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麦s
钱桂华刚尖叫了一声,“啪”的又是一声脆响。
“陈东海,你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上山下乡的报名表明明是发给你的,你跟老头子出主意让我顶替你去黑龙江。老天要?是有?眼,你喝水该呛死,出门该被车撞死。你身体不好?你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放你娘的屁,从?小到大你就住过一回医院,还?是吃汤团吃太多撑的,屁股里灌了半瓶香油你都拉不出屎来,全憋回到你黑心肠和猪脑子里。老头子的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心里只有?儿子,怎么,你多了两个老卵,就镶了金子银子了?我们姑娘家活该受罪是不是?册那,滚侬只蛋!瘪三!垃圾!”
陈东珠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恨哗啦啦往外倒,一口带着东北腔的普通话骂得呱啦松脆,全然不顾陈东海的娘也是她自己的娘,最后两句沪骂收了尾,转头一看泪涟涟的大姐,火气更大。
“陈东梅你嚎什?么嚎!我又没?骂你。”
陈东梅抹了把?泪:“爸爸走都走了,东珠你——既然骂也骂过了,还?是先去给爸爸磕个头吧。”
陈阿娘扶着李雪静的手哭道:“东珠啊,姆妈知道你恨死了你爸,他还?是想着你的呀,你去了之后每个月给你寄钱寄吃的,你怎么都不收呢。”
陈东珠朝着陈阿爷的遗像啐了一口:“从?他硬押着我上火车那天起,他就不是我爸了,早死了,死了十几?年了,我要?收了东西还?好意思恨他们?呸,要?我磕头?想得美。”
斯南扯下姆妈捂着自己耳朵的手,眼睛瞪得圆溜溜,呜呜呜,南南也不想磕头。小嬢嬢真是横扫千军啊,骂人的话很新鲜还?很有?道理,一套一套的,学到了!三叔和三妈被骂得一声也不敢吭,像鹌鹑。小姑夫干嘛也捂着小表妹的耳朵呢,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不该错过啊。
顾西美叹了口气道:“东珠,让妹夫他们先坐下来喝杯水吧,你心里有?气我们都知道——”被陈东珠黑白?分明戾气十足的眸子一扫,顾西美心里也打鼓,想到那时候陈东来已?经在新疆了,肯定不知道顶替的事,应该没?得罪这位姑奶奶吧。
“柱子哥,这是我妈,我大姐,跟你说过的,我二姐晚上应该能?到。妈,这是我男人曹金柱,我三闺女盈盈,还?有?个老大是带把?的讨债鬼,他和二闺女小艾要?上学,没?来。”
“好孩子,谢谢了,多亏有?你啊小曹,谢谢你照顾我家东珠这么多年啊,来,盈盈是吧,囡囡到外婆这里来。”阿娘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几?个红包来:“乖囡,这是外婆给你的见面礼,来,你收着啊,这是给你大哥和二姐的,你也帮他们收着。”
曹盈盈好奇地看了看一屋子的人,朗声叫道:“谢谢外婆,外婆好!大姨娘好!”陈东梅也掏出了几?个红包塞到她手里。
有?了这个缓冲,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缓了下来,顾西美松了口气,拉着东珠和曹金柱坐定,让斯南斯好去陪盈盈说话。陈东海吃了两巴掌,默默弯腰捡起了眼镜,刚戴上就被眼泪糊花了镜片,拿下来在衬衫衣角上擦了擦,索性折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这样看不清楚东珠的脸也挺好,是他对不起东珠,她那脾气没?拿刀捅他已?经算顾念了兄妹情?分了。她再怎么打骂,他也没?话说。这两巴掌,倒让他一直悬在半空的靴子落了地,踏实了许多。
