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豆子禹
孔阳很喜欢爆米花刚出炉的味道,以前的爆米花机是一个漆黑的圆炉,样子有点像章鱼,圆滚滚的肚子里面放入了米粒和糖精,圆炉在火上烤,老人缓缓地转着圆炉的手柄,那就像章鱼的触角。
孔阳最开心的是爆米花出炉前的等待,孔曲山会紧紧拉着他的手,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一刻也不会松懈。
这是孔阳最安静的时刻,也是他人生当中和父亲静处时最美好的时光。
当街上响起“要响了要响了”的喊声时,孔阳就知道,爆米花要出炉了,那时候父亲会特意松开他的手,宽实的手掌换到他的背部。
孔阳用双手捂住耳朵,站在父亲手臂下,只听一声巨响,白烟滚滚,有人还开玩笑说,“土地公公出来了”,从滚滚的白烟里,那个微驼着背的爆米花老人就像土地公公吞云吐雾现身一般。
白白软软的爆米花从圆炉里喷射出来,散发着浓浓的香味。
说起来,这是孔阳最幸福的时刻,因为他知道,那份香喷喷的爆米花中,有一份是属于他的。
那也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吃爆米花。
孔曲山付完钱,手掌护着他的小脑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孔阳个子很小,瘦瘦弱弱的,他一路上就小心翼翼捡起爆米花,变着法儿吃一粒。
他也会想起父亲,会找一颗大颗粒的爆米花,伸出小小的手掌送到孔曲山的口中。
孔曲山弯下腰,含下爆米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谢谢儿子。”
天空本来一片晴朗,但很快布上了一层乌云,“要下雨了”,有人在喊。
孔曲山是个做事未雨绸缪的人,时常出远门就带着一把伞,他把伞从腰间解下来,“儿子,你拿着伞回家去,我还要去趟厂里。”
孔阳接下了伞,像往常一样,他点了点头,听了父亲的话,他站在街外面的山坡上,看着父亲沿着马路一步步走向纺织厂,背影慢慢缩小。
那是今阳市最大的纺织厂,名叫蒲公英,纺织厂里有上千名员工,父亲就在纺织厂工作,他工作努力,是厂里的劳模,家里的墙上还贴着厂里发的奖状。对于父亲,孔阳无比骄傲和崇拜。
随着电闪雷鸣,孔阳提前打开了伞,他那片家属楼离街市不远,每次在街市与父亲离别,收下一包爆米花,孔阳都会独自回家。
但是这一次,当大雨哗哗啦啦下起来后,他却转过了身,目光穿过雨箭朝纺织厂的上空望去,他有种隐隐的担忧,担忧父亲没带雨伞,全身湿透,连家都不能回。
他向反方向走去,抗着暴雨走向了纺织厂。见到父亲是他最大的愿望。
因为是厂家属,孔阳经常来纺织厂玩,他走到纺织厂时,小腿以下已经全部被雨水浸透了。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来到这里,无论刮风下雨,这儿都很热闹,纺织厂门口有保安叔叔,大门口必定人来人往,厂里面必定机器轰鸣,可是今天,这里就像一座空城。
因为纺织厂倒闭,这里再没有以前的生机,唯一热闹的事,是一大群厂工堵在厂里面喊着工资补偿的事。
今天暴雨倾盆,他没有见到这些情绪激动的厂工,而是走入一座雨水浸透的空城。
黄昏已至,再加上乌云暴雨,孔阳的眼前几乎一片漆黑,但他在灰暗的视线当中看到了一小片光亮。
他熟悉纺织厂的房子,那块地方是厂办的办公室,他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父亲说来纺织厂,一定去了那。
终于走到亮着昏黄灯泡的办公室门口,他收起伞,准备敲门进去,敲门前,他走过办公室外的窗户,窗户里的情景顿时飞入他的眼帘。
那是孔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他以后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回到那个场景,每一次,他都胆怯、惶恐、害怕,他后怕,他痛恨,他甚至想一刀了结自己。
第79章 [VIP] 密室民宿杀人案(18)
窗户里面亮, 外面暗,孔阳就像一个无辜的旁观者,看到了屋内发生的一切。
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 那是归向阳, 他正用一根麻绳将孔曲山的脖子缠住,两人的肢体纠缠在地上,归向阳的力气明显要大一些, 使劲勒住孔曲山的脖子。
孔曲山呼吸困难,面色卡白, 但他是劳模, 是厂里的工人, 他虽然身材不高,但力气不小, 他一直在反抗, 以至于归向阳的罪恶没有立即得逞。
就在这时,归向阳大喊了一声:“龙善文, 你还愣着干嘛,快来抱他!”
