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我不是来找陈茂青的,我是来找玉佩玲小姐的,我已经打听过了,今天她在公司试妆,麻烦您拿着我的名片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在对面的咖啡馆等她。”
半个钟头后,玉佩玲一脸错愕找来。
“我还当是有人在耍人,原来真是你?”她带着几分防备的神色在对桌坐下,一眨眼的工夫,脸上便恢复了平常惯有的娇懒表情。
“闻小姐有何贵干?”她笑吟吟地说。
“我来挖人。”
玉佩玲仿佛觉得有点好笑:“挖人?闻小姐打算挖谁?”
“挖你。”
玉佩玲低头吃吃轻笑:“闻小姐真会讲笑话。”
闻亭丽也在笑,一边笑,一边不慌不忙喝着茶,而后从包里取出一份两月前的旧报纸,将其推到玉佩玲的面前。
只见报上赫然刊登着一张相片,镜头对着陈茂青,他正殷勤地同陆公馆的许管事交涉,他身后的车里坐着一位女子,女子的侧影很模糊,但当时报界都默认该女子是玉佩玲。
顷刻间,玉佩玲的眸中便多了几分怒意。
“你要做什么?!”
“看来玉小姐也对这条新闻记忆深刻,【陈茂青携女明星多次拜访陆世澄,却被陆公馆拒之门外。】让我猜猜,这是陈茂青第几次逼你去跟男人打交道了?上一次是大东银行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再上一次是茂丰百货的小开,还有什么飞迪儿的老板、桃仙茶园的东家——光是在报上见过的,大概就有五六个。“
“你是来羞辱我的?”玉佩玲猛地打断她,“你也配?”
闻亭丽不予辩驳,继续用同情的语调往下说:“我猜,每次陈茂青想要拉赞助,都会拉着手下最当红的女明星去作陪。这法子很管用,短短两年时间,华美公司就成功投拍了十来部电影,赚了个盆满钵满,陈茂青也顺利踢走了公司的其他合伙人,一跃成为华美最大的股东。直到他将主意打到陆世澄的身上,才算是踢到了铁板。”
“噢……”玉佩玲含笑拉长声调,“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这是怪我招惹了陆世澄?也对,我早就该猜到你们两个有故事,上次他突然把矛头对准华美,就是为了帮你解围吧。听说他回南洋了?我来猜一猜,你们俩究竟是谁甩了谁。没名没份的,我想你还没有资格吃他的醋吧。”
她嗬嗬嗬笑起来。
“收起你脑子里那可笑的竞争思想。”闻亭丽面沉如水,“今日我是来帮你的。”
玉佩玲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帮我?我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帮忙?谁不知道我是华美公司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你以为自己开了一家小作坊,就能到处做人家的救世主了?真是不自量力!”
闻亭丽微喟:“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上个礼拜,我在高家的晚宴上见过一次茂丰百货的小开,他有芙蓉癖,一口烂牙臭不可闻。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倒是不抽大烟,可他老得足够当玉小姐的爹了,每回陈茂青逼着你去跟这些男人打交道时,你心里都厌烦得不行吧?可你不去又不行,毕竟只要你不听话,华美电影公司马上就会换人来捧——你的前辈章小凤就是如此。在你之前,章小凤曾经是华美最受捧的女明星,现如今她在何处?”
