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宵别梦寒
琪琪哭累了,已经睡着了,两只手搂着柳斯昭的脖子,满脸的泪痕。
他们俩沉默不语地同行,谁也没有对刚才的事做任何评价。直至从几十层石阶上走下来,她才精疲力竭地呼出一口气。
手机亮光忽起,珠玉示意柳斯昭在路边的草地上停下。电话接通后,她说的话少,对面人说的话多,她只发出几个音节聊作回应,说了十多分钟,电话才挂断。
夕阳西下,困得东倒西歪的琪琪枕在小嬢嬢膝盖上,一男一女在草地上坐下,看着夕阳渐渐西沉。坠日发出的光是那么浓烈且明丽,缈缈铺洒在珠玉的面颊上,像一块暖烘烘的丝纱,轻轻拂过,带着一种温热的情谊。
她近视大约有六百多度,视野里的大部分事物都没有清晰的轮廓,它们是弥散的线条,拉扯着、歪扭着,边缘是发散出去的绒毛。
也许是今天的夕阳过于瑰丽,不可避免地有些刺眼,她默默地看着,似是沉浸在这美景之中,不可自拔。唯一泄漏她心思的,只是偶然的眼泪,眼泪簌簌滚落,划过脸颊,掉在衣襟上,飞快地消失了。
她瞥了柳斯昭一样,他也望着落日,似是没有注意到她掉的眼泪。这让珠玉放心了些,她清清嗓子,开了个新的话题,
“你说你是我的哥哥,可从前,你对我可并没有多亲切。”她是笑着说这话的,珠玉想用一个小小的玩笑作为开头,笑意却没有抵达眼角,这刻意的笑容也花费着她的力气。
柳斯昭从夕阳中收回目光,垂眼望着她,“是吗?我对你不好吗?”
他思索了一阵子,在珠玉以为他会说一些不走心客套话的时候,——“其实我不太记得了,你也好,麓镇也好,南市的乡下......留下的都是很稀薄的印象。因为那个时候,我不太关心周遭的一切,十几岁的时候,我只是一个自大又愚蠢的小子。”
她近距离注视着他的侧面,鼻梁挺拔傲气,让人觉着有些无情,垂下的眼皮上露出很浅的一道痕,看着是单眼皮,原来是内双,她心想,还好是内双,这人的眼尾修长,再是双眼皮,就太秀气了些。
“哈哈,我也......忘了,只是有一点印象,记得你对我不亲切。我们的关系很生疏,你原来,一次都没在别人面前说过我是你的妹妹。”她慢慢旁边挪了挪,拉远和柳斯昭的位置,这样他的面容在她眼里就不清晰了,她不想瞧见他专注看她的神情。
“你确实忘了我,我也没记起你,在便利店,我们都没认出来对方,”他看着珠玉浅棕色的眼瞳,想起一件有些好笑的事儿似的,“我真没想到小玉长大会是那样的性格。”
利落又骄傲,聪敏且锐利。如果对付的人不是他,他在旁边看着,会直接笑出声。
他以为她也会笑,结果珠玉睁大了浅棕色的眼睛,认真地问:“好还是不好?我在你看来是什么样的,我长大以后的......样子,和小时候比,一样吗?”
十年过去,你看得到我的变化吗,我有变得比以前更好吗?作为一个见证过她青春期成长的人,珠玉很想从故人眼里得知,她这十年并非毫无长进。
她的整个青春期,用丑小鸭和毛毛虫形容,都让她觉得不够准确,那是一种,脑袋上常年套着一个纸袋的感觉,潦草戳两个洞,堪堪露出眼睛。
柳斯昭两手合在一起,手指轻轻敲着手背,珠玉努力看着他的嘴唇,和似乎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可他沉默太久了,“你要我说实话吗?实话就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从前没有关注过你,因此我没有资格说我了解你。”
她松开了原本捏在手里的狗尾巴草。
“我这样眼高于顶,傲慢无比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评价你呢?”他手掌撑在身后草地上,遥遥地看着将落未落的余晖,“我的评价对你来说一文不值,更甚至于,一切活着的人的评价都并不一定有什么意义,人们只是在吵闹,喧哗,你不觉得吗,诺玛盛?”