“我答应你, 一万报酬……”
在孔阳惊恐的视野里, 过了一小会,一个身材偏瘦的女人走向了孔曲山, 她好像也受到惊吓, 但是她却充当了归向阳的帮手,趴了下去,紧紧抱住了孔曲山的双腿。
就在两人合力之下, 孔曲山失去了呼吸,他僵硬地, 全身猛然抖动了一下,整个人都翻了过来,瞪着的眼睛带着不甘和绝望正好对着窗户。
全身发抖的孔阳吓得失声痛哭,那是他的父亲,可就在这一刻,他死了。孔阳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死亡是什么样子,可是父亲却眼睁睁在他面前死去。
归向阳抬起头,他警惕地望向窗台,他似乎发现了窗外的动静。
孔阳拔腿就跑,他跑向了雨中,拼命地逃跑,跑了一段路,他又停住了,他想起了父亲,又往回走了几步,泪水早已和雨水交融在一起。
他远远地看见归向阳从门口的地上捡起了他的雨伞,归向阳朝雨中望来,像看透了他,他胆怯地向后退去,归向阳收住目光,蹲在了地上,用手指丈量他的雨鞋留在地面上的脚印。
那天,孔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纺织厂的,他拼命地逃跑,一直跑到家属楼,重重地摔在院子的地面上。
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高烧了三天三夜,母亲一直在身边照顾着她,然而从此以后,他的生活不得安宁。
无论黑天白夜,总有人上门来找母亲吴月茹讨债,还在他家拼命地翻找什么东西,他们说孔曲山带着厂里准备发放的二十几万现金逃跑了,听说逃去了香港。
说完这一切,孔阳趴在审讯桌上沉重地痛哭了起来。
那年他九岁,本来是憧憬美好未来的年纪,他的父亲是劳模,为人正义,可是意外被人谋杀,他的母亲善良柔弱,却日日被人追债。
九岁以后孔阳的人生,带着那段恐怖的记忆,带着对父亲的愧疚,带着对母亲的同情,他就像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因为如果当年,当年那个雨夜,他推开了那个办公室门的话,也许父亲就得救了,但是因为他的胆怯,他成了父亲被害的旁观者。
然而在孟思期看来,孔阳即便推开了门,以他九岁的年纪,瘦小的体魄,可能也无法挽救他的父亲,不过对于孔阳来说,他永远都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他会终生带着对父亲的愧疚离开这个世界。
孔阳那段时间一定生活在惶恐和担心当中,不仅是家庭的突然变故,还有来自于当时是厂办主任、还是青年壮汉归向阳的威胁,因为归向阳找到了他的伞,丈量了他的足印,孔阳一定在很长时间内都生活在那种未知的恐惧里。
他一定以为有一天,有人会将他如父亲一样勒死,他不敢将这一切说出口,只能把胆怯和悔恨深埋心底,直到变得不受控制,让魔鬼在内心生根发芽。
在孔阳停止抽泣后,孟思期已经将温水送在了他的面前,孔阳似乎平静了,他拿起温水抿了一口,“对不起啊,有点失态。”
孟思期没有回应,她想让孔阳的心情再平复一会。
孔阳抬起头,眼神很坚定,“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只要能给归向阳定罪?”