第158章
曹金柱比陈东珠大三岁,本姓索绰罗氏,满族镶黄旗的,祖上于康熙二十二年从吉林松原调到爱辉和长毛鬼子打仗,就这么落地生根了?,后来改姓了?曹。
刚解放时中苏是兄弟,黑河各处门店上中文招牌下皆有俄语,当地人?不分老?少都能说流利的俄语。老毛子们在街上晃荡,一口?东北官话,拿大列巴和大果沙棘换酸菜和玉皇蘑,木耳大豆西瓜苹果什么的也不放过,大大巩固了?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后来风云突变,兄弟反目,老?毛子们含泪遥望冰冻三尺的黑龙江,黑河人?也只能砸吧着嘴怀念居家旅行必备佳品大列巴,毕竟轮起来当棍子能杀人?,掰碎了?吃肚里能活命的东西不多。
六三年上海就开始对外输出知识青年,十六万人?去了?黑龙江,黑河有两万,爱辉县也分到不少。陈东珠哭了?一路,到西岗子的时候眼?泪早流光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怒和恨,她?嗓门大胆子更大,直奔指挥部大闹一场。指导员一看,嗐,瞎胡搞,这孩子才十六周岁,家里人怎么就把她推出来了?,但她?户口?已经在一师二团了?,只能好?言劝慰让她?先安心留下,等领导打报告上去看看怎么解决。东珠哪里肯等,直接卷了?张草席,在指挥部院子躺下,不吃也不喝,说哪天让她回上海她哪天起来吃饭。不料那一届知青不少人受不了垦荒的苦,一见有人?冒头闹事,陆陆续续来了?一百来号人?跟着绝食静坐,把东珠原本占着理的个例硬生生变成了件政治事件,结果可想而知。
吃了?不少苦头后的东珠折腾不动了,但团部也怕出人?命,便把她?安置到了?曹金柱家,经上级批准,允许她?拿兵团的补贴,干插队的活儿,轻松得多。曹家有五个儿子,就是没闺女,满族人?历来重视姑奶奶,东珠又生得可人?疼,曹父曹母把东珠当自家亲闺女对?待,下地干会儿活就赶她去田头歇着,反正?她?用不着算工分,夏天怕她?晒着,冬天怕她?冻着。陈东珠过年捧着七个红包哭成了?狗,她?原本该顺着两个阿姐叫陈东竹,陈东来陪着阿娘去给她?报户口?,说了?普通话,民警直接误写成了?东珠,谁也没留意,看着倒似爷娘偏疼她?一个,没想到是在曹金柱家才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掌珠”。
待东珠最好?的是曹家最小的儿子曹金柱,眼?里看着她?心里装着她?。东珠水土不服皮肤溃烂脚底生疮,自己哭着嫌自己臭,一头卷毛随手一薅一大把,差点变成秃头。曹金柱听说吃本地豆腐能治水土不服,零下20度的屋子里生着火磨了?一晚上石磨,做好?豆腐后打了?个盹,炉子熄了?,他?险些煤气中毒死了?。
东珠挺过了?那个冬天,开春后是那批水土不服的知青里头一个康复的,连卷毛都长了?回去。东北吃小米和玉米面,能弄得到的大米和白面,曹金柱全省给了?东珠吃,听说外三道沟食堂做的饭菜合上海知青的口?味,他?天天跑二十几公?里去给东珠打饭。六八年冬天,东珠跟着曹金柱和公?社里的一个男知青去山里拉木头,惊了?马,满山的树墩子随时会绊到马车,不被摔死也会被车上滚下来的木头砸死,曹金柱狠下心拿鞭子抽瞎了?马,马停了?,他?被公?社通报批评。东珠在大队部和知青办还有一师团部来回闹腾了?半个月,把通报批评变成了?通报表扬。
七零年夏天中苏关系紧张,常有特?务跑到黑河来,抓特?务也变成了?知青们的日常工作。东珠带着三四个插队的女知青发现了?可疑人?物后守住了?苞谷田,怕对?方有枪,也不敢进去抓人?。曹金柱带着民兵赶到后,东珠带着大家往里冲,差点被对?方一铁锹给劈了?,是曹金柱抱着她?滚到一边躲开这一锹。特?务没抓着,抓了?个偷苞谷的农民,等民兵和知青们都走?了?,东珠揪着曹金柱不放,说要看看他?脸上因为护着她?被苞谷叶子割出来的伤,看着看着就啊呜一口?亲了?上去。
