新疆回来后就买一台电视机,彩色的那种?,彩色的!”斯江激动起?来:“阿舅,你不?会骗人的对伐?你会买的对伐?”

  顾北武曲指给了她一个毛栗子:“买买买,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人?”

  斯江捂着脑门认真地想了想:“嗯,舅舅你倒没骗过我——”至于外婆、大姨娘、居委会的刘阿姨什么?的,算了,她还是得少说话才能?多?吃糖。

  方树人只?装作?没听懂,随口问道:“彩色电视机很贵很难买吧?”

  顾北武侧耳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还行,市革委会从天津弄了一些,托了人,要等几个月。”他稍微调响了收音机的音量转身问方树人:“这个频道听过吗?”

  方树人愣了片刻:“这是——英语?”她回过神后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掀翻了餐桌。收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这是偷听敌台!反革命罪行!被抓到要坐牢的!”方树人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顾北武手肘撑在五斗橱上,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她。方树人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压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抬了一半,大概是想隔断和她的接触,却被她撞停在更尴尬的位置,这比偷听敌台还吓人。她蹬蹬退了两步,一转身蹿进布帘子后头,坐在床上心跳如擂鼓,目光所及,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水纹被压扁成奇异的形状,一波接着一波往下流淌,速度却看起?来很缓慢。她体内血管里奔腾的血液也一波赶着一波,不?过是往上冲,速度快得她有点眩晕。

  等方树人想起?来她有许多?话要问顾北武,还有积攒的那三十块钱要还他的时候,客堂里却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小半杯橘子水还在桌上。斯江刚才和她说了再?见还是没说,也被压缩在了奇异的空间里,似真似幻。她走到五斗橱边,看见收音机下压着一张随手撕下来的文汇报一角,上面用?铅笔写着:美国之音,你收听试试,世界很大,月亮都有人上去了,一切会好的。

  顾北武字如其人,飘逸中藏着锋芒。在“一切”两个字前有被划掉的“我们?”,后面大概实在写不?下了,最后那个“好的”挤在了一起?,像刚才她和他一样。方树人把那一角报纸慢慢撕碎了,又倒了杯开水浸泡进去,笔划很快糊了,比她的视线还模糊。

  世界是很大,美国人五年前就登了月,她当然知道,可这关她什么?事?。一切会好的,还能?好吗?她的世界就在这二?十几平米里,父亲跳了苏州河,工厂没了,家里也住进了几十个陌生人,她是家里的独养女儿?,却一直被“动员”支边,好不?容易病休留城,遇到政审就找不?到任何好一点的工作?,辛苦了一年攒下来的三十块钱是她在街道生产综合组的报酬。她被分?在铅丝弹簧组,铁壳子上全是锈,对着三四十个“夜壶面孔”格阿姨妈妈,一天七角钱,她才二?十岁,一辈子就仿佛已?经到了头。姆妈也总是说会好的,慢慢会好的,其实这话和过去的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也没什么?区别。

  门响了。方树人捏紧了手里的纸球,没处丢,塞进了裤袋,却是姆妈回来了。梅毓华手里拎着两盒糕团:“老松盛今朝排长队,勿巧又碰着落大雨,咦,小顾和斯江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方树人想起?来那个包裹,指了指:“他大姐给你的,不?知道是什么?,也不?让我拆。”

  梅毓华拆开包裹,半晌没说话。方树人拎起?这条触目惊心的蕾丝吊带长裙,又看看下面的两件蕾丝内衣,怀疑顾北武肯定知道,就觉得手指滚烫,脸也滚烫。梅毓华接过来在她身上比了比:“南红手艺真好,囡囡侬穿勒睏高蛮好。(你穿着睡觉蛮好)”

  方树人涨红了脸,甩手翻身进了里间:“撒宁要穿格么?子!(谁要穿这个东西!)”

