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倾
裴河宴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听着确实很善良。”
他难得失了平和,不想再问。
正欲结束这个话题时,了了又回了一句:“他问我行程,和我隔三岔五的联络,是为了确认我还活着。”
了了很难和他解释,了致生去世后她是怎么在黑暗中走过一程又一程的。
她没了致生这么执着,有热爱的,有想追求的,还有要守护的。
生活对她而言,就是睁眼又闭眼后重复的一天。
她每年的锚点,是把自己的亲眼所见也带给了致生看看。
这个过程中,她也许会有满足,会有感悟,可内心无边无际的寂寥就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被淋湿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还在笑,似乎对生命早没了敬畏。她不在乎是不是还活着,也不在乎什么时候死去。既没有很热爱这个世界,但也没有随意浪费生命。
只是就这么活着而已。
裴河宴久违的,再一次感到了心疼。
他知道,这不是她内心的选择,只是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太空旷了,而她太孤单。
壁画支撑着她往前走,可她早已千疮百孔,只等着力竭的那一天停下来,找一个对她而言相对安全的角落,蜗居残生。
难怪她那么想找到他……可他却一直都选错了。
“会好起来的。”裴河宴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会一直这样辛苦。
她的发丝仍旧和记忆中的一样柔软,他揉了揉,低眸看她:“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延生牌位。”
他垂眸时,目光柔软又慈悲,像极了了了临摹了千遍万遍的佛的凝视。
怎么办,她忽然心生妄念,想打碎他的宁和,将他从神坛拉下。
他不该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她渴望,把他留在身边。
哪怕什么都不会发生,她也想将他留在身边,就这么陪着她就好。
梵音寺下午五点闭寺,闭寺后,就没有香客再留在寺中。
尤其天黑后,僧人们都回了禅室做晚课,寺庙里除了巡逻打板的巡值僧人,便再也没有人员走动。
往生牌和延生牌都供在地藏殿,殿中又分出往生堂和延生堂,将二者做了区别。
夜深人静,地藏殿内燃了香烛,烛光将屋内照得一明二净。
裴河宴领着了了先进了往生堂,堂内密密麻麻供着的全是明黄色的往生莲位。
他给了了指了了致生的莲位位置后,又从一旁的箱柜中取出三支清香,借了烛火点燃,递给她。
了了供过香后,在莲位前站了片刻。
与面对着墓碑不同,往生莲位并不会让她觉得她面对的是了致生。
也许是殿内的烛光太过晃曳,她像是透过这个牌位看到了一张张往生的入场券。
老了这辈子兢兢业业,教书育人,没做过恶事,也不曾亏心。该弥补的,该轮偿的,他也都做得很好。
除了爱情没有圆满,他这一生已经比很多人都过得好了。但有了这尊往生莲位,佛事的功德场场回向,积少成多,待往世他应该能比这一生要更少些遗憾吧。
起码,别再生病了。健健康康的,活到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裴河宴像是猜到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低念了一句佛号,说:“往生一定无病无灾,寿福双全。”
是。了了心中跟着默念:往生一定无病无灾,寿福双全。
她在往生堂没待太久,便跟着裴河宴去了延生堂。她还没试过,人活着,却要亲眼看到自己的牌位是什么感觉。
延生堂在偏殿不远,和往生堂的布局类似,台面上全是正红色的延生牌位。
她的名字比较特别,即使是在如山如海的牌位中,也清晰可循。奇异的是,她看着自己并没有注视着了致生时,奠怀与想念的那种感觉。反而像是她借了个躯壳,留在人间,回望着自己一般,轻飘飘的。
了了凝视了许久,以往那些令她摸不着头脑的噩梦,像是忽然有了来处。
她皱了皱眉,压下心头这丝略带诡异的想法,转身看向裴河宴:“牌位的事,多谢你。”
裴河宴回望了她两眼,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也不是所有人都要活得热烈且有意义,有些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活着的奥义,可即便日复一日,到终老时,总会看清自己这一生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又最在乎什么。”
他收回视线,远远的看向了了了的延生牌:“延生牌位能替你多积攒一些福报功德,让你多结善缘,少些灾厄,所求所愿皆有所得。”
他顿了顿,看着了了说:“我也是一直这么期望你的。”
供往生莲位和延生牌位都是举手之劳的事……要不是她查问,裴河宴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他也不会因为她有过死志,就苦口婆心的劝说。
现在的年轻人,稍有不顺,就满脑子的一死百了。他不能评判什么,因为连他也是得过且过。
只是如今的社会戾气太重,又把生命看得太轻,真的面对鲜活的生命逝去,他空余惋惜却也无能为力。
但这样的事,他不希望发生在了了身上。即便她如今看上去一切如常,可她话语中对自己的漠视,仍是令他觉得无法忍耐。所以他才改了主意,亲自带着她来了延生堂。
远处钟楼,钟声响起。
僧人的晚课结束,整个空寂的世界,像是忽然涌入了许多声音,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果然,不论是六根清净的僧人还是困于红尘的普通人,大家对放学下班都有一样的欢喜与雀跃。
了了虽然不明白裴河宴为什么会这么郑重其事,但在这样的热闹与喧嚷之间,她突然觉得,前路似乎有不少悬停的莹光正等着朝她飞来,她迎着光走,总是能走出深渊的吧?