当然后面这段东珠这会儿没说,是后来斯江问出来的,东珠没她?缠得没辙,她?是喜欢斯南,因为斯南跟她?小时候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没心没肺胆大包天,但斯江不同,她?生怕斯江不喜欢自己,东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儿,像五大连池的水一样,恨不得掬在手里含在嘴里,又清又甜,天上的星星也愿意去给她?摘。
“歹竹出好?笋,没想到老?陈家还出了?斯江斯南这么两个娃,真是祖上积德了?。”东珠一棍子打起一家人?来毫不留情,西美想了?半天吃不准这究竟是骂他?们夫妻俩呢还是夸。
斯江在自己第一次创作的非虚构小作品《乡村爱情故事》里写了?小嬢嬢和小姑父,广袤的黑土地上,金黄的麦浪中,经历过抓特?务的惊心动魄后,两个年轻人?收获了?爱情。她?觉得金黄的麦浪比苞谷田更浪漫一点。小说被报纸刊登出来后,斯江剪下来寄去黑河,很快收到了?东珠义正?言辞的教育:傻孩子,苞谷叶子好?歹还能凑合,这搁麦田里全身不都扎成针眼?了??你?可不能瞎写,万一别人?学了?受伤了?不坏事了??隔了?七八年斯江才明白小嬢嬢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再也没眼?看那篇文章了?,想一想都脸红,偏偏她?还追着景生问为什么麦田里会扎出针眼?。
——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东珠每说一句曹家上下待她?多好?,阿娘就要哭着喊一句:“爷娘对?勿起侬啊。阿哥们对?勿起侬啊。”
“小嬢嬢,那你?和小姑夫怎么看对?眼?的呀?他?家有五个儿子,你?为什么选了?他??”斯南好?奇地问,毕竟在她?眼?里,小姑夫虽然很高大,但长得不大好?看。比起大表哥和宁宁哥哥来,差了?十条黄浦江。
顾西美拍了?她?屁股一巴掌:“瞎说什么呢,关你?什么事。”
陈东珠喜欢斯南,直接忽略了?看对?眼?前?头那句王八看绿豆,笑着瞥了?曹金柱一眼?:“他?对?我特?好?,会干活能挣钱长得也好?看,我就喜欢他?。”
斯南同情地看向继承了?亲爹一双丹凤眼?的曹盈盈,小嬢嬢嘴巴厉害,眼?神却不大好?,小姑夫都算长得好?看了?,啧啧啧,只可怜小表妹被拉低了?美貌平均值。
曹金柱敬完女婿茶,给陈阿爷鞠了?三个躬,说道:“老?丈人?,我给您鞠躬,因为要不是您,东珠就不会来我们西岗子,我也不能认识她?,我就不会有老?婆和三个娃,就冲这个,我应该给您磕头,好?好?谢谢您。但您和陈老?三实在对?不起东珠,那不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儿,要换成是我,今天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反正?一件丧事是办,两件也是办,还省得亲戚们多跑一回。”
东珠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这个死鬼,记性?倒不错,说出来还真的怪吓人?的,她?眼?波一转,见众人?噤若寒蝉,很满意,显然除了?斯南被西美捂着嘴在傻乐,没人?当他?这轻飘飘的话是玩笑话。
“东珠宰相肚里能撑船,两巴掌打了?出口?气就算了?,但是她?来我们黑河当知青没死没受伤,不是她?没吃够苦,是她?运气好?——”
“嗯?”陈东珠头一抬。
“是我运气好?。”曹金柱脸上一红,继续说悼词:“您要是地下有知,肯定?会好?好?补偿咱们东珠,不过您放心,咱老?曹家不缺钱,家里好?皮子就有二十几张,东珠和闺女们都能穿得上貂。咱来看您,不为了?争这钱和房子,就图争口?气。您要是活着呢,我真得接您到咱们黑河去,让咱爹妈好?好?做做您思想工作,新中国成立多少年了??妇女撑起半边天,您着重男轻女的思想要不得。东珠和她?大姐二姐多苦啊,您就算把这小房子全给她?们三个也不够补的——”糟糕,东珠耳提面命的一大段话实在太长,他?有点忘词了?。