  外面传来姆妈欣喜又快活的自说自话,这件婚纱是她自己设计的,料子从伦敦运来上海等了三个月,请苏州绣娘缝制又花了三个月。原先是长袖的,有点像旗袍,一侧开了高叉,拖尾摆开来是半圆形,可惜图纸再?也找不?到了。她不?但在婚礼上穿,家里待客的时候也喜欢穿,还和爸爸在蔷薇花瀑布下照了相,后来反正留也留不?住,就送给了顾南红,也算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她穿着肯定更好看。顾家的几个孩子都长得好,可惜南红晚生了二?十年,不?然以前上海滩的月份牌上肯定都是她的广告画。她也真是的,以前就说是送给她的,隔了这许多?年非要还回来,心灵手又巧,真是时髦人。她之前让小顾送来的几本外国杂志囡囡你藏在哪里了?好像哪一页看到过类似的款式呢。哎,囡囡,你试试这两件内衣,妇女用?品商店哪里有这么?好看的呀,友谊商店里都没……

  方树人无力地倒了下去,扯过被子蒙住头,姆妈大概靠回忆就能?苦中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呢?还有顾北武,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坏?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他每次来都会说些报纸上的新闻和各路“传说”,难道是说给她听的?他好像二?十六岁了,打算一辈子做投机倒把的罪犯?万一出事?被抓,斯江和他姆妈可怎么?办呢。她掀开被子又腾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己想顾北武做什么?呢?他可是自称为她爷叔的人,呸,覅面孔。她骂的是她自己。可她依然忍不?住想,他原来写的“我们?”究竟是他和谁呢……

  ——

  在“人定胜天”的岁月里,顾西美其实已?经不?自觉地沦落成潜在的唯心主义者,在给陈斯南喂奶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她姆妈挂在嘴边的那句“都是命”,这三个字曾引发她的滔天怒火。她用?了许多?书本上的知识和伟大领袖的话企图掰正姆妈的思想,却敌不?过两句反问。

  “只?有GongChan党才能?救中国,不?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命好吗?全人类等着被解放呢。”这谁能?说不??

  “没有Mao主席,难道会有王主席陈主席?领导党解放全世界就是伟大领袖的命。”这谁又能?说不??

  什么?叫都是命?她顾西美长得漂亮读书认真思想端正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却不?及爱慕虚荣好逸恶劳的顾南红倍受关注,这就是命?她响应号召奔赴边疆屯边垦荒吃不?饱穿不?暖,顾南红却坐在棉纺厂办公室里吃食堂吹电扇穿最好看的衣服。她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钱,还要寄回去十块钱,省吃俭用?连鸡蛋都要靠做月经带去换,顾南红却拿着海员老公的工资在外面花擦擦,这就是她们?姐妹俩不?同?的命?她不?屑于做顾南红那样的蛀虫,可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种?不?忿。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顾南红这样的都应该受到挫折一蹶不?振,然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一个力争上游的女青年才对。

  已?经过了一百天的陈斯南,照旧没有得到任何庆祝仪式,满月的时候,她开始发疹子,双满月的时候,眼睛鼻孔嘴巴里全是疹子,喝奶的时候大概喉咙也疼,喝几口就丢下,饿极了又不?甘心,自发地把大脑袋先往后甩一下获得加速度扑上去,吸几口又疼得丢下,哼唧哼唧地哭,不?算太闹腾,却就这么?恶性循环着,搞得顾西美频频发作?乳腺炎,发了两次高烧,要不?是孟沁和曹静芝等一班朋友热心帮忙,母女俩恐怕死都死了好几回。而一心要做一个“真正的父亲”的陈东来远在千里之外,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打了,调动却遥遥无期,离开克拉玛依局里去乌鲁木齐办事?处容易,想要再?回局里很难。

  就在这样的共苦之中,顾西美对小女儿?的感情越来越复杂。疹子渐渐结了痂,掉落的速度却很慢,对于如此丑陋的小生物,她实在不?能?违心地自夸“我女儿?很漂亮”,连可爱健康都够不?上,也不?好带。但她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终认真负责,所以虽然嘴上逢人就怨,也不?得不?累死累活地看顾这个她喜爱不?起?来的女儿?。

  这天,她照常拎着篮子去幼儿?园。三四十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也照常拥上来围着篮子惊叹:“顾老师,囡囡好丑啊。”“今朝囡囡还是老难看格。”“没,侬看呀,比昨日还难看。”

  班主任林老师忍着笑去赶他们?:“好了好了,上课啦,拿(你们?)绢头(手帕)都带了伐?老师要检查了。去坐坐好,快点。”

  顾西美木着脸把篮子藏到文件柜后面,把咬定篮子不?放松的几个大孩子赶开:“就拿(你们?)闲话多?。囡囡长大了会变漂亮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