珠玉不明白,他才二十多岁,为什么有着这种几近厌世的念头。他说得对,他不了解她,她也不曾了解过面前这个人。
“你就像一个已经登上山顶的人,站在那里,感觉百无聊赖,而我是在山脚下打转的人,还在试图攀登。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好笑?”她在这一刻,忽然将对柳斯昭的看法用语言描述了出来,一个已经结束,一个站在中途,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他一顿,然后在坠日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眸,“你知道吗?今晚在陈家,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你有力量去解决纷争的人。你却不选择那样做,而是站在那里生生忍受。”
“哈哈,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她干笑两声,想要跳过这个话题。
“你觉得那是你应该承受的,是吧,珠玉?”世上拥有这样经历的人不多,即便有,也很少有人会做出这种选择。柳斯昭恰好是其中之一,今晚最令他惊讶的是,珠玉也是其中之一。
她在夜色中努力看向他,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在她面前,一再说出她心里最不为人知的念头?
“直到如今,我才回到这个地方,而你是主动选择这条路。你比我聪敏,比我仁善,甚至比我更有勇气。”他仿若在说一个谜语,并且不想把谜底告诉她。
“我回来,是因为,我享用过爸爸带来的富裕生活,而他所犯下的错误,我也应当一并承受,即便错误不是我造成的......这是我不能躲避的债务。”她喃喃说道,却依旧不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我做得好?那个时候,我只感到羞愧和痛苦,”珠玉捂住了眼睛,感觉泪水即将夺眶而出,“我无能为力,除了忍耐,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三嬢嬢说,爸爸没有做坏事,他买了他们家的宅基地,谁知道几年后那里拆迁了,他得了一大笔拆迁款。那时候爸爸缺钱还债,他都拿去添补窟窿了。那家人只是不甘心,拆迁款比当初买入的价格还高了三倍。
即便现在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也不是爸爸的错,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吓坏了,我害怕爸爸真的做了对不起人的事......”珠玉头埋进膝盖,任凭泪水打湿脸颊。
“钱,全是钱的事。我曾经享用过比寻常人更好的生活,更丰盛的物质......刚满十八岁,爸爸就给我买了辆敞篷奔驰车,每年的假期我都出国旅游,去南法过春假,去瑞士滑雪,去意大利的小岛消夏。我有一衣柜的名牌包和高跟鞋。别人眼里名贵的玩意儿,在我看来不过玩具。钱堆出来的好日子啊,我就像生活在天上,一直没有落回地面。
你真的明白我的事吗?曾经的我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幸运者,我不清楚钱是怎么来的,是怎么流动的,最后又怎么到我手里的。如果我的幸福都是建立在别人的艰辛之上,我怎么样能不羞愧呀?我怎么能不......羞愧?”她抽泣着,情绪几乎无法抑制。
柳斯昭在黑暗中伸出手,然后又落回了草地,“我曾经,差点死了。我生了很重的病。外面没人知道这件事。这是我的债务,我不知道我偿还完没有。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一次都没有感受到羞愧,一丝都没有。对我而言,只有躯体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我是一个比你坏十倍,差劲十倍的人,世界上存在我这样糟糕低劣的人,而你连我的十分之一都没到,这样想,你会感觉好受一点吗?”
“柳斯昭,你不知道我曾经有多羡慕你,你长得好,头脑好,家境好,我都不敢直视你。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烦恼呢?我真想变成你这样的人,说不定哪位好心的神听到了我的心声,然后给了我,你所拥有的生活。但为什么,即便过上了最好的日子,还是会有苦痛,而且是另一种......”她在情绪的起伏之中,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这就是她青春期躲着他走的原因。
瞬间的讶异过去后,他微笑着看她,“现在你知道了吧,没什么好羡慕的,我是一个远不如你的人,而且我们这类人,本就是背着一身债务活着。福分跟着债务一起来,债务跟着寿命一起走,不死不休,还完为止。”
“小昭哥哥,我记起一件过去的事了,你想听吗?我想告诉你,我曾经,一直在看着你。那时候的我,既为你不曾注意我感到庆幸,也为你没有注意我感到遗憾。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那件事了。”
第6章 历史书
“你们家小玉看着就乖巧,女孩子本本份份的,懂事儿着呢。”周姨理着芹菜,站在门边跟盛阿婆聊天,她在柳家的小楼里专职做饭,一日三餐就够她忙活了。
山里新长出的笋子鲜嫩得很,盛阿婆挖了不少,今日特意带着新笋到柳家来送上一些。
“哎,哪里啊,这丫头古怪着呢。才在学校被老师骂过,好好的考试,在历史试卷上不知道胡写什么东西,老师说她了,她还顶嘴,被罚去走廊站了一节课。跟同学也闹矛盾......唉,回家她妈妈又骂她,我都看不下去了,就喊她跟我一道出来。小囡囡,性子闷又倔,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太太连连摇头,又叹气。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书包靠在身后,手放在膝盖上,神情呆板严肃。客厅里坐满了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他们都是柳家亲朋好友的孩子,冬天放假,大人来山里聚会吃饭、联络感情,孩子们也聚在一起玩闹。
这些孩子上的好像不是普通的学校,聊的运动项目和校庆活动都是珠玉从没听说过的,棒球、戏剧排练、夏天的毕业晚会,大考结束后到底应该去美国的还是英国的夏校?