众人?也没觉得曹金柱的不对?劲,因为全傻眼?了?。
钱桂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大嫂,二哥,你?们看出来了?吧,陈东珠回来就是为了?钱和房子的。”
陈东珠把茶杯“嘭”地往桌上一顿:“你?瞎了?还是聋了??才看出来?早说了?我是来讨债的,不然呢?我跑五千多里路特?为来给你?看看我这貂?呸,你?们两口?子看一眼?我貂都脏了?。”
钱桂华咋舌:“你?——你?,你?……”
阿娘心里被一把锯子锯得血淋哒滴,把存单拿出来:“东珠啊,你?爸心里还是有你?们的,给你?们三个都留了?笔钱,你?拿着。房子你?爸说了?,就留给你?哥哥们——”可为什么房子没有女儿们的份,阿娘说不出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理,嘴上说出来不免太难看。
陈东珠捏着存单晃了?晃,嘲讽地笑了?:“老?头子可真大方啊,五百块呢啧啧啧,上海现在上班一年能挣多少钱?九百块有没有?陈东海,你?瞧瞧,你?半年工资就买了?我一辈子,这么合算的生意要有,我也想买,有多少买多少,买你?十八辈子都行,你?卖吗?你?种过苞谷割过麦子没?冻土上犁过地吗?小兴安岭里砍过树没?修过水库造过房子吗?试试皮肤长疮烂烂看——”
阿娘捂着脸哭,她?想过东珠在东北会受苦,因为西美吃过的苦东来都说过,可东珠竟然比西美还要苦,十几年来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不配当妈。
陈东梅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阿妹,算了?吧,我们又不住在这里,要房子有什么用呢。东方和东海要服侍姆妈的呀。”
陈东珠怒其不争,一巴掌把存单拍在了?桌上,吓了?众人?一跳。
第159章
“就是你起的头不?好?,让你回老家?你就回,让你嫁人?你就嫁,陈东梅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人不是头牲口!凭什么就得你牺牲你付出你任劳任怨,最后还落得个你活该,你是不是还挺感恩戴德这五百块钱?”东珠两眼通红,陈东海再恶心,她打两巴掌就算了,可连大姐都这么劝她,她真是气得要吐血。
“什么牲口不?牲口的。”陈东方笑着转圜:“革命分工不?同,大姐给家?里做的贡献,家?里人?心里都有数的,爸爸五年前不是把余姚的宅基地和田都给了大姐嘛,我们就都没意见。”
见陈东珠眉毛立了起来,李雪静赶紧温言道:“现在宅基地也能办土地使用证了,以后大姐想自己盖楼房都行,不比这老房子差。”
钱桂华赶紧插了一句:“就是,有什么能比自家有地强?想吃啥种啥,东海他们菜场去郊区收菜,农民日子过得不要太好哦。”
陈东梅溜了两个弟媳一眼,默默低下头,捏紧了口袋里存单,低声说:“田是国家?的,可不?是我们的,我们承包下来种,交完公粮也就只够自家?吃用,哪能用来种菜呢。”
陈东珠冷笑道:“二?哥您可真是个妥帖人?。大姐十四岁被送回余姚,就为了保住老家?的宅基地不?被亲戚们占去。老头子一个月给她多少钱?五块!知道种田有多苦吗?你们看看大姐的一双手,摊得平吗?握得紧吗?觉着宅基地和田好?的话你们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和大姐换?去年大姐一家?子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挣了多少钱你问?过没?”