玉佩玲的笑脸渐渐变得有些发僵。
“失宠之后,章小凤在贵公司坐了长达两年的冷板凳,没有戏拍、没有曝光、没有任何收入,就这样被慢慢折磨着,直到她在电影界彻底丧失名字,陈茂青才将她扫地出门,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你猜,他这套招数大概什么时候会落到你头上。”
“你少危言耸听!”玉佩玲强自镇定,“章小凤是章小凤,我是我!我一向懂得给自己留后路,再说,我如今的名气可不是章小姐当年能比的,陈茂青巴结我还来不及呢。”
“玉小姐竟如此天真,那么,贵公司最近那位姚玲珠小姐算怎么回事,听说陈茂青就已经打算让她在下一部《流浪儿》里当主角了,她进贵公司也就两三个月吧,当年的你可是足足等了一年才当上主角,可见这位姚小姐有多讨陈茂青的欢心,也许,用不了一年,就要轮到你给她做配角了,就像当初你取代章小凤那样。”
玉佩玲发泄式地把咖啡杯重重搁在桌上,刚好她今日穿着一件白纱百合花纹底子的旗袍,黑色的咖啡汁溅到衣服上,在那白色花朵上一团团氤氲开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玉佩玲急乱地想要从包里找手帕擦那污点,越是急,越是找不到,恰在此时,对桌突然递过来一块干净手帕。
“用我的吧。”
一抬眸,对上闻亭丽异常真诚的目光。玉佩玲不知说什么好,接过她的帕子胡乱擦了两把,又将手帕扔回去。
“别绕弯子了,你究竟想做什么,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闻亭丽垂眸用银匙搅了搅咖啡,幽幽地说:“实不相瞒,这次我从黄金出走,也是因为差不多的缘故,他们删掉我的戏份,拿一个我没见过的剧本逼我跟男演员搭档演戏,那一刻我就明白,这次我若是就范,接下来就会丧失更多自由,直到一步一步变成一个傀儡为止。所以,对于玉小姐如今的困境,我没有任何看笑话的意思,有的只是惺惺相惜之感,我是真心想帮你,请你相信我。”
玉佩玲眼中的敌意慢慢消融了几分。
她心烦意乱地拨了拨头发,又转头望向窗外的马路,表情显得相当迷惘,不知出了多久的神,她苦闷地叹口气:“我承认,我的兴趣只在拍戏,那些乱七八糟的臭男人,我连看都不想看,可是自打进了华美,我处处身不由己,陈茂青他——”她咬住下嘴唇,抬眸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闻亭丽,“你打算用什么法子帮我?说空话就算了,我都听够了。”
“到我们秀峰来。”
玉佩玲一讶。
“我已经打听过了,你跟华美签的是三年的合同,今年恰是第三年,也就是说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你就可以跟陈茂青解约了,到时候,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诱哄你跟他续约你都不要听,直接跳槽到华美来。”
玉佩玲乐不可支:“我凭什么到你们华美去?你们开得出我的片酬、养得起我这样的大明星吗?还有,我已经习惯了当女主角,让我去小公司做配角是绝不可能的。”
“至少我和黄姐不会逼你去应酬男人。”
对面一阵沉默。
闻亭丽恳切地说:“就算你不信任我,总该相信黄姐吧?她在这一行做了这么多年,何曾逼自己的人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有她在,你只管安安心心拍你的戏,至于片酬,只要你肯来,公司每年会为你量身打造两部质量上乘的片子,指定你做女主角,不拍戏的时候,每月薪水照发,我给你这个数——”
闻亭丽取下前襟的自来水笔,在名片的反面写下一个数字。
玉佩玲明显有些动摇了,但她的眼神仍深深透着怀疑。
“你说话算话么?”
“当然算话。”闻亭丽翘起嘴角,“别忘了,我可是秀峰的老板之一。”
“我……”玉佩玲烦乱地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事实上,玉小姐的选择不多,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有我们秀峰才能给你这样的自由。当然,这事不着急,玉小姐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只是——”闻亭丽话锋一转,“现在想来我们公司的演员很多,为了让我们的黄老板对玉小姐多加一份耐心和信心,你也得帮我们做一件事。”
玉佩玲嘴边露出一抹讽笑:“我就知道,说吧,什么事。”
“你得劝贵公司的于鸿杰跳槽到我们公司来,我知道你跟他是同乡,交情很不错,你尽快安排我跟于鸿杰见上一面,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玉佩玲傲然抬起头:“这算是投名状么?”
