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倾
了了原本以为是在听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历史杂谈, 可当他把目光落下来时, 她脸颊顿时火辣辣的, 跟被火焰燎了一口似的, 烫得她无地自容。
“对不起。”她立刻道歉,并把刚才因为撒气翻得微微开线的书小心地压平,端正地放回书桌上。
在知错就改这事上,了了向来态度良好,一骑绝尘。
虽然也没法分辨她到底是不是真心改过,不过好歹,同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裴河宴拿起书,摸了摸开线的书脊,有些心疼:“这是我花了好多年才凑起来的。”
了了战术性地眨了两下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小师父的表情。她很擅长察言观色,并且对愤怒、失望和生气等大多数消极情绪都十分敏锐。
而在这半个多月的相处中,裴河宴更是一个情绪内核非常稳定的人。他鲜少生气,即使真的被她惹急了,也顶多摆出一张冷脸,来宣告他的不悦。
可只要了了真诚的道歉、检讨或者低声下气地卖乖,撒娇,他几乎撑不过十秒。
眼下看,他应该是真的心疼了,眉头都紧紧地蹙到了一起。连带着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也流露出了痛惜与不舍。
真是难为他,连不高兴都说得如此委婉……顾全大局。
了了从蒲团上跪坐而起,默默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摊开掌心:“你要不,打我吧,让我好好长长记性。”
她垂着脑袋,连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负疚感是真的,知错了也是真的,可乖乖受罚却是假的。她太知道先发制人的重要性,也清楚只要她服软认错,裴河宴是绝不会真的对她下手的。
他固守死板,在这个男女平等的时代也严格遵守着男女有别的分水岭,即使是之前教她写字,他也宁愿用戒尺,而不是亲自动手纠正。
果然,裴河宴在沉默地看了她数秒后,再次心软:“算了,也是我说话没注意分寸。”
了了抬眼,觑他。
小师父抿着唇角,正仔细地检查着开线的书脊,琢磨着怎么修补。
“要不……”了了正要故技重施,话刚开了头,就被他出声打断:“去把我的火柴拿过来。”
了了答应了一声,立刻起身,去壁龛里拿火柴,递给他。
裴河宴接过火柴盒,取了一根火柴,划着了去烫开线的线头。
封定书籍的线是棉线,火引子一烫瞬间点着,火焰顺着火柴分出两缕,就在即将烫到书皮时,裴河宴不疾不徐吹灭了火柴,再用指腹将棉线上的火头一指碾熄。
没见过世面的了了,差点惊呼出声。
她俯身凑近,瞪大眼睛看着他在余温消散前,把烧焦的棉线捏出形状,简单地做了个封闭。
“不烫手吗?”她问。
裴河宴显然是不太想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干脆把火柴盒抛给了她:“好奇就自己试试。”
了了吃了瘪,舔了下嘴唇,嘀嘀咕咕地把火柴盒放回了壁龛里。她回到书桌旁,重新坐下:“小师父。”
和刚才做错事时用的语气不同,有求于人时,了了的声线会故意捏得奶里奶气。
但裴河宴只是抬了抬眼,连个语气声都没给她。
自讨没趣的了了,识趣地清了清嗓子,用正常的声线问道:“楼廊的氏族和百姓是因为拂宴法师才去修补的经书,那这拂宴法师到底是什么人啊,这么有先见之明?”
见她感兴趣,裴河宴思索了几秒,先问她:“你对大雍国的历史了解多少?”
了了干笑了两声,捏着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点点。”
裴河宴没配合她打哈哈:“一点点又是多少?”