陈东方?看看大阿姐,莫名心虚,摇了摇头。
“四百九,一家?子忙了一年一共挣了这点钱。”陈东珠眯起眼:“还得亏了政策好?,前几年只有两百多块。你们三个男人?关心过她没有?”
“有的有的,东来上班后一直都有给我寄钱,我都收着呢,钱是够用的,”陈东梅怯怯地解释,带着三分愧意,“我们乡下真没什么地方?要用钱的,东珠,你这两年给我寄的钱我也都带来了,我是家?里的老大,自己没本?事不?能给你们钱也帮不?上你们的忙,无论如何不?该花你们的钱,谁家?的钱是刮风刮来的呢,你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她小心地瞟了一眼曹金柱,心别?别?跳,懊恼自己嘴太?快,万一东珠是偷偷拿了婆家?的钱贴补娘家?人?,这一穿帮就给她惹大麻烦了。好?在曹金柱没事人?似的在陪女儿翻一本?旧画报,陈东梅只盼着他没留意自己的话。
东珠瞪着自家?大姐,滚烫的眼泪终于?前赴后继地涌出来滴在了手上,面前四十几岁的女人?两鬓花白,藏青色的春秋衫肘部磨得发白,领口起了毛边,手指骨结粗大突出,看她拿杯子拈香的姿势就知道那双手已经不?能摊平也不?能握紧,当年来讨米粮的时?候明明还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比叫花子还低声下气,就因为她是家?里的长?女,被爷娘理?所当然地推向了另一条不?归路,她居然就这么毫无怨言地过了半辈子,毫无异议地嫁给了乡下表舅家?的内侄,悄无声息地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还送掉了最小的女儿。
“我给你的钱就是你的,你不?想要,丢水里去扔马桶里去!”东珠哽咽着吼了陈东梅一句。西美和陈东方?又去劝陈东梅安心收下阿妹的一片心意。
东珠被曹金柱劝着喝了两口水,缓过气来,又盯上了陈东方?:“你们就是在剥削,知道吗?你们一直在剥削我们。想用这五百块打发我们,没门,我告诉你们,陈东方?陈东海,话我今天撂这儿了,房子必须加上姆妈和我们三个人?的名字,这陈家?的女人?,一个也不?能少!”
——
斯江和景生放了学直接到陈家?来接斯南和斯好?,却撞上了鸡飞狗跳的一幕。
居委会的刘主任沈干事、隔壁的李奶奶康阿姨,都在劝陈东珠得饶人?处且饶人?,尊重逝者遗愿。陈东方?和陈东海不?好?开口争家?产,两兄弟比赛抽烟,窗户大门开着屋子里依然烟雾缭绕。西美盯着斯南给看电视的斯好?喂蛋羹,装聋作?哑。钱桂华上蹿下跳,说一句就被东珠呛三句,体会到老爷子被气得心脏病发作?的感受。李雪静看出东珠吃软不?吃硬,只说以后会如何如何服侍阿娘尽孝心,肯定不?用她们三姊妹出一分钱。阿娘和陈东梅执手相看泪眼,一个倾诉当妈的种种不?得已,一个体贴娘家?难处自责不?能给爷娘尽孝。
陈东珠梗着脖子一步也不?退让,要么房子改成阿娘一个人?的名字,要么就全家?名字都上去,不?答应就打官司去,??反正她合情合理?合法,走遍天下也不?怕。曹金柱躺在窗口的竹躺椅上打起了小呼噜,夕阳铺满了他半个身子,三根电线影子在他手里的《新民晚报》的头版上微微晃动。曹盈盈坐在他旁边的小矮凳上,托着腮和陈斯好?一起看动画片。“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我们爱你……”斯南捧着小碗,喂一口陈斯好?,喂一口曹盈盈,自己也吃一口,看得比他们两个还投入。一休小和尚和小叶子,很像大表哥和她嘛,嘻嘻。
见斯江来了,阿娘赶紧拉着斯江认一认两个嬢嬢。刘阿姨几个也松了一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陈家?的一揽子事更加难弄。
陈东珠不?错眼地盯着斯江看,问?了好?几遍顾西美:“这是你和陈东来生出来的姑娘?”
