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 第58章

作者:凝陇 标签: 现代言情

  她吓得一缩手:“是不是弄疼你了?对不起。”

  陆世澄无声一笑,对她摇摇头。

  闻亭丽却很清楚他一定疼得厉害,怀着愧疚的心情帮他调整好位置,坐在床边舀了一口粥,先把勺子放到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再小心翼翼送到他唇边。

  陆世澄垂眸望着唇边的勺子,似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喝这口粥。

  闻亭丽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拿她吃过的勺子喂他,这是她平日给小桃子喂饭时的习惯性动作,做惯了,连给陆世澄喂粥时也如此。

  他若是毫无芥蒂地就着她的勺子吃下去,未免有点冒犯,毕竟她的嘴唇刚碰过勺尖。

  倘若躲开她的勺子,又像是在嫌弃她似的。

  她这哪是在喂吃的,分明在给人家出难题。

  “你等等,我再——”

  陆世澄一低头就把那口粥吃了下去,闻亭丽心尖一颤,喂第二口时,她的脸还是有点烫,不再用自己的嘴唇帮他试温度,只对着轻轻勺子吹气,其实据汤普生大夫说,这样也是不卫生的,但粥太烫,他太饿,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喂一点,他就安安静静吃一点。

  吃着吃着,陆世澄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勉强吃了半碗,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原来他根本没什么胃口,他只是很清楚自己此刻急需营养恢复体力,强逼着自己吃罢了。

  闻亭丽将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用淡盐水帮他漱了口,又端着一盆水和毛巾进屋,眼下不是讲究虚礼的时候,换作是她,也愿意有人帮自己擦擦身上,于是轻声问陆世澄:“要不我再帮你擦擦脸和脖子吧?”

  陆世澄一滞,但随即点点头。

  擦拭时,闻亭丽很注意不去碰他的伤,幸而他的伤大多在脑后和胸腹处,脸上的伤口并不多,擦着擦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好快,她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一缕鬈发落到了他的脸上,而且两个人不知不觉越靠越近。

  陆世澄没看她,而是扭头专注地望着身侧的墙壁,仿佛那地方有特别之处值得他好好研究。

  闻亭丽的脸一阵阵发热,状似无事缩回手,轻咳一声:“擦好了。对了,我去看看路易斯大夫来了没有。”

  到大门口等了一会,并未等来路易斯,又讷讷地转回来。

  路过走廊的时候,闻亭丽特地到对面邻居的房门前停了片刻,里面一点人声都没有,可见两口子一大早就上班去了。

  闻亭丽稍稍放心。

  一进屋,就看到周嫂从面前飞快跑过,边跑边压低嗓门说:“小桃子,不许去那边!”

  闻亭丽忙跟过去。

  屋里,小桃子顶着一颗乱蓬蓬的小脑袋,愣愣地望着床上的陆世澄发呆。

  陆世澄像是再次陷入了昏睡,小桃子年纪虽小,却看惯了自己父亲重病时的样子,一看就知道陆世澄状况不好。

  她有点害怕,返身跑到姐姐和周嫂的身后躲起来。

  “陆先生?”她指着床上的陆世澄说。

  “嘘,别作声,现在外头有坏人想要抓走陆先生,一嚷就会把坏人引来。

  你看,陆先生受了重伤,他得在我们家里养几天伤,这期间绝对不能叫外头的坏人知道陆先生在这里,小桃子大了,得学会保护大家知道吗。”

  小桃子使劲点头。

  闻亭丽在妹妹脸蛋上亲了一口,近前摸了摸陆世澄的额头,他的温度比之前更烫了,心里一急,赶忙跑到厨房弄了点冰袋搁在陆世澄的额头上,又找出昨夜厉成英留下的退烧药用水磨碎了,同周嫂一起给陆世澄喂药。

  小桃子站在床边紧张地望着这一切,等姐姐从床边起身,便抱住姐姐的腿仰头问:“陆先生……会死吗?”

  话音未落,大门外传来揿铃声。

  来人正是路易斯,他手里提着一个大皮箱,表情异常严肃:“甩掉那些耳目花了我不少时间……快带我去看看陆先生的情况。”

  “他在发烧,刚才吃了半碗粥。”

  望见床上的人,路易斯倒抽了一口气,快步趋近到床边,把皮箱放在一边,掏出一支细小的手电筒掀开陆世澄的眼皮照了照,紧接着打开薄被看了看陆世澄的胸腹处,末了探头察看他的后脑勺。

  “昨晚有人帮陆先生处理过伤口?”

