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婳
她突然问。
路汐睫毛垂着,模糊地“嗯”了一声。
夏郁翡寻思着跟她聊点什么,正要开口?,又见路汐始终没睁开眼,说?话的?尾音很轻,被四下剧组的?喧闹气?氛压去大半:“郁翡,人死后会变成什么?”
但因为距离太近,夏郁翡听得?尤为清楚:“要看葬在哪?葬泥土了的?话,我觉得?会变成一颗小树苗。”
路汐像是隔了很长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的?意思,就当夏郁翡以为她大概是睡昏了头?,才露出很干净的?笑,又像是压着情绪:“会变成小水母,蓝色海洋中自由徜徉的?小水母本质都是灵魂。”
夏郁翡说?:“那得?海葬。”
日光太烈,将路汐那双眼照得?红了瞬,只是略侧脸避开光线,给出惯性的?柔和笑容。
夏郁翡话随口?一出,也收不回来。
她隐隐约约预感赧渊这次新编写的?剧本可能把江微结局写死了,那场导演组迟迟不拍的?重头?戏,就是在等待路汐彻底进入戏里状态,让角色活过?来。
看着路汐美到缺少生机的?侧脸轮廓,心底没由地想起家里那位德艺双馨的?老?爷子曾经说?出的?一句话:
演员入戏的?那刻。
便是将自己?,置身于戏中角色的?故事里,哪怕面临至暗时刻,都无能改变已?经存在的?结局。
*
夏郁翡陪她了半小时左右,才被场务挥着手召唤走。
顷刻间,绿意盎然的?树枝上蝉鸣声也不叫了,整个世界都被一座巨大坟墓掩埋,路汐独自蜷缩在野营椅里不动,直到压在身下的?手机嗡嗡震了会,她摸索着拿出来,却迟迟地没划开看。
路汐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状态,不陌生,签约微品娱乐的?那三年经常这样。而她无法?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又不愿意将这种绝望压抑的?情绪影响到身边的?人,近乎是开始封锁自己?,尽量地少跟外?界接触。
她时而循环的?孤独与绝望中,分不清脑海中的?情绪是自己?的?,又或是江微带来的?。
躺在这,垂下的?视线凝视着蓝色的?椅子布料,有那么瞬间,路汐甚至觉得?自己?像一堆海洋垃圾,连死都不配。
蝉鸣声裹着绿意又开始叫,路汐清醒过?来,垂眼从屏幕上调出微信的?界面。
未读消息是容圣心发来的?:“汐汐,我在网上看到宜林岛的?游客拍到《不渡》剧组的?小演员,你回去拍戏啦?”
自从赧渊先联系上她回宜林岛的?那刻起,路汐就被分割成了两个极端心态,一个是无法?与人言说?的?,羞耻地想在容伽礼身上偷点儿时光,一个是无法?克制地生出了胆怯的?回避心态。
这种下意识去回避,其实早在被容伽礼的?欲望侵占时,就有了。
当年为什么要抛弃他?
为什么又跑来约他在灯塔那片海涨潮的?夜间见一面?
曾经说?有个秘密想跟他坦白,为何七年重逢后,她又反悔不愿意提起当年了?
路汐无法?言说?,也怕容伽礼哪天会像蝴蝶玻璃花园里的?时候一样,突然变得?充满侵略性地强势,要逼她亲口?主动坦白,一点点撕碎自己?好不容易虚伪维持的?漂亮体面才肯罢休。
分隔七年的?时间并不漫长,她在不见前?路的?黑夜里等待惯了,如今有短短两三个月的?重逢回忆和那本几页纸的?笔记本,足够支撑她再一次孤独漫长的?活下去了。
路汐带着剧本角色的?情绪,自暴自弃地想:
等她走出戏了,也将当下亲密的?肉/体关系冷却差不多,或许该为自己?的?行为去道个歉。
容伽礼这样的?天纵骄子,要是不原谅,直接将她再一次逐出他的?世界,也没关系的?。
而可能是见她许久不给任何回应,容圣心再次发来消息试探:“我可以来探班吗?”