顾西美:“???”
“你们生得出这么俊的姑娘?!”
顾西美:“!!!”
东珠又盯着景生看:“大嫂,这么俊的小伙儿你也生得出?”
等弄清楚了亲戚关系,陈东珠颇为遗憾地拉着斯江的手说:“真可惜,我从?四岁就想嫁给你小舅舅,没想到便宜了你小舅妈。”
斯江认真地摇头道:“那可不?行,小舅妈她可好?了,换谁都不?行。”
斯南却莫名有种找到同党的感觉,丢下碗笑眯眯地来和东珠交换秘密:“小嬢嬢,我也从?小就想和我大表哥结婚,我们俩是一伙的。”
曹金柱睁开眼,在躺椅上伸了不?甚舒展的懒腰,瞥了东珠一眼,咳了两声。
东珠笑盈盈地回头看了丈夫一眼,跟斯南眨了眨眼,“那你将?来肯定也嫁不?成。”
“啊?”斯南嘟起嘴甩开她的手:“小嬢嬢你真坏,我和你不?是一伙的了,再见。”
西美见大家?紧绷的神经都松下来不?少,便让斯江景生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蹓跶,好?让大人?们开始新一轮的商议。这边孩子们刚走了不?久,东珠火力还没全开,二?姐陈东兰进了家?门。
——
陈东兰比陈东来小一岁半,生下来时?右手多了根拇指,十二?岁才去医院做了切除手术,那根多出来的指头从?她手上消失了,疤痕越来越光滑圆润,但?心里多出来的那根指头从?来没能切掉。因为这个,她是家?里六个兄弟姊妹里最沉默寡言的,在学校被人?耻笑,回家?被父亲嫌弃,母亲私下安慰过她几句,说她运气不?好?。有了“命运”这个借口,陈东兰渐渐也就认了命,勉强读完初中后就主动去了街道工作?组糊火柴盒,浑身一股浆糊味道,不?到半年整个人?也面目模糊起来。
她和东珠并?不?亲密,东珠是东梅带大的,成天野在外头,喜欢追着顾东文顾北武兄弟俩那帮人?跑,她不?喜欢跟人?待在一起,也不?喜欢被人?看见。知道她在班上被几个男生逼着用右手沾满墨水在墙上按掌印后,东珠扛着折叠凳冲到她教室里破口大骂横劈竖砍,打伤了两个,打跑了三个,没人?敢对东珠动手,顾东文和顾北武一个守在前门一个守在后门,特地被拖来来给万春街阿妹们撑腰的。她的三个亲兄弟一个也不?在。但?是自那以后,东兰和东珠更疏远了,见到顾家?人?就远远避开。
陈东海接到下乡通知的时?候,东兰想过主动代替他去,她闻到浆糊的味道就犯恶心,但?是东海偷偷填上了东珠的名字,爷老头子想了一夜决定让不?肯上班的东珠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免得她跟着顾南红学坏,成了女阿飞。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东兰一天糊一千个火柴盒好?歹能挣五角钱,因为糊得好?还经常被街道奖励肥皂和毛巾,而东珠一天糊了一百个就直接跑回家?把五斗橱抽屉里的买菜钱一拿,出门压马路看电影去了。东珠并?不?知道后来姆妈也哭着说她:不?吃点苦,她定不?下心来过日脚,要走歪路的。
东珠走了两年后,陈阿爷问?东兰愿不?愿意嫁给他单位总会计师在淄博老家?的瘸腿侄子,照片上五官还算端正,在胜利油田做后勤,小时?候被车撞了骨头没长?好?,有点长?短腿,所以耽搁到了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但?是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油田的职工,分了公房,上面两个姐姐嫁了人?,结婚后小两口有单独的房间,还能把东兰安排进邮电局做接话员。东兰犹豫了一天就答应了,她嫁去了淄博,陈东方?进了财经学院的财务办公室。