他们从小认识,熟稔无比,只有珠玉是新来的,一开始,他们也会问她一些问题,发现她一问三不知后,也就渐渐不和她说话了。
她对这种冷待倒是适应得很,可以自在地发呆,不必参与对话。无论在学校还是家里,她今天都惹出了不小的麻烦,坐在这个闹哄哄的客厅里,她竟然获得了奇怪的平静。
直到有个人从庭院走进室内,争闹嬉笑的少年少女们立刻声音小了,客厅竟变得有些安静起来,只有几个胆子大的男生敢和这个略年长的男孩打招呼,“小昭哥哥,下午和我们一道玩儿吗?”
那男孩的脸很苍白,显得眉毛和眼瞳异常墨黑,他瞥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
他们便又吃起水果点心,继续他们的谈话了,只是声音明显比刚才小了。
周姨择完了菜,又往客厅茶几送了一碗红提,忽然一拍脑门,“哎,我这记性,小礼那儿还没有水果呢......”她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要再端一份新鲜红提亲自送上楼去。
此时名叫小昭的男孩慢吞吞走到客厅茶几前,从玻璃盘里拣了颗红提塞进嘴里,珠玉远远看着,觉得他的手指白得像玉。
“周姨,你别去。”他忽然出声。
周姨脸色微微变了,有些话想说但又说不出口,今天有外人在,这对兄弟俩可别又闹出什么事儿。
“小玉妹妹,你去,楼上右手第二个房间,把书包带上。”
珠玉冷不防被点名,只得站起来,接过水果盘朝楼上走去。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非要她端盘子?
等她起身走上楼梯后,柳斯昭坐到了她原先的位置上,客厅里的少男少女立刻和他攀谈起来,珠玉听见他们问他,“哎,那个女生是谁啊,怎么之前没见过?她是不是帮佣阿姨家的孩子?”
珠玉觉得她好像找到了原因,小昭哥哥让她端盘子,因为在他眼里,她就是佣人家的孩子,佣人的孩子天然也是佣人。
小礼是谁,她大概知道,她爸爸在家说过,柳斯昭的父亲还有一个儿子,叫循礼,之前一直住在很远的地方。
等敲门进去,她才发现这个叫循礼的男孩似乎和楼下那些少男少女不太一样。那男孩的书桌上摆满了讲义和书本,但他只是把东西摊开,纸张上干干净净的,他一个字都没写。而他本人则是穿着球鞋踩在地毯上,脏兮兮的足球上下翻飞,他正在练习颠球。
“周姨让我给你送水果。”她把果盘放下,书包也放了下来。
小昭哥哥让她带上书包的意思,大概是要她呆在这里吧。她便找个椅子坐下了。
循礼吃红提的方式是,提起一串,举在眼前,从下往上拽着吃,籽儿随随便便往地上吐。几分钟内就吃完了一串,又拿起下一串,丝毫没有问珠玉要不要的意思。
但他不经意地一抬眼,发现她露出一种惊诧又恼火的神情。
“怎么,你想吃啊?”见她摇头,他又吐出一颗籽,“想吃我也不给你。你怎么还不走,你不到楼下跟那些小兔崽子一起玩,赖在我眼前做啥子嘛?”
“你不要往地上吐!这房子里的清洁工作是我阿婆做的,你知不知道要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她拿过桌子上的餐巾纸,真弯腰擦起了地板和地毯里的葡萄籽。
她把垃圾桶推在他脚边,盯着他不许乱吐。
循礼面上讪讪地,“你不是跟那群少爷小姐一伙儿的啊。那我勉为其难让你再坐会儿。”
珠玉很快发现这家伙纯属无脑又无心的那类学生,说了不学就是不学,再多的作业和书本堆在那里,他也不动如山。
“出去?我想出去啊,但我出不去,病秧子说我不写完,一步不准迈出大门。”他继续颠足球,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那你不如写两个字呢......这是在参加什么耐力赛吗?
