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整间厂子占地至少有五亩,前楼是一幢灰白的两层小楼,可供大家办公,中间的厂房已经被搬空了,天花板极高,将来完全可以搭建摄影棚。
后边则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约有二十间,间间独立,用来做职工宿舍再合适不过。
宿舍的后窗种有大株大株颜色艳丽的鸡蛋花,味道极浓郁,一派南国景象,赏心悦目。
走廊尽头两边各有一间很大的公共浴室,可以各自做女职工浴室和男职工浴室。
租金固然是有点高,但对于目前的秀峰来说,算得上是一个四角俱全的场所了。
曹仁秀等人自是没话说,玉佩玲却多多少少有点嫌弃,这宿舍跟她在上海的洋房比起来,就如厕所差不多大小,最要命的是还没有单独的卫生间。
但她也清楚这时期能找到这样合适的地方已经不容易了。
在闻亭丽询问她意见时,便耸耸肩说:“先凑合住一阵吧,回头我自己再单独找地方住,月姐也喜欢清净。到时候我可以跟她一道出去找房子。”
闻亭丽随着她,自己很愉快地直接联络老板过来签合同,付款的时候,意外发现手包里多了一张二十万法郎的支票,愕然一看,是香港这边的银行户头,随时可以支取。
她甜蜜微笑,把支票轻轻塞回手包,另外拿出自己的钱付账。
搬好家,闻亭丽便同黄远山商量《抗争》补拍一事,公司遭了火灾,许多事得从头再来,为了尽快回血。
除了拍摄《抗争》,她们还计划同期抢拍一部《雁南归》,以保证票房收入。
但不管拍一部还是拍两部,首先要有一间像样的摄片场,在秀峰的新摄影棚搭建起来之前,最好的法子就是租。
租摄影场、租摄影机、租剪辑室——总之能省则省。
意见达成一致后,闻亭丽便马上联络本地的电影公司,消息传得相当快。第二天,就有两家公司主动联系她们。
第一家名叫兴发,由一位姓洪的本地商人创办,该公司在默片时代也曾拍过不少片子,后因经营不善而倒闭,如今专门靠租借场地和设备赚钱。
洪老板开的价格很合理,不管秀峰拍多少天,都按总价结算,且不需要另付押金,可是闻亭丽参观完这家摄影棚之后,心中很是失望,摄影机居然还是旧式的百代骆驼牌摄影机,灯光设备也太老了。
另一家倒全是一流设备,只是那并非是电影公司,而是一家名叫艾菲琳的外国胶卷厂,艾菲琳的老董事长名叫菲利普,毕生迷恋电影,后因不甘心长期去电影院买票看别人拍的片子,索性自己出钱在郊外搭建了一个玻璃摄影棚,同时还斥巨资购买了最新式的摄影机和炭精灯等设备,闲暇时招几个演员,拍一些风景纪录片和滑稽片自娱自乐。
老董事长去世后,这摄影棚便闲下来了,他儿子小菲利普不忍看着大笔资金闲置,干脆对外出租,联系闻亭丽的是该厂经理,名叫罗便臣。
闻亭丽对艾菲琳的摄影棚相当满意,谁知罗便臣一开口就是天价,租期三个月,租金是三万大洋,另需交一万大洋的押金。倘若拍摄期间造成任何损耗,需按市价赔偿。
谭贵望倒抽一口气:“这价钱都够重新搭一个摄影棚了。”
那洋人得意洋洋地说:“没办法,谁叫贵公司急着借场地拍片呢,目前本地只有两家有空档,另一家兴发想必也联络过你们了,他们那条件……
啧啧,总之,我们艾菲琳摄影棚是本地最good的一间,就连本地某些正规的电影公司都没有这条件,你们绝不会亏的。”
这些话,句句戳中秀峰的软肋,可她们再急,也没道理被人当作肥羊来宰,谭贵望还要与这洋人讨价还价,闻亭丽却笑吟吟将自己的名片放到桌上。
“罗便臣先生,请将我的名片转交给你们老板小菲利普先生,同时转告他一句话:租金,我们一个子儿都不会付,不过等到电影上映,秀峰可以考虑将一成票房收入分给贵公司。
当然,前提是双方合作愉快,若是中途发生龃龉,秀峰随时会终止与贵公司的合作。”
罗便臣瞠目结舌:“这简直是痴心妄想,我们小菲利普先生绝不会同意你的要求的。”
闻亭丽却不再同他啰嗦,起身潇洒而去,回去后,曹仁秀和田灵气呼呼将刚才的事说给玉佩玲等人听。
大家纷纷帮着出主意,黄远山却只问闻亭丽一句话:“到底行不行?”
闻亭丽莞尔:“行的,等着瞧吧。”
两天后,艾菲琳的老板小菲利普果然主动约闻亭丽去半岛酒店喝咖啡。
小菲利普年约四十,典型的英国人长相,经过两日的冷却,他的态度分明已经软化。
但面上还是冷冰冰的,一坐下来就用如鹰隼般的目光看着闻亭丽:“我也见过不少电影明星,别人都不像阁下这般精明,闻小姐真不考虑转行专门做生意吗?”