闻亭丽笑容真挚:“不算,因为我们秀峰的大门随时向玉小姐敞开。况且,这个建议对你只有好处,你让你的朋友先来秀峰探路,刚好可以通过他了解我们公司是不是传闻中的‘小作坊’,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你说呢?”
从咖啡馆出来,闻亭丽抬头望望日头,马上调转车头赶往黄金电影公司。
翌日傍晚,秀峰公司办公室,黄远山对着桌上于鸿杰的聘用书放声大笑。
“陈茂青给我们使绊子,我们索性上门挖他的墙角,一挖还是两个大墙角,玉佩玲和于鸿杰!回头等陈茂青知道了,非得气疯不可!”
闻亭丽笑道:“这都要怪陈茂青自己,他们华美的内部派系斗争太严重,自从陈茂青当上了大东家,于鸿杰就被发配到了三组,远不如从前受重视,他早就想另谋出路了,先前他误信坊间的谣言,再则,也担心自己过来之后会不受重视,昨天我跟他见了一面,他当场就打消了疑虑,他又不像玉佩玲有长期合约在身,所以二话不说就来了。”
黄远山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有了于鸿杰,《双珠》应该可以启动了,只是人手还是不够,再从何处撬来一个资深摄影师就好了。”
众人一边高兴一边发愁,于鸿杰这一出走,陈茂青那边必然有了防备,想要再用相同的法子去华美抢人是不可能了,黄金那边,更是严密得如同铁桶一般。
李镇说:“要不我在杭州、南京、天津等地多登几则招聘广告?”
顾杰也说:“我也联系一下广州那边的朋友,让他们在当地帮着找一找合适的人选,经验实在欠缺的话,大不了黄老板边拍边教。”
“黄老板,闻老板。”小田跑进来,“有个男人在大门口徘徊快一个钟头了,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看着很可疑,要不要把他赶走?”
闻亭丽喜出望外,他来了。
“别赶,你快把他请进来。”
黄远山和李镇等人面面相觑。等到小田把那人领到门口,黄远山像弹簧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你来做什么?我们这不欢迎你!”
来人正是黄远山的徒弟谭贵望。
当日黄远山一辞职,刘梦麟立即将谭贵望提升为公司的一流导演,让他单独执导新片,还将他的薪资提升至黄远山在职时的水平。
谭贵望就这样被“收买”了,对于师父的出走,他表现得相当没骨气,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接受了新职位。
这也就罢了,黄远山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谭贵望不曾来探望过师父一次,对于师父创业时遇到的种种艰辛,也是不闻不问,那种冷漠的态度委实让人心寒。直到一个礼拜前,秀峰正式成立,谭贵望才怯怯地给黄远山打了一通电话,黄远山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
就是一头趋炎附势的白眼狼!黄远山如是说。
三年的师徒情谊,就这样断了。
眼看闻亭丽要将谭贵望请进来,黄远山抬起自己的两只胳膊卡在门框上:“不许进!他可是黄金公司如今最得宠的谭大导演,当心我这贱地,脏了他的贵脚!”
面对黄远山的嘲讽和驱赶,谭贵望不作任何辩驳,只是低着头直挺挺地站在门口。
闻亭丽挡在两人中间,极力劝道:“黄姐,你先别急,好歹给小谭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是您亲手带出来的徒弟,您不相信他的人品,还不相信您自己的眼光吗?”
“算我当初眼瞎!快让他滚,以后胆敢再走进我们秀峰的大门一步,我就把他往死里打!”