孟思期也在平复心情,但是她是主审人,她必须快速抛弃不相干的情感,她冷静地问:“在你长大以后,是不是多次尝试刺杀归向阳?”孟思期认为,如果孔阳真的那么恨归向阳,他一定首先想要杀害的是归向阳,而不是龙善文。
“对,我尝试过,但是归向阳人高马大,他还有保镖,我根本近不了身。他偶尔会去维也纳酒店鬼混,那里他有女人,不止一个,他玩完后,会一个人离开,所以我尝试那个时候去刺杀他,但是他很精明,力气也很大,我没成功只能逃跑。”
孟思期继续问:“你为什么不报警?你从来不相信警察吗?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替父报仇。”
“相信?从九岁那年我就不相信任何人了,”孔阳的嘴角勾上绝情的笑容,“那些曾经将我父亲高高捧起的厂工,最后不也是围在我家门口,将我母亲的尊严践踏一地,你觉得我应该相信谁?”
孟思期这次终于理解了孔阳的心理,如果经历了那样的人生,还是在心灵未定型的年龄,他一定会改变许多世界观。
“虽然你不相信,但你可以给市长写信,给警局写信,这些都是比你现在的方法更好的办法。”赵雷霆似乎有些气急,说了这番话。
孔阳笑了笑,像是在嘲笑对方的无知:“你不会懂的,你根本不了解归向阳,他是什么样的人至少我了解过,还是在纺织厂厂办的时候,他就有一班兄弟,而且他喜欢结交有头有脸的人。这不,最现成的例子,他离开纺织厂后,就主动追求张荟,张荟是什么人,七八年前,张荟不过是一个小职员,家境贫寒,长得一般,你觉得归向阳这样的人会看上她,那不就是因为,张荟有个好姐夫,你们应该不会不认识吧。”
孔阳话语落下,现场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大家都知道孔阳说的是谁。
冯少民突然拍了下桌子,严厉说:“孔阳,你不要想一出说一出,张荟是张荟,张荟的姐夫是张荟的姐夫,他们能混为一谈吗?”
“虽然不能混为一谈,但是归向阳可不是这么想的。”
冯少民厉声说:“你根本就不相信人民警察,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名为孔阳,心中却没有阳光,你怎么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正义的,你不相信,那是因为你没去了解,正义就是我们警察的使命,我现在告诉你,无论是我们还是你说的张荟姐夫,都是维护正义的警察,我们会维护老百姓的利益,为人民服务,这是永远都不变的理!”
孟思期瞬间被触动了,她很少听见冯少民如此情绪激动地大声争辩,他争辩的不是韩长林,而是他这身警服,这身警服代表的正义。
“行,我现在信了,”孔阳像是被说服,面色也严肃起来,“可是现在我信了又能怎么样,我已经杀了龙善文,我会真心认罪。我只求求你们,帮我父亲还原真相,别让他死不瞑目,我请求你们逮捕归向阳,让他给我父亲谢罪!”
“你的请求我们会去调查,”冯少民义正辞严地说,“关于你说的是不是属实,我们也会调查,我们会以证据说话,如果归向阳果真犯罪,自然会受到法律的惩罚。”
“好,你们都是好人,我代我父亲谢过你们,你们把我判罪吧。”
冯少民平静了下来,看了眼孟思期,孟思期明白,师父的意思还有什么问题尽管提。
孟思期还有很多问题,她朝冯少民微微颔首,再次面对孔阳:“孔阳,我还有问题请你回答,你为什么说龙善文是……妓女,当年她是纺织厂工人,这一切你能说清楚吗?”
“你觉得我诬陷她对吗,你去问问那些在纺织厂的老人,他们对龙善文的看法。”
“我现在就想听听你的解释。”
“我的解释,好啊,我承认龙善文很漂亮,在蒲公英她是一朵花,可是她也很下贱,厂里那么多女孩,她偏偏要做厂领导的情妇,我记得,她不止一次参加过领导的陪酒,而且她和归向阳是什么关系,龙善文喜欢钱,归向阳喜欢结交有钱的人,那不得带上龙善文,你觉得龙善文就去陪陪酒,她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过觉,她那时候工资才多少钱,要没有那些睡觉的钱,她能买得起化妆品,能买得起漂亮的衣服……”
“所以,这就是她在你眼中的全部……”
“对,她就是一只鸡,你还想为她洗白?”