闻亭丽莞尔:“我就当菲利普先生这话是在夸奖我。”
小菲利普慢条斯理喝口咖啡:“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此一时,彼一时。香港不是上海,秀峰更不是上海的那个秀峰了。闻小姐,你提出的条件如此苛刻,没有哪家公司会答应的。”
闻亭丽神情悠然:“可我们中国人还有一句俗话:腹中有粮,心中不慌。秀峰虽是被迫迁来香港,但实力并未折损,黄远山导演、玉佩玲小姐、月照云女士,以及我闻亭丽,随便哪一位都可以独当一面,最可贵的是我们始终团结在一起,这就是秀峰「腹中的粮」,那日菲利普先生主动联系我们,不正代表您十分认可秀峰的影响力吗?”
菲利普哂笑:“我算是明白,闻小姐态度为何如此强硬,就因为我们艾菲琳是主动联系的那一方,所以你料定我会先低头?”
闻亭丽语气诚恳:“合作贵乎坦诚,从来没有输赢一说。我只是很确信一点,不管谁跟我们秀峰合作,都会收获至多。
因为秀峰成立至今,从未在票房和口碑上打过败仗,并且非常擅长与时俱进,这一点不只贵公司知道,本地其他电影公司也很清楚。”
可是说实话,秀峰比起黄金和华美那样的大公司,还差得远呢。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黄金迁来了,也未必能在香港打开市场,说不定水土不服,闻小姐最好不要拿些空头支票来跟人谈条件,万一票房惨淡呢?我岂不是一个子儿都赚不到?还是实际一点吧,不要净提一些让人发笑的要求。”
闻亭丽但笑不语。
菲利普一拳仿佛打在棉花上,一时也没话讲,等了片刻,眼看闻亭丽仍是纹丝不动,只好板着脸说:“看来没什么好谈的了,再见。”
可是才过三天,艾菲琳那边就给闻亭丽这边打电话:“闻小姐,菲利普先生答应你的条件了。若您方便,请明天一早来我们公司签约,一切按照闻小姐所说的来办。”
满屋欢呼。
闻亭丽拍着胸脯笑道:“绷了这些日子,总算敲定了一件大事,今晚大家放松放松,我去买饮料。”
其实她想趁便在外头给陆公馆打电话,她到香港都十多天了,陆世澄还是消息全无。
最令她不安的是,昨夜她做了一个顶奇怪的梦,梦里她站在大生药厂的门口,明知道陆世澄就在办公室里等她,可是走来走去,就是找不见他那间办公室,最后她急得直喊:“陆世澄——”
惊醒时是半夜时分,她坐在黑漆漆的夜里直喘气,心房处空荡荡的,仿佛凭空缺了一大块。之后她再也没能睡着,暗想,今天无论如何要跟陆世澄联络上。
谭贵望和曹仁秀怕东西太重,忙跟闻亭丽出来,路上,谭贵望兴奋地问闻亭丽:“闻老板,你早料到艾菲琳的老板会同意我们的条件?”
“从你专业人士的角度来看,艾菲琳那间摄影棚条件好不好?”
“当然好啊,好得无可挑剔。”
“这样好的条件,却有整整三个月的空档期,说明什么?”
“他们的摄影棚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受欢迎?”
闻亭丽笑笑:“本地的小型电影公司无法接受小菲利普的开价,小菲利普也看不上这些电影公司的影响力,双方处于胶着状态,机器越放越不值钱,每年还得请人来维护保养,到头来损失最大的还是小菲利普。
好不容易有新的电影公司南下,还是秀峰这样有一定口碑的电影公司,你猜他还坐得住吗?一旦他主动联系我们,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三成。”
谭贵望气笑道:“我说呢,亏他还那样傲慢,尤其是他手底下那个罗便臣,话里话外都是一副没听说过秀峰的语气,搞得我和小曹都快没自信了。”
“做生意的为了逐利,往往不肯泄露心中的真实想法,这也无可厚非,不过——”
闻亭丽扬了扬秀眉,“只要我们自己认可自己的实力,话语权便始终在我们自己手上。倘若明明是珍珠,被别人打压几句,就把自己当作塑料珠子贱卖,那才是人间惨剧呢。”
曹仁秀和谭贵望心服口服。
买完东西,闻亭丽在路边找了间电话局给陆公馆打电话,依然没有人接,打给邝志林的寓所,也无人应声,回去的时候小曹和谭贵望叽里呱啦讲个不停,闻亭丽一路只是沉默。
进屋后,曹仁秀大喊:“我们回来啦,闻老板买了好些菜,今晚有鱼和排骨吃了。”
可是众人并没有欢天喜地迎上来,个个脸色都极不对劲,就连平时最爱说笑的高筱文都很沉默。
闻亭丽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一眼瞥见月照云悄悄在那边藏什么东西,忙冲上去抢下来。
那是一份报纸,闻亭丽盯着上面的标题,半天都没动静。
“怎么了?”谭贵望和曹仁秀走到闻亭丽身后,一望之下,顿觉眼前一黑。
【昨夜大生药厂发生火灾,商界巨子陆世澄葬身火海。】
两人惊恐万分,一目十行往下看。
“昨夜,陆家名下大生药厂突然发生爆炸,现场火势凶猛,足足三个小时才扑灭,事后于现场找到十几名名男子尸骸,其中一位正是南洋鸿业的陆小公子陆世澄先生,据案发时的目击者声称,事发时曾看到陆世澄与那位前一阵被逐出家门的陆三爷争执。
故此推测另一具尸首很可能是陆克俭,尸首上的翡翠首饰残迹亦证明了这一点。至于剩下的十余名遇害者,正是日本军方的人——”
“起火原因仍在调查中,陆公子爱国心切,大生药厂由他一手创办,抗战爆发后,该厂已陆续为前线送去无数箱急救药品,日方对其早已虎视眈眈。
如今迁移工作尚未完成,陆公子便惨遭横祸,这分明是一场谋划已久的阴谋。本报痛惜不已,扼腕不已,呜呼哀哉!”