东兰结婚后第三天才发现自己是许润昌的第二?个老婆,前任还留下了两个女儿,因为被怀疑生不?出儿子才被许家?离了婚。所谓的小两口单独的房间,住了四个人?。东兰好?不?容易偷着给爷娘拍电报哭诉被骗婚的事,陈阿爷气得骂了十几声娘希匹,东兰说想回上海,姆妈问?她和男人?圆房了没有,怎么可能没有,许家?什么都准备得妥妥的,两个孙女都送去亲戚家?躲了三天,闹洞房闹得不?成样也没一个人?说漏了嘴。
“你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回来了以后可怎么办呢。”陈阿娘虽然心疼女儿被二?婚的男人?骗了去,可要是自己的女儿结婚个把月就离婚,这比二?婚更吓人?,她老家?余姚临山的七座石牌坊里六座是贞节牌坊,虽然解放后破四旧了,可这一女不?能侍二?夫是生根在阿娘脑子里的,破不?了。陈阿爷骂完人?也叹道:“现在全上海一年离婚的夫妻都不?到六百对,只要离婚,就是对现实不?满,给社会主义抹黑,是学美帝苏修生活腐朽。东兰啊,侬要想想清爽呀。”
想清爽了也没用,不?光是上海人?难离婚不?敢离婚,山东人?也轻易离不?了婚。东兰只能怨恨陈东方?,觉得是自己被家?里卖了,换了他的工作?,她和东珠一样成了兄弟们前途的牺牲品,她只有东珠可以倾诉,东珠也的确感同身受,暴跳如雷地把家?里每个人?都骂得狗血淋头,让她立刻收拾东西回上海去,或者和家?里断绝关系去黑龙江投奔她也行。
“我们女同志必须自己站起来,为自己战斗!”东珠在信里把这行字写得极大。
然而东兰走不?了,她怀孕了,十月怀胎一举得男。
第160章
经历过生孩子的女人,都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人”了。东兰躺在产科大病房里,看着医生、实习医生、护士护工和产妇家属们人来人往,帘子纯碎是装饰物?,无论男女,谁都能随时掀开她的衣服按上几下,看看有奶还是没?奶,人人都像是专家。
头一天她还试着拿条毛巾遮掩着喂奶,她公?公?一把扯开毛巾,皱着眉斥道:“干什么呢你,小心闷着我孙子。”说完盯着她那里看了几秒:“有什么好遮的,谁没?见过似的。”东兰脑子里嗡嗡地响,血冲上了头浑身发抖,可左右看看,每个产妇都面无表情地敞胸露怀,她们的丈夫也毫不在意,好像那裸露出来的器官只是一个毫无性别特征的挂件而已?。一个医生带着七八个实习医生正围着窗口的待产孕妇说,这就是典型的悬垂腹,你们都去摸一下。东兰模糊的泪眼看不清那个产妇的表情。
五天后东兰侧切伤口拆线,女医生喊实习的小伙子把帘子拉上,东兰攥着床单哭着说谢谢医生,医生们都笑了。回家后的日子比病房里更难,来看孩子的亲戚们毫无顾忌地摸她的身体议论她某个器官的颜色,房门永远开着,仿佛他们来参观的是栏圈里的一头母猪或母牛而已?。然而没几天东兰就麻木了。小婴儿两个钟头就要喝一次奶,喝一次得半小时,公?婆肆意进出检查她有没有尽心尽力哺乳,许润昌挑剔她对儿子不够上心。
有次夜里她涨奶涨得发起低烧来,去厕所挤奶,怕听不到儿子哭就没?关门,公?公?突然推开门进来。东兰吓得跌跌撞撞地逃回房间,许润昌骂了一句吵死了,翻了个身继续打起了呼噜,儿子哇啦哇啦地哭闹,却不肯喝奶,她抱着婴儿强忍着恶心在九平方米放了两张床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感觉腰快要断掉,胸口胀痛得快要爆炸,人昏昏沉沉的,两个年幼的继女在昏暗的光线中睁着眼看着她,每一次走到窗口,东兰都想推开窗抱着儿子直接跳下去。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引发的痛苦,她连东珠都没?法说出口,日复一日后成了沉疴,最终变成了真正的微不足道。