珠玉还没搞懂病秧子是谁,房门就被推开了,小昭哥哥朝她招招手,让她去他的书房写作业。
门关上后,她在门口站了会儿,因为她不知道哪间房是他的书房,又不好意思问,犹豫是不是要再敲门问一下。
不曾想,房内传出的对话,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不掉。
“你是不是碰了我的东西了?小阁楼上书架里的书。”
“记不得了。”循礼回答这个问题不超过三秒。
珠玉却心一坠.....她会偷偷从书架上拿书看,然后再放回去,她以为没有人会发现。
“今天房子里来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觉得是我拿了你的书?”足球砸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因为这里没人跟你生在长在同一种低劣的环境里。”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低劣了?我生来是穷人,跟你们有钱人不一样,我就低人一等?”循礼声音高了起来。
珠玉呆板地站在那里,小昭哥哥分明在和循礼说话,但在她听来这些话语如同落在她头上。
“是的,因为你没有抱负,懒惰成性,无论是英文还是历史,你都没有下一点功夫去学习,即使你碰了我的书,我的书在你手里也和废纸别无二致,你根本没有能力去阅读。”他的声音里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怒气,但越是那么平心静气,越是让听者怒意上升。
“我拿了就拿了,我还撕了呢!什么狗屁玩意儿,读书有个屁用,你读那么多书还不是要死的。等你死了,我把你一书柜的书都给烧了,你到阎罗殿还能继续读......”循礼在里面撒起野来,珠玉听到他真的在撕作业书本。
“你比我活得长,也不过是作为一个怡然自得的蠢货那样活着。你没有阅读和学习的能力,对这个世界没有更多的想象力,没有理性的自我意识,更遑论坚定不移的信念,你的精神世界是比荒漠更不如的贫瘠土地。”
珠玉听得出小昭哥哥语气里的鄙夷,“好吧,你继续偷碰我的书吧,但你得知道,你碰的是你不配拿的东西。”
在他推门出来之前,珠玉飞快躲进了隔壁的房间。
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等他下楼她才敢出来。循礼正在房内喘着粗气,额头直冒青筋,足球砸在水果盘上,盘子都碎了。地上躺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珠玉几个月前拿走过这本书,书太厚了,词汇艰深,她大部分都看不懂,便只挑了历史书上相关的地方看,遇上看不懂的单词就查字典,她用很慢很慢的速度阅读,一周过去才看完一小节,但那一节比更本书内容更丰富,更有趣。
今天被老师责骂,也是因为她在简答题里,用大段的篇幅写了那一小节的内容。历史老师上课时把这个有些出格的行为特意挑出来说,“离题万里,拿不到分。我上课不是说过了吗,重点就在那一段里。盛珠玉你自作聪明写那么多,不想要高分了啊?考试就是考试,不要给我标新立异那一套!”
珠玉站起来为自己辩解,她没有写错任何东西,为什么要扣分?
之后就是罚站。下课后一些男生跑到她面前学舌,模仿她的语气说:“世界上只有考试是最重要的吗?为什么要装作关心这段历史,但实际上却根本不关心,只要记得书本上的两行话,然后把空格填满就算是会学习了吗?”他们模仿她一边哭一边说话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她哭得好难看!”
珠玉当场拿书包砸了一个男生,放学被叫了家长。
当她看到被扔在地上的那本英文历史书时,她呆了几分钟,然后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个地方,这个小镇,唯一一个能够读懂她的历史试卷答案的人,刚刚离开了这间房间。
那一刻,她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感情,直到她二十五岁时,她都不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强烈得像是夏天的汽车轮胎擦过滚烫的地面,激起的火花有着让车胎爆开的危险。
珠玉捡起那本书,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她翻开这本厚书的第十五章第六节,然后把自己的试卷夹了进去。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似乎有人要乘车离开了,珠玉慌忙朝楼下跑去,她要在小昭哥哥离开之前,把书还给他,告诉他,书不是循礼拿的,是我拿的,所以不要骂他了,跟你的弟弟和好吧。
偷偷拿了你的书,我很抱歉,如果你生气,骂我一个人就好。我做得不对,我不应该这样。
但请你不要把我看成佣人的孩子,我并不低人一等。我也不愚蠢,我有自我意识、想象力、学习的能力.....
总之,请你看看我的试卷吧,我希望你能读一读,然后告诉我,我的理解是正确的。我写下的并不是标新立异的胡言乱语。
在糟糕透顶的一天里,她被这个偶然的念头调动起了全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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