  “是,我的一位朋友是西医,昨晚陆先生出事时,我请她来帮过忙。”

  “谢谢你们二位!”路易斯庆幸而感激地说,“处理得相当及时,否则陆先生的情况会更麻烦。

  这样吧,我得马上给陆先生做个小型的清创术,闻小姐,待会可能需要你帮忙搭把手。”

  闻亭丽忙不迭点头:“好。”

第42章

  当天夜里, 闻亭丽被一阵不知名的动静惊醒,当她意识到那声音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顺手揿亮床头的小灯。

  一看钟,时间是六点。

  事实上她四点钟才睡下, 四点钟之前, 她一直在帮路易斯为陆世澄治伤,路易斯连夜做了清创和包扎,但因为陆世澄伤得太重,路易斯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否帮陆世澄挺过这一关。

  路易斯说, 假如天亮之前陆世澄的体温还是降不下来,那么,明知移动可能导致陆世澄伤情加重, 他们也需连夜把陆世澄转移到大医院去。

  但如此一来,陆三爷和白龙帮那边必然会得到消息,邝志林暂未赶回,陆公馆那边又有内奸, 陆世澄自己尚未清醒,无法亲自调兵遣将。

  这一去, 陆世澄必然会再度陷入极危险的境地。

  闻亭丽忧心忡忡, 后来路易斯看她实在太累, 便说病人由他来照料, 让闻亭丽先回房休息。

  尽管睡下了, 闻亭丽却因为担心陆世澄病情恶化睡得并不踏实, 这不, 隔壁一有动静她便惊醒了。

  她披上外衣赶到隔壁, 一进屋, 就看见路易斯呆立在床边,床上,陆世澄正低声呓语着什么。

  闻亭丽不禁苦笑,昨天她骤然听到陆世澄开口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估计跟现在的路易斯差不多。

  “很突然对不对?”闻亭丽走近小声对路易斯说,“昨天夜里我也听到了,陆先生喊的也是‘妈妈’。”

  路易斯在床边无措地思索了一阵,尝试着分析道:“陆先生的声带并未损坏,他的哑疾似乎与幼年时期受过重大刺激有关,这回他遭到了重创,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种濒死的经历有助于他突破一些心理上的障碍也未可知。”

  闻亭丽怀着复杂的心情探了探陆世澄的额头。

  这个动作提醒了路易斯,他将体温计从陆世澄的衣服里取出,对灯一看,轻吁一口气:“体温下来了。”

  闻亭丽忙问:“这不是说明陆先生的情况稳定一些了?”

  “至少是个好现象,究竟是年轻底子好……白天再观察一天,假如病情没有恶化,那么先不用冒着风险把陆先生往医院送了。”

  闻亭丽高兴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天快亮了,病人需要营养,大夫您也需要补充体力,我去买点早餐。”

  路易斯拦住闻亭丽:“恐怕得麻烦闻小姐出门一趟。”

  他指了指仍在昏睡的陆世澄。

  “陆先生出了许多汗,这样捂下去实在不利于伤口恢复,还请闻小姐出门帮忙买一套可以换洗的衣裳,顺便再帮陆先生买些私人的盥洗用品,另外,这是陆先生马上需要用到的一些药品,我的诊所附近现有不少陆三爷的眼线,你拿着我的药方直接去五洲大药房拿药。”

  闻亭丽点点头说:“待会如果您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吩咐周嫂便是了。”

  出门前,闻亭丽特地回房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裤,又从衣箱里翻出一顶过去在学校里排话剧时用的假发戴在头上,对镜看了看,又在脸上加了一副粗框眼镜才算完。

  她知道,陆三爷和白龙帮绝对猜不到那一晚是她救了陆世澄,但谨慎些总归没错。她这样一妆扮,别说是陌生人,就算是熟人也未必能一眼认出她来。

  拾掇完毕,闻亭丽检查了书袋里的手枪和钱包,在清晨的淡青色天光里出了门。这一出门,足足坐了一个钟头的车才到洋行。

  进去后,闻亭丽迅速买好了奶粉、男式软袜、毛巾、肥皂、拖鞋等物,打听到男子成衣部在二楼,又上楼挑衣服。

  现在陆世澄仍在昏迷中,外衣是穿不着的,依她看,不如直接买两套轻软的寝衣回去。只是她生平第一次买男子寝衣,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在男子成衣柜台前转了好半天也能拿定主意。

  那卖货的西崽极为乖觉:“小姐把先生的身量告诉我。”

  闻亭丽故作老成用手比划了几下:“他身段比较高挑,身量大概比你高这么多,肩膀大约这么宽。”

  “先生的腰围呢?”

