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倾
只是那时他二十,她十三,本就只有两人单独相处,若是再有肢体接触,那就十分不妥。他尊重她,保护她,也为了自己的坦荡,这才拿戒尺代替身体接触。
即便如此,也顶多纠正了她写字的坐姿,以及当作了醒木尺,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发出点声音给她提个醒罢了。
可气罢,又觉得了了说的怕挨打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一想到,她把南啻的相处珍而重之的记在记忆深处,他就止不住的心软。
有些时候,心动就是一刹那的,令你措手不及。
“她不受你影响?这说明什么?”过云问道。
“师父,我一直认为,爱人得先爱自己。她不是穷途末路了来依靠我,也不是觉得孤单想来借一个肩膀。即使没有我,她也能好好的吃饭,好好的工作,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也能独立的决定是否要继续喜欢我。”裴河宴解释道:“我喜欢她,也不是因为怜悯她孤身一人,不是同情她总在经受苦难,而是纯粹的欣赏她,以及对她有控制不住的在乎。”
他不知自己是否表达明白了这之间的区别。
一段感情如果是从别有目的开始,无论是恻隐之心,还是出于同情,总会有耗尽的时候。他仔细分辨过,自己是不是一时迷障,又是不是误将别的感情当作了喜欢。
但不是。
了了完成《四方塔》壁画那天,他也替她感到高兴。
彼时,了了还避他如蛇蝎,能不见面就不与他见面。他只能先收起了他提前为她捏好的小像,改换一个礼物。
可思来想去,即便是送礼物也不太合适。就凭她快刀斩乱麻的果断,他想都不用想,这礼物送出去必定是会被退回的。没准,还得听她数落几句他不爱听的话。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又怕她觉得失落。
所以他才去杂物间收拾出几个花瓶,还特意去了趟花鸟市场,为她挑选芍药。他其实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不过他觉得,也许连了了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想起在多宝讲寺重逢的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重缎丝绣,丝绣的暗纹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芍药。他便当作这是她喜欢的。
当裴河宴在花房看见她时,只觉得生活充满了意外和惊喜。怕她会转身就走,他小心的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安全距离。
帮她挑花,成了他那天失而复得,最珍惜的相处。
回去的路上,她小心的抱着花,那点雀跃全挂在眉梢上。
两人逆着来逛晚市的客流,她跟在他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他却像是牵住了她,终于不再是擦肩而过。
可以说他悖逆,也可以说他着象。佛不渡他,他只能自渡。
放弃修行固然可惜,可固执地追求一人之法,又真的是成佛了吗?未必吧。
他执杯,喝了口茶。目光落在竹榻上的棋盘时,微微停留了片刻。
过云察觉到他的停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棋盘有什么值得你多看的?”
“不过是看到它想起了您收我为徒时说的那句话。”裴河宴放下茶杯,“您跟我说,时间是有轮回的,到了某一个点,时光回溯,会重新回到矩点。而我就是那个最新的矩点。”
过云颔首,眸色幽深:“是,我说过。”
“可我觉得我像是被放上棋盘的棋子,但凡是同一个棋盘上的棋子,都有它固定的路数。”
就如棋诀上说的“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无论他是兵是卒,只能按着棋盘的规则行走。
他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却意外的没惹得过云不快,他反而看着裴河宴良久,笑着道:“竖子妄言啊。”
聊到这,过云早已不妄图还能更改他的主意了。
不过裴河宴的这句话看似违逆,实则也有道理。看破执着,走出框限,也许这才是真的破局呢?
佛法精深,个人有个人的渡法,他实难替裴河宴拿这个主意。
过云尽了自己的责,规劝过他,劝量过他,他执意不改主意,他也实在没有办法。
“随你,随你吧。”他长叹了一口气,怕裴河宴高兴太早,又补充道:“不过按寺里的规定,想要还俗,得等一个月满,举行了还俗仪式才算了结。你虽然不是佛门弟子,但你是我的徒弟,又受梵音寺供养多年,如今要离开,还是按规矩办事吧。”
这个事,宜迟不宜短。
过云虽然被说服了,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拉了张脸,不快道:“这件事你不许往外说,等一个月期满后我自会找觉悟给你安排。这一个月内,你既然还是我佛门的俗家弟子,就继续给我持好戒,不许松懈半分。”
第七十八章
得了过云的首肯,裴河宴这才准备离寺。
他与来时一样,走时也悄无声息。
觉悟忙完寺务来山腰上的小院找他时,别说人影了,连个蚊子的影子也没瞧见。他看着满屋黑寂,骂骂咧咧。
明明上午人还在,晚上就不见了,有这么急切吗?
走了也不知道提前和他说一声,他都一把年纪了,爬个山容易吗?