“我就知道大雍国是推翻前朝,在现在的京栖建立的国都。”了了说完,沉思了片刻,实在是脑子里搜刮不出任何碎片了,才尴尬地笑笑,做了总结:“就这么一点点。”
裴河宴沉默了将近一息之久,他还是头一次发现了了对他是如此坦诚。说一点点,那就是一点点,连多一点都没有。
他随手,拿起一串紫檀,盘在掌心,拈珠静心。
那稀里哗啦的拈珠声,跟火烧了眉毛似的。
了了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小声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换珠子了?”话落,她忽然想起什么,侧目看向观音像的香坛旁。
那日,裴河宴取下佛骨念珠说要送给她,她没敢要,他也没再戴回去。后来,她病了几天,就更没留意了。直到现在,看见他盘玩在手中的是另一串念珠,她这才恍然想起来。
可那串小师父以前从不离身的佛骨念珠,仍摆在他那日褪下的位置,连动都没动过。
她有些惊讶,回看裴河宴时的眼神都有掩饰不住的讶然。
但后者压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目光自然,淡淡回视,把了了的注意力一下子拉回了还未说完的故事上。
“拂宴法师出身皇家,是前朝的六皇子。他的身世因史书里记载模糊,至今已不可考。但野史里一直有一种说法,说他是前朝皇帝掳掠重臣之妻,囚于宫廷,生下的不容于世的皇族血脉。他四岁时就被送入雍庆寺修行,后遭乱世,天下易主,也就是你知道的那一点点。”他故意瞥了眼了了。
被点的了了,捂着脑袋做了个鬼脸:略略略略略。
这不经意的小玩笑,看得裴河宴无奈摇头,他表面是摆出了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叹息神色。可了了收回视线时,他却勾了勾唇角,笑得不着声色。
“大雍的皇帝其实也出生皇族,不过是旁支,在前朝覆灭之前并没有太多存在感。论辈分,拂宴与大雍的皇帝是表亲还是甥舅?”裴河宴有些不太确定,但了了嘛,比较好糊弄,只要他不露怯,她就捉不着他的马脚刨根问底。
当然,他永远也想不到,他今天一个无心的错误会误导了了在不久后的历史课上,大出洋相。而眼下,毫无察觉的了了双手托腮,听得格外认真。
裴河宴跳过拂宴与大雍皇帝的辈分关系,继续往下说:“大雍皇帝为了彰显仁德,巩固皇位,对前朝臣子宽宏大度,不计前嫌。甚至,为博臣民信服,特意大张旗鼓地找到拂宴法师,大加赏赐。拂宴法师自幼跟着高僧四处游历,原本朝代更迭与他也没什么干系。但他身份敏感,贸然动作会有生命危险,只能承接圣意,配合表演。他开宗立派,创立佛寺,被禁锢在了京城,留在了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他声线低沉,娓娓道来时,简直是一场视听盛宴。
了了托着腮,咽了口口水,微微走神:她决定了,她以后的老公就按小师父这个标准找!
第十九章
完全不知道了了此刻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的裴河宴,见了了一脸的孺慕之情, 略感欣慰。
能对这个世界一直保持好奇心, 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人总会随着阅历的增长,看破迷雾, 最终发现人生不过是一列行驶在轨道上的列车。能去哪, 能看到什么沿途的风景都在于方向的选择上。
而残酷的,从来不是风景,是人生的等级。
有些人一出生就在车头,也有些人出生时就吊在车尾。有半路下车的,也有中途补票的,谁能最先到达终点,全凭本事。
当然,也有像他这样,没有目的地,也不在乎能看到什么风景而不愿意急赶路的,会选择惘惘一生,随遇而安。
这突如其来的感悟令裴河宴若有所思,他回过神,看了了:“还要往下听吗?”
了了用力点头:“当然了。”
她听到现在都还没有听到重点呢!
“拂宴法师应大势所趋留在京城后,皇帝陛下对他的知情识趣十分赏识。龙心大悦之下,出资修建佛寺,赐名‘大慈恩’作为嘉赏和告诫。”
了了忍不住打断他:“这哪里是嘉赏?”她愤愤不平:“法师都不想和王朝有什么牵扯,只想当个自由散人,皇上要是真的好心,大可当作没有法师这个人。明明是因为他的一己私欲,害得法师只能待在京城,连封地也去不了。”
她越说越生气,气鼓鼓地瞪着裴河宴。
莫名被一起迁怒的裴河宴,只当作没看到她怒视的目光,和她讲道理:“自古权势斗争都是这样,拂宴法师也不过是这洪流中可怜的棋子罢了。”
“那他都不能离开京城了,怎么和楼廊的氏族联系啊?皇帝会准许他写信吗?”了了问。
“自然不许,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陛下既然要彰显自己的气度,给拂宴法师的封地自然也是按皇子的规格,有驻兵、有军马、有食奉。前朝刚刚覆灭,大雍初建,蠢蠢欲动的野心家比比皆是。如果拂宴法师有心复国,只要他稍微给出一点信号,前朝党派立刻就会死灰复燃。大雍的皇权怎么可能放任这个机会给他。”
“那不啊。”了了说:“万一哪天皇上看他不顺眼了,就给他这个机会,那不名正言顺就把他处死了吗?”