回去的路上,台阶太多,山路难行,了了爬一会坡就得停下来歇一会。
她站的高了能够将寺庙内的殿宇都尽收眼底,她特意找了找下午来时的客院,满脸费解地问道: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住在底下的院子里?每天这么爬山,你不累吗?”
这段路,裴河宴为了等她,停下来三五次。
闻言,他轻掸了掸袖口,将念珠拨得稀里哗啦响:“你要是想,我可以让了无连夜帮你搬下去。”
寺庙清晨三点打钟,巡逻的僧人会绕寺打上一周,确保全部吵醒后,钟楼的古钟敲响,一共三阵,阵阵惊野山林,那动静……
自然是住得越远越好。
“那倒不必这么麻烦,我明天少回两趟房间就好了。”了了望着还有一段距离的山门,长叹了口气。
见她似乎是完全不知道寺庙清晨三点就要打钟的事,裴河宴刚皱起眉……
一想起她在普宁寺住的也是离寺院有一段距离的民宿,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眼看着山门近在眼前,却始终到不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先生墓前,说你练哑铃有多努力,是在诓他吧?”
了了深喘了两口气,即使狼狈,也难掩她现在一脸得意:“这话老了才不信呢,也就能诓诓你。”
裴河宴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怔了两秒……
随即轻哂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善意提醒:“你那房间太久没人住,今晚记得开窗通风。”
第六十一章
裴河宴在了了的心目中, 地位十分崇高。印象中,他一向正派,虽不爱管闲事, 但有事求到他面前, 他总是心软宽和,有求必应。
所以, 当她凌晨三点被满寺院溜达的打钟声吵醒时,她差点以为是失火示警。
等她慌乱地爬起来,却见各房各院里如鱼汇流般走出不少正准备去上早课的和尚。
了了虚惊一场,赶紧回屋补觉。刚眯着,钟楼的古钟又随之响起,钟声沉厚,似能涤荡一切虚空污泞一般,将她的灵台一扫而空。
与之一并消失的,还有她浓稠的睡意。
了了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幽怨地凝视着与她一墙之隔的裴河宴。
要是到了这时,她还猜不到这是他故意的, 她也就白活了这二十多年。
她磨了磨牙,愤愤地翻了个身, 把自己埋入被窝里。
清晨六点, 了无打着哈欠来叫了了去斋堂吃早饭。
师兄弟们刚做完早课, 已经在用餐了……要是去晚了,别说清粥小菜了, 连个馒头都捞不着。
他刚进院子迈上台阶, 还没走到了了的房间门口, 隔壁的房门打开, 裴河宴一身纱衣半掩,似乎是刚醒,匆匆叫住了他:“了无。”
了无双掌合十,鞠躬一礼:“小师叔。”
“别叫她了,她刚睡下没多久,让她再睡会吧。”裴河宴开了门,掩好纱衣走出来,看了眼隔壁门窗紧闭的客房,勾了勾唇:“你先回吧。”
了无见裴河宴在笑,还以为自己眼花,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被他逮了个正着。
裴河宴忍不住微微挑眉,询问道:“还有事?”
了无立刻摇头:“那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就走,可走了没两步,他又怕小师叔在外头待了太久早忘了梵音寺的斋供时间,回头提醒道:“小师叔,过了六点半,斋堂就没早饭了。”
裴河宴懒得回答,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了了一觉睡到八点,还想翻身再睡时,嗅着飘来的红薯香,饥肠辘辘地爬了起来。
院子的山脚处,裴河宴刚从土堆里扒出烤好的红薯和鸡蛋放入竹筐,便听到了隔壁的开门声。
了了披散着长发,从门后探出脑袋,边嗅边循着味看了过来。
裴河宴回头时,正好与她对视了个正着。
他拎起竹筐,给她瞧了瞧:“先去洗漱,出来刚好可以吃了。”
了了刚睡醒还有些懵,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也忘了先答应一声,掩上门就去了浴室。
等她收拾好再出来时,院子里已经摆上了茶盘,裴河宴坐在藤椅上,边喝茶边望着几乎快漫到了脚下的云雾。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日放晴,又是一早就出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