路汐迷茫地看着消息,不懂为何容圣心突然要来探班。
先前?《不渡》是闭岛拍摄的?,只是这次赧渊回归的?突然,也就没像之前?一样清岛和让剧组遵守那些规矩了。而容圣心想探班的?原因很单纯——
要从前?几日说?起,容伽礼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可以说?是很差,直接惊动了她大伯容九旒。
是旧疾复发,还出了什么事。
连容圣心都没有权力探病,而她也捉摸不准容伽礼会这样消失多久,怕落在路汐眼里,这种情况就像是位高权重者终于强取豪夺到了她后,就腻了,不再出现。
所?以想亲赴剧组探班,跟路汐暗示几句。
又过?许久,路汐最终回复了一句:“等我重头?戏拍完。”
同时上网刷到《不渡》剧组复拍的?,还有远在纽约的?宿嫣,她可是密切关注着路汐一切动态,还花了重金撬开了剧组一个工作人员的?嘴,得?到情报。刚上车,手指尖滑动屏幕忽然一顿,说?:“江微?有点意思,路汐演的?女主角叫这名字。”
她的?话,让靠在椅背闭目养神的?江望岑忽然睁开。
宿嫣眼神粘在他身上撕不下来,猜:“不会是演你妹妹原型吧?”
江微是江望岑的?逆鳞,谁都不能去触及,提一句都能遭到他冷心冷脸。而这七年里,他虽然也用过?江微的?原型为路汐塑造量身定制的?剧本,却是为了将她困在漫长煎熬的?过?去。
甚至明知道那部《深渊之花》只要申报,路汐就能凭借出色演技获奖。
江望岑却动用资本的?力量,让路汐与梦想永远只差一步之遥。
让她明明能触手可得?,却一再失去那顶影后之冠。
换句话说?,江望岑更不能容忍路汐踩着江微的?原型,一步步登上获奖的?高台。
霎时间车厢内气?氛冷了几度,他古典俊美的?面容在此刻看上去有些冷硬和陌生,突然叫司机在这绿意盎然的?林荫车道改路线,去机场。
*
*
后半夜三点钟。
赧渊毫无预兆地在剧组群里下达通知,《江微之死》的?重头?戏定在早上拍摄,让各个组准备到位,继而群里的?消息就不停冒出,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倘若重头?戏没拍好,这片子跟废掉毫无区别?。
连熬夜刷微博的?夏郁翡也第一时间出来跟赧渊申请,她愿意签署封口?协议,想去拍摄现场围观。
路汐身为这场戏的?主角,是最后才刷到消息的?。
拍摄地点在一处地势离蔚蓝色海洋边缘的?月牙形小山岩上,现场已?经连夜布置完毕,完美地将剧本所?写的?场景如出一辙地还原出来。而除了灯光师和场务等人在监视器那边架起椅子吃早餐外?,随着分秒走过?,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演员。
这场戏,赧渊指名要在日出时分开始拍摄。
导演还不见人影。
但是路汐来了,迎着微凉的?海风,她卷起剧本握在手心,身穿了条颜色很红的?裙子,暂时没上妆,肌肤未施粉黛的?缘故,衬得?她那张脸蛋瞧着愈发干净清纯。
而路汐还未和在场的?工作人员打?招呼,一眼便看到山岩边上的?巨大铁笼。
是真正意义上可以将人禁锢起来的?铁笼,顶上系着吊威亚设备,而铁门处缠绕着很粗的?链子和一把生锈的?锁,静静地在那儿,被天光笼罩着。
光是看一眼。
便会凭空生出一种会被海底溺毙的?窒息感。
即便是将剧本研读了千千万万遍,亲眼看到这幕时,路汐呼吸刹那停止,连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她眼下无物?,只有这个铁笼,极其僵硬着朝方前?方走去,每走一步,脑海中都会出现一道和自己?很像的?声音,在重复地提醒着她,曾经的?选择是付出了何等的?代价。
无人告诉她。
将会孤独地面临怎样的?无望境地。
有道声音飘来,是灯光师在远处说?,别?靠山岩边太近,当心掉海里。
又有道声音更近飘来,卷起某种强烈的?愤怒朝她袭来,下一秒,路汐在恍惚间看到江望岑的?脸,是成年后蜕变成了一副古典俊美却凌厉的?模样。
她的?幻觉并非假象,是真实的?,江望岑出现在了她面前?:“你想死吗?路汐?”