孟思期顿了下情绪问:“龙善文为什么那天出现在厂办?她后来得到了那笔钱吗?这些年你对她有过了解吗?”
“有没有得到那笔钱我不知道,但至少她就是为了钱杀了我父亲。不过我并不觉得她的日子过得有多好,可能你觉得她嫁给了有钱人,实际上,她丈夫沈松只不过是归向阳的小弟,沈松在外面也不知有多少女人。你觉得归向阳把自己玩烂的女人给小弟,是为了什么,保护她?当然不是,不就是监视她,把她一辈子监控起来。”
孟思期咽了咽口水,内心里再次受到了些许冲击,关于龙善文的问题其实也到此为止了,在孔阳的眼里,龙善文已然定型,不会有第二种定义。
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当年你父亲被人怀疑携款潜逃,没人怀疑吗?从来没有一个厂工怀疑过。”
“有,当然有。”孔阳的回答沉淀了几许,“有人不相信我父亲做那种事,报过警,可是警察搜寻了一段时间后,至少在纺织厂那片搜查了好几天,但最后还是以失踪案结案了。我父亲明明死了,可最后结案却是失踪。”
“好,孔阳,今天审讯就到这里,我们随时都有问题提审你。对于你犯罪的事实,我们会依法处置。”
“来吧。”孔阳伸出一双手,一双能做出美味菜肴的纤长手掌,“戴手铐吧。”
走出审讯室,大家的心情都颇为沉重,孟思期走在冯少民身边,轻声提醒了下:“师父,归向阳?”
冯少民停顿脚步,转头说:“小川,马上申请逮捕令。”
“冯哥,可是我们现在没有证据。”唐小川提醒说。
的确,现在只有孔阳的一面之词,那也不能凭借孔阳的口供将归向阳治罪,现在参与这件事的人,龙善文已经死了,孔阳的口供只能只为参考,只要归向阳不认罪,根本就治不了罪。
“那就是去找证据,该逮捕逮捕!”冯少民话语落下,没人再反驳,唐小川立即去申请逮捕令去了。
二十分钟后,冯少民带队,三辆警车闪着红蓝光,在道路上疾驰,前往归向阳的小区进行逮捕。
这已经是傍晚,归向阳住的小区华灯初上,张荟和儿子天天晚上去她娘家吃饭了。
归向阳刚刚从公司回来,他本来今天有去维也纳酒店放松一下的打算,但是他隐隐感觉有种不安。
他总觉得这几天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当年他找到了那把雨伞,丈量了门外的鞋子脚印,他断定是一个小孩,他曾经派人到家属楼调查过,但并没有找到这个小孩。
这么多年过去,他突然想起,那个小孩可能是孔曲山的儿子,当年他儿子只有九岁,完全有可能和孔曲山一起来到了纺织厂。
而今年,孔曲山的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因此那天,他被人刺伤后,他就想到了这一点,他只能将这些事加以隐瞒,隐隐约约告知警方,至少当年发生的事情他希望永远尘封起来。
然而,正在他思虑时,小区响起了的警笛声,归向阳有一种担心,但是也有一种侥幸,他认为警车和他毫无关系,当年他已经做到了天衣无缝,没人可以破解,何况龙善文已经死了。只剩下唯一的担心,那个小孩,他最近一直在调查,一定要找到小孩的身份。
这时,电话铃响了,归向阳接起电话,里面的沉默让他觉得不对劲,他马上吼道:“谁他妈没事乱打电话?”
“归向阳。”电话里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这声音他似曾相识。
“你是谁?”
“警察已经盯上你了,当年的事情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我希望你慎言。”
归向阳顿时后背一凉,这个声音像是看透了他的内心,他忍不住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儿子才六岁,在今阳实验小学读书,那么可爱……”
“你他妈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