短短一篇头条新闻,字字诛心。曹仁秀生怕闻亭丽倒下,惶然扶住她的胳膊。
不料闻亭丽一脸轻松推开曹仁秀的手,笑着说:“假的,别信,这种假新闻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我都看烦了,真是讨厌。”
所有人都用担忧的目光望着她,月照云抹了下眼圈,上前扶住闻亭丽,闻亭丽抽出自己的胳膊:“好好地扶我做什么?月姐,连你也把这样的假新闻当真?”
她脸上堆满笑容,随手把买来的饭菜都堆在桌上,自顾自走到盥洗间去洗手。
黄远山和丁小娥亦步亦趋跟着她,闻亭丽一脸莫名:“都说了那是假新闻,我才给陆公馆打过电话,陆世澄已经在来香港的路上了。”
她不容分说把房门关上,可是紧接着,里面就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小桃子仿佛有预感,跑到门前拍打房门:“姐姐。”
众人慌忙把门踹开,就见闻亭丽倒在水池边,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出来。刚好附近有家私人诊所,高筱文连拖带拽把大夫请到家里。
晚间,闻亭丽终于苏醒,醒来后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就要掀被下床,黄远山吓得忙按住她:“去做什么?大夫说你需要休息。”
“我没事。”闻亭丽看着黄远山, “不但我没事,陆世澄也会没事的,我认识陆世澄这么久,从来没看他不守信用。他一定会来找我的,黄姐,你相信我。”
黄远山喉咙直发紧,忙别过头去擦眼泪,她没敢告诉闻亭丽,不只《民乐晚报》刊登了陆世澄遇害的消息,《沪江报》、《大申早报》,甚至本地的《华商报》等权威报纸都陆续证实了这一消息。
《沪江报》上面甚至刊登了火灾现场的物品照片,有块手表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
可从那烧剩的金属圈形状来看,还是能认出是陆世澄常戴的那块,那是很独特的款式,她跟陆世澄也算打过多次交道,这一点她敢确定。
最可怕的是,就在刚才,董沁芳打来电话说,陆老太爷好像因为受打击太严重,已经一病不起,这消息目前还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但报上很快会刊登相关新闻。
她不敢想象,闻亭丽究竟要花多久时间才肯面对现实,接下来几日,没有人敢在闻亭丽面前提这件事,闻亭丽自己也绝口不提,她甚至不肯再接触报纸。
表面上,她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一大早就如约去找菲利普签合同,回来后便跟月照云讨论《雁南归》的剧本创作事项,下午又跟高筱文去跟本地几个百货公司的股东打麻将、学粤语、交朋友,席上妙语连珠,几位太太都对她一见如故。
晚上回来后,她又陪小桃子讲故事。
她是那样忙,忙到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忙到谁跟她说话都没空听。
有时候却睡得过分的早,不到八点就躲到房里睡大觉去了,不管谁敲门都叫不醒。
没人可以劝她,因为她是那样镇定自若。不发泄,不倾诉,所有的情绪都被她自己严严实实捂住了。
没两天,菲利普那边准备好了,秀峰这边便带人正式进棚补拍《抗争》,这下子,闻亭丽更有理由忙了,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中午,菲利普那个叫罗便臣的经理突然跑进来说:“闻小姐,上海有人来找你。”
闻亭丽霍地起身,一不小心就踹翻了脚下的凳子。
“是一位很体面的先生,他在会客室等你。”眼前哪里还有闻亭丽的影子。
她以旋风般的速度跑到会客室,进去一看,脸上的惊喜之色瞬间凝固了。
不是陆世澄,那是邝志林。他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面色憔悴不堪,活像大病一场。
“闻小姐。”闻亭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故人重逢,她却丝毫没有喜悦感,只有满腔的恐惧,邝志林开始对她说话了。
可是他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听也听不清楚。
渐渐地,她好像听懂了一点:
还在找,陆家的族人也正想办法往上海赶,但基本上已经希望渺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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