裴河宴讶异地挑了下眉梢,对她能猜测到故事走向微感惊喜。
就在他斟酌着要不要夸两句,让小孩开心开心时,看出他言下之意的了了一抬下巴,洋洋得意:“电视里都这么演。”
裴河宴失笑。
确实,从古至今太多这样的例子。自古权谋相争,想要兵不血刃,很难很难。
而拂宴法师的一生,更是比他现在轻描淡写的叙述,要凄惨许多。
他年幼出生时就不曾拥有属于皇子该有的尊荣,人人厌恶他,视他如敝履。一个不在期待中诞生的孩子,可想而知他的童年会有多艰难凄惨。
四岁被送入雍庆寺,于拂宴而言更像是一种解脱。他离开了宫廷,离开了被仇视和嫌恶紧紧包围的环境,终于能顺畅地呼吸了。即使他吃着没有一点油腥的斋饭,喝着寡淡到无味的米粥,仍感到无比幸福。
他跟着住持学经认字,跟着师兄弟砍柴挑水,时年渐过,他如脱胎换骨般,从一个人嫌狗恶的弃子变成了远近盛名的高僧弟子。
当年时局混乱,住持为保护拂宴不被卷入宫廷斗争,令其师尊带着他远离京都,四处游历。也是这个时期,他跟着师父到了楼廊,在此避世隐居。
直到……天下易主,大雍朝立。
他被寻回,软禁在了皇寺,等候处置。
万幸的是,大雍王朝初建时,根基不稳,民心溃散,大雍的皇帝急需他前朝皇子的身份以及他作为高僧在民间的威望来收买前朝旧臣和百姓的拥护,巩固民心。
于是,他又一次侥幸地躲过命运的铡刀,活了下来。
拂宴对自己的结局和归属早有所料,他无欲无争,一心向佛,只想早日求得解脱。
可因楼廊破损的经书残卷以及那惊艳于世的藏经阁实在令他难以割舍,他这一生都在为修补与传承经文卷宗而努力着。
甚至,为保护经书,他曾向大雍皇帝陈情,恳切他出手相助。皇帝忌惮他在百姓中的善名,唯恐此事做成,拂宴的威望再无浇灭之机,并未同意。与此同时,他为了斩断拂宴与百姓之间的联结,想方设法,企图让拂宴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
为此,他不吝牺牲了固伦昭和公主,以公主自愿出家为母祈福守孝为由,把固伦昭和公主送到了大慈恩寺,日日与拂宴作伴。
不久后,寺中有关固伦昭和公主和拂宴法师的流言蜚语便日渐喧沸,渐渐地传入了民众的耳中,百姓们对法师的信仰与崇敬以一种强势的入侵速度,迅速崩塌。
固伦昭和公主不忍法师毁于王权之下,勉力抗争,但她势单力薄根本无力抵抗来自父兄的压迫和威胁,早早香消玉殒,不知所踪。
后世有传公主守孝期满,被送与大漠和亲。但公主出嫁那日,公主的奶娘与仆从无一喜色。即使送嫁的车舆声势浩大,红妆十里,可车马匆匆,公主不顾百姓围街送别,直到出城都未露一面。
甚至有言传,公主的车驾在出城前,曾被一支不知从哪射来的利箭掀开了喜帘。喜帘撕裂,箭弩深深扎入了车架的龙骨上,而车架内,除一套凤冠霞帔外,空无一人。
起初还有人质疑公主是否真的出嫁大漠,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风向一转,说是公主出嫁前抛下家国子民与拂宴法师私奔,导致大漠君王震怒,挥兵南下,不出几日便能攻占楼廊。
这些疯言疯语和战争的阴影一并拢下,百姓们对此深信不疑,即使有人提出种种质疑,也很快不了了之。再加上,当时大雍皇帝从拂宴法师房中搜查出他与楼廊氏族暗中私联以及与前朝旧臣密谋谋反的书信,此事就此板上钉钉。
愤怒的百姓不再信仰他们的高僧,纷纷上书,希望皇帝能够处以极刑,涤清拂宴这类玷污佛教殿堂的沽名钓誉之辈。
一代高僧就此跌落神坛,查无此人。
“不论史实如何,拂宴被钉在耻辱柱上,遭史臣除名,几乎没有任何记载。” 裴河宴手中捻着的紫檀珠一顿,心中再度涌起一股气闷。
他当初在梵音寺的藏经阁里翻到拂宴法师的手记时也是这样,气闷不止,可又不知道生哪门子的气。
他深深一叹,将紫檀珠放在桌上,起身走到香坛前,选了三根清香。
了了格外有眼力见地去拿了火柴递给他,看着裴河宴划亮火柴,那缕火光明晃晃得投映在他的双眸中时,她才恍然发觉,他的眼神是如此深邃,漆黑得像是黎明前的深海,有独独一人留于世间的苦闷与孤寂。
许是她看得太专注,裴河宴微微侧目,与她对视了一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他的声线褪去了冷静,有成熟的沙哑。
天色不知何时黑了下来,将他眼中的火光渲染得格外明亮。他双眸沉静,像在一瞬间蜕化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冷冽得如高山上潭水。
了了微微一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