推搡间,谭贵望的口袋里意外掉出来一样东西,竟是一条雪白雪白的孝布。
谭贵望面色惨白,飞快蹲下去将其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仍是一言不发。
闻亭丽趁机将谭贵望拉进门,低声对黄远山说:“谭贵望的母亲上礼拜去世了。”
黄远山愣了愣。
闻亭丽叹口气:“还记得上个月小谭跟你请过一次假回乡探亲吗,就是那一回,小谭发现自己母亲身体出了问题,是一种罕见的慢性病,当地治不了,上海也只有那几家西洋医院能够做手术,医药费高得吓人,刚巧那一阵黄姐你辞职。”
谭贵望喉结滚动,出声打断闻亭丽:“闻小姐,您帮我够多了,让我自己跟师父说吧。”
他走上前对着黄远山深深鞠了一躬:“师父,您骂我吧,我错了,我私心太重,我担心跟你出来单干,接下来会没有固定的收入给我母亲治病,于是我、我做了一回不讲义气的软骨头,昨天要不是闻小姐来劝我,我至今没有勇气来面对您,可我没忘记自己这身本领是谁亲手教的,不管您怎么骂我,您都是我的师父,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让我来秀峰吧,师父,就算您不给我发工钱我也要跟着您干。”
“你!”黄远山恨得跺了跺脚,“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创办公司需要很多钱,当初您走的时候是同刘梦麟撂过狠话的,我不想在这种关键时节拖你的后腿,何况当时我姆妈等不了太久,她需要立刻做手术——”他脸色一黯,迅速回头擦了把眼角。
闻亭丽触景生情,鼻根也有些发胀,上前牵紧黄远山,另一手拉住谭贵望:“好了好了,话开了就好,师徒之间没有隔夜仇,让小谭来秀峰帮忙吧。”
黄远山一肚子的话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语气依旧有些凶:“来可以,工钱是不会高的,还有,伯母的丧事料理好了吗?你看看你脸色多差,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再来正式上班!”
闻亭丽抱着胳膊伏在阑干上望风景,偶尔回头看看身后的窗子。
窗户里,黄远山兴高采烈对着剧本比划着什么,谭贵望也差不多,一边听,一边手舞足蹈。
闻亭丽不觉会心一笑,这对师徒又回到了从前的老样子,谈电影的时候,眼睛里就只有电影,天塌下来也浑然不知。
“闻小姐。”李镇走到她身边打声招呼,也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了望,“其实你早就想把谭贵望挖过来了对不对?”
闻亭丽但笑不语。
“黄老板这爆炭性子……”李镇无奈一笑,“亏得你在中间想办法,不然这误会还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黄姐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她心肠比谁都软,有些话说开了就好,她最大的优点是从不记仇。”
李镇回头很认真地打量闻亭丽。
“怎么了?”
“我在想,人的外表往往具有欺骗性,几年前第一次跟远山打交道时,我以为她是个精明的实干家,实际上她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而你,刚见到你时,我以为你是个不谙世事的浪漫主义者,结果你——”
“是个精明现实的实干家?”
“不不不。”李镇低头笑道,“不能这样说……应该说,闻老板年纪虽轻,却比许多人都更懂人性,你知道怎样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问题,一旦到了你的手里,即能找到刁钻的角度去解决,就像这一次,一个华美的于宏杰,一个黄金的谭贵望,老实人再也想不到用这种……用这种挖墙脚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闻老板偏偏能想到。”
闻亭丽注意到李镇对她的称呼已然发生了变化,她佯作未觉,只是瞅着他:“李经理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李镇由衷地说,“实不相瞒,当初远山来杭州找我,我虽然答应了来帮她,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这几日看到闻老板的作风,我这颗心才彻底踏实下来,秀峰公司有闻小姐这样的老板带领,才能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环境当中站稳脚跟。”
闻亭丽不置可否,把自己的视线抬高一点,远远望向远处幢一排排房子的玻璃窗,在夕阳的照耀下,那排窗户红得像着了火似的。
她悠悠然开了腔:“想过没有,谭贵望也好,你李经理也罢,真正吸引你们来到秀峰的,不是我,而是黄姐。”
李镇怔了怔。
“大家钦佩她的才华,信赖她的为人,相信她能带领你们创建一番事业,所以你们来了,这就是黄姐的人格魅力所在,我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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