场地内,对于一个陌生男人带着数十名黑衣保镖闯进来,大家都震惊了瞬。
有人反应灵敏,察觉到气?氛像是寻仇,起身想阻拦。
却遭到保镖强行驱逐离现场,哪怕喧闹的?环境下,有人放言威胁要报警都无济于事。
江望岑更是视若无睹周遭的?一切,只是手掌掐着路汐的?脖子,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沙哑:“我问错了,死的?那个又不是你,你怎么会想死,拍这场戏是什么滋味,嗯?”
掐着她脖子的?手逐渐力道加重,几乎要到拧断的?程度,路汐却没有半点反抗,对着江望岑笑,一直笑着很轻地说?:“你猜啊?”
她语气?里几乎是挑衅,江望岑的?理智在逐渐崩塌:“你想逃出江家,为什么不保护好江微?不保护好她,为什么要教会她忤逆父权……路汐,她明明可以谨小慎微在江家活着,是你满口?谎言给她编造了充满假象的?未来,害死了她。”
“江微在江家也叫活着?”路汐仰起头?,被海风吹乱的?发露出雪白脸蛋,忽然又笑了:“被父权压制,被小三上位的?母亲长期语言暴力,连家里保姆都敢私底下虐待她。江望岑,你不愧是江树明的?血脉啊,一样的?父权至上主义。原来在你眼里,江微是不能有自己?的?独立人格。”
“我知道你恨死了我。”
路汐又说?。
这是她初次见到拿着债务书寻上门的?江望岑之后,就心照不宣的?事情。
可是她何尝没在痛苦煎熬的?岁月里也恨过?江望岑。
恨他是哥哥。
为什么要自以为是觉得?江微的?人生就该这样没有自我意识的?麻木度过??
为什么不教会江微去反抗,只教会了她去承受和畸形的?自省呢?
“你根本不知道江微连睡觉都在做着解脱原生家庭的?美梦。”路汐表情平静,除了有些白之外?,不到几秒,感受到江望岑掐着她脖子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发抖,脸蛋又露出笑,却是一个残忍至极的?笑容:“七年前?我的?选择没有错,我没有错……江望岑,你凭什么说?我有错啊,凭什么?”
“你没有错吗?”
“我没有错。”
“我再问一遍,你错了没有!”
“没有,我没有错!”
无论江望岑额际青筋暴起,怎么掐她的?脖子。路汐都坚定不移自己?就是没有错,她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去幻想倘若她另一种选择,大家的?人生会怎样?江树明的?集团会不会在白城如日中天?
而同样,路汐也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去认清这个结局走向的?现实。
她没有错。
江望岑脑海中的?理智终于在这刻崩塌得?彻底,将她拽到了山岩边上的?巨大铁笼前?,像是扔一个此刻无力反抗,任命运去摆布的?破木偶,将她扔进去,目光猩红:“你逃出宜林岛那晚,江微却一个人孤零零被铁笼禁锢在深海里,夜晚的?海水好冷。路汐,你没有错吗?这个铁笼原本就是你的?,迟了七年,那你也该亲自体会一下这深海的?水到底有多冷。”
此刻的?路汐,消极的?意识已?无法?控制身体,就这么悲悯平静地看着他陷入极端疯魔的?模样。
下一秒。
天际的?日出犹如血,衬得?他面容神色呈现出几分阴霾森然,抬起手臂,直接启动吊威亚设备,用那把生锈的?锁困住路汐的?逃生之路,将她推向了大海……
第48章
铁笼坠入大海,蔚蓝色的海水很冷,涌进来将路汐淹没的顷刻间,也将她的灵魂从这具易碎的单薄躯壳里倏地撞击了出来——
时光在涣散瞳孔里?迅速地?倒退,犹如是黑白电影画面,最终定格在了七年前的一个盛夏夜里。
窗外那颗歪脖子树上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路汐抱着书包,藏身?在了赧渊居住的这间逼仄得可怜的出?租屋里?,等他谨慎地确定无误门外没人跟踪,锁了门?。她才腿发软,坐在铺着洁白床单的床边紧咬着牙关说?:“我爸爸是个好人,他没有助纣为虐为江氏集团做事……赧渊,我整理?遗物时发现了爸爸的日记本和爸爸这些年假装效忠却在潜伏着收集到的江树明犯罪证据。”
赧渊转身?停在门?前站住几?秒,少年的他过得清苦,裤脚和衣袖总是沾着脏兮兮的尘埃。见路汐眼泪大颗的砸掉下来,只能给她递纸巾:“路叔日记都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