人的适应能力其实很强,在熬过哺乳期回到邮电局上班后,东兰对生活给予的每一点宽待都充满了感激,给许家生下儿子后,她的家庭地位确实提高?了不少,虽说还是只?能和婆婆继女们窝在厨房里的小矮桌上吃饭,家里一个礼拜也能吃上两回大米,煮饭是舍不得的,熬一锅粥早晚能吃两顿,馒头夹咸菜也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工作了十年后,东兰意外申请到了邮电宿舍楼的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公?房,前任房主?是位退休多年的孤老,死在屋里七八天后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房子又靠着楼道的公?共厕所和水房,空出来后没?人肯要,最后便?宜了东兰。许润昌和爹妈觉得没?面子很不乐意,然而就凭他自己,在油田里哪怕做到退休分房也轮不得到他,最后见东兰收拾得还挺像样子,便?勉为其难地搬了进去。
东兰每个月三十八块钱的工资都得上交,再从婆婆手里领生活费,哪怕买草纸和月经带,也得算得清清楚楚,为了收拾这间小房子,她咬牙给大哥和东珠拍了电报借钱。陈东来很快给她汇了五十块钱,说是给外甥的见面礼,信里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开解她的话,也说了他大舅子顾东文的儿子跟他们去了新疆,所以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请她多体谅。没?多久,陈东方也给她汇了五十块,汇款留言栏上一个字也没?写,东兰猜是东来逼他汇的,便?又给东来汇回去二十块,说是给斯江斯南的回礼,顺便?把陈东方汇钱的事说了。
房子刚浇好水门汀还没?刷漆,东珠和曹金柱就带着两百块钱来了淄博,曹家人胆大心细脑子活络,政策一松口,中苏贸易刚恢复,他家就开始偷着和对面苏联老毛子们做生意,是县里第一批宽裕起来的。东兰好几年没?跟东珠联系,一开口就是借钱,东珠实在不放心,来了之后指挥着曹金柱批墙刷腻子买家具上漆,连着大门都换了新的,又在许家嬉笑怒骂指桑骂槐,闹了两场后就把东兰的工资讨了回来。不过十来天,许润昌一家在东兰面前就矮了一截。东珠帮东兰把家搬完才回了黑河,临走前还说她就不该收陈东方的钱,日后才好一口气连本带息地讨回来。
然而东兰因东珠的强势,对许润昌反而生出了微妙的歉意和内疚,许润昌忌讳着泼辣凶猛的妻妹和一身腱子肉吓人的连襟,夫妻俩竟然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起来,一家五口靠着两人的八十来块钱工资,过得很是和美。
日子和美了,自然就不想再生是非,对于陈东兰而言,上海和娘家已?经是遥远的名词,几乎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父亲的猝然去世,她并什么感觉,悲伤太过奢侈,原谅也谈不上,还能怎样呢,她留在上海未必比在淄博过得更好,至少她在上海肯定不可能进到邮电局编制内,至少她比大姐的日子要好上很多。东珠让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娘家“讨债”,她并不想跑这一趟,来回火车票也不便?宜,后来陈东方透了话,说老头子给她们三个留了笔钱,许润昌便?催着她请假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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