觉悟腰酸背痛,想立刻下山是不行了。他推开木篱搭的院门,在屋前廊檐下的躺椅上坐下。
至于他为什么如此笃定裴河宴是离开了寺庙,而不是中途去哪耽搁了没回来。这么点事,他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都用不着求证。
夜还不算黑,薄薄的一层暮色下,竹林与森木的轮廓尚还依稀可见。
觉悟放松地将头靠在椅枕上,仰望夜空。要说梵音寺里哪个地方生活水平最高,那无疑是裴河宴的这个小院了。
寺里的僧人大多懒散,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说好听点那叫简朴,照实了说那就是得过且过。觉悟自小就喜欢和裴河宴玩,除了两人际遇相当外,便是图他那一双玲珑手。
他仰起头,四下瞧了瞧。
隔壁的客房门口悬了两盏竹灯笼,这是裴河宴这次回来,闲来无事亲手做的。
觉悟上回来时,他刚劈了竹子,在截长短。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想做什么,嗑着瓜子随口问道:“你现在立骨都换竹子了?竹子脆性多大啊。”
他说完,还啧啧了两声表示不赞同。
裴河宴裁完竹条,又用工具将表面打磨平滑:“给了了做灯笼用的。”
梵音寺寺里清闲,吃过晚饭就无事可做了。她喜欢散步消食,罗汉堂的后院里,方丈种了不少花,不同季节开不一样的花,她似乎很喜欢。
锦鲤池也是,她一停便会停上很久。
夏天快来了,天日虽然变长,但她估计会玩到更晚归一些。门外挂个灯笼,起码能将院子照得明亮一些。
觉悟听完,对他如此笃定了了还会回来这里感到十分费解:“你就这么确定老祖会放你走?别人也就算了,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又是他亲手带大的,这感情可不一般啊。”
说完,他似乎还嫌这句话不够扎心,又补充了一句:“况且,就算老祖同意了,你就这么肯定了了还愿意?”
裴河宴手中打磨用的锉刀顿了顿,他眯细了眼仔细地打量着要用来做榫卯连接的竹梢,云淡风轻道:“不确定。”
觉悟那口瓜子皮没吐出去,他呸呸了两声,灌了口茶:“那你在这瞎忙活?”
“要是谁都能提前窥知答案,还需要做什么选择?等看到结果才去做,那岂不是事事落空?”他轻笑了一声,丢下手上打磨好的竹条,又换了另一根。
竹制的灯笼轻便一些,即便她想拿在手里也不会太重。
觉悟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丢失了作为兄长的颜面, 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要不说裴河宴适合修行呢, 光这嘴里说出的话,就比他能糊弄人。
他想到这,笑了起来,眯着眼往山巅上看。
山阶的尽头是一浮阁,那里曾是昭和公主在梵音寺礼佛时,拂宴法师特意为她修建的寝殿。当时的梵音寺,还是大雍王朝的皇帝钦封的大慈恩寺,是真正的皇家寺庙。
为避免寺里的僧人冒犯公主,公主的寝殿与日常礼佛用的佛堂都伫立在高高的山巅。即便岁月老去,宫殿腐朽,仍是能从那斑驳的时光痕迹中看出曾经的恢弘与世变沉浮。
他自然已经无法获知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可时光遗留下来的残迹与那点零星的遗存,就足以让人想入非非。
拂宴高僧与昭和困于礼俗,遗憾错过。
但愿河宴与了了,能终成眷属。
回重回岛的航班上,夜航困乏,乘客睡了大半。
裴河宴又重新过了一遍待办事项,这才关闭手机,准备小憩片刻。
他刚闭上眼,就想起了过云在他临走前问的那一句:“你做的这个决定,她会乐于看见吗?即便你得偿所愿,你就不怕她只是一时新鲜?你把所有的事都做了,有考虑过她可能未必会接受吗?”
一连三问,犀利得他差点哑口无言。
他当时回答:“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自愿承担。”
包括她会无法接受,也包括她只是一时新鲜。
他做这个决定时,本就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
这一切皆出于他的本心,他既不会让了了承受他的罪业,也不会将这个选择看作是个赌注。
人不能总是这么贪,还没付出就想着索要回报。
裴河宴本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忐忑,可返程的途中,他距离天空这么近,往上看是无垠的夜空里无遮无挡的星辰,往下看是旷野之上璀璨的灯流与繁华的城市。
他置身其中,有一种坦然的无畏。
他不觉得他此前的彷徨是可耻的,是不坚定的。相反,他一步步踏碎他将来要面对的困境走向了了,是一种释然到无所敬畏的从容。
他愿意接受一切,包括一无所有。
这就是他给了了的唯一答案。
了了对这半个月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裴河宴回梵音寺了,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有淡淡的失落。虽然她抗拒着再交出自己的心,可感情这个事若是能自由控制,那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痴男怨女了。
梵音寺的壁画能否接手,她已经不做考虑了。按她目前的状况,她实在不太适合再和裴河宴频繁见面。
这不仅是对她的考验,更是折磨。
正是因为她抱着这样的心情,把每一天都过成了沙漏中簌簌往下掉的沙子,她才会觉得时间如此紧迫,崭新的一天不再是新的开始,而是垂垂晚矣的倒计时。
了了太过紧绷, 连了拙都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他疑惑地去纠察了合同上的时间, 待反复确认他们的时间充裕后,他困惑地将壁画的工程重新梳理了一遍。
了了起初还没看懂他在做什么,等看到他在掐算工期时间后,顿时哭笑不得:“你不用焦虑,壁画工期没有问题。”
“是你很焦虑。”了拙说道。
了了没否认,她也无从否认。
连了拙都察觉到了她的焦虑,她这样的状态,已经完全不适合工作了。
壁画是个要求高,且操作精细的艺术工作,情绪好坏对壁画的呈现是有直接效果的。所以她当机立断,下午放假!
了拙白捡了一下午,替她拎着工具箱先回了禅居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