  闻亭丽怔了怔:“具体我也不知,唔,反正腰身的尺寸不会阔。”

  西崽屁颠颠到柜台后面拿出十来套寝衣,有贵的,也有便宜些的。

  闻亭丽先看便宜的,样式倒是不差,只是布料不太透气,想起陆世澄眼下一身是伤,很坚定地拿起那套较贵的寝衣打量,那西崽眼睛一亮:“小姐好眼光,这都是正宗的舶来货,料子既轻软又透气,夜里穿来睡觉再舒服不过了。”

  闻亭丽心里十分满意,嘴上却说:“这料子看着虽好,但外头随便一家布料行都能买到,进货价才三块大洋一匹,你这款式也没什么出奇,凭什么就比别处贵上三倍了”

  西崽一听这话,就知道闻亭丽要么自己是开洋服店的,要么在洋服店做过事,便笑道:“布料行固然能寻到便宜货,但其中一多半是仿制品,就算是同一匹布,自己扯料子到裁缝铺做,也断乎做不出这时髦的款式,我这可是实打实的巴黎货,你看看这款式多么绅士,多么得体。同等式样的寝衣只有南京路上能买着,但那边的价格比我这还要贵上好几倍。”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闻亭丽一口气买了两套,一套樱白,一套墨蓝,颜色都算淡雅。

  她并不知道陆世澄平日都穿什么牌子的寝衣,但在她看来,这样好的料子和款式,即便是陆世澄来穿,总不至于穿几次就扔。

  结完账时间不早了,闻亭丽顺手在报摊买了几份报纸,招了一辆黄包车上车回家。

  路上,她把三份报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既没看见白龙帮那边的消息,也没看到陆世澄的相关新闻。

  她心里直纳闷,报上没登陆世澄的消息还好说,奇怪的是白龙帮竟也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晚她可是接连打中了邱凌云两枪,他即便不死也要受重伤。

  以邱氏父子目前在白龙帮的地位,倘如邱凌云重伤不治,坊间多少会传出一点风声。

  只是眼下没时间出去细打听,到家后,闻亭丽先警觉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不妥,这才开门径直回自己的套房。

  周嫂牵着小桃子从里屋迎出来。

  “陆先生醒过一回。”周嫂小声说,“那位洋大夫给喂了一碗粥,但陆先生精神头很差,交代了几件事就又睡过去了。”

  “您帮着把这些衣袜洗一洗晾起来,傍晚应该就干透了。”

  周嫂看见两套极轻软的男子寝衣,不免露出些讶色,闻亭丽早拉着小桃子急匆匆进了屋。

  屋内,路易斯站在床边记录着什么,床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上午的阳光从窗外落到床头,陆世澄的一半脸庞罩在澄透的光里。

  他睡得很沉,几簇黑短发凌乱地覆在额头的白纱布上,这令他比平日多了一些孩子气。

  “怎么样?又在发烧吗?”闻亭丽近前小声问。

  “不烧了。”路易斯说,“我给陆先生用了一些止痛药,他刚睡着。”

  闻亭丽神色一松,顺手将另一袋东西交给路易斯:“您看看这些药对不对。对了,我还买了一点补品,有奶粉、有罐装牛肉汁、还有五洲大药房新出的营养膏,就不知陆先生现在能不能吃。”

  路易斯逐一查看。

  “都是对的。牛肉汁和营养膏过两日再吃,奶粉待会等陆先生醒了就泡给他喝,我猜他最多再睡两个钟头就会醒了。”

  说到此处,路易斯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觑了闻亭丽好几眼。

  “怎么了?”

  路易斯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陆先生内心深处应该是很信任闻小姐的,不然他不会睡得这样沉。”

  闻亭丽有一阵没吭声,过片刻才愉悦地轻声说:“我去给您倒杯茶吧。”

  午饭过后,周嫂把晾干的寝衣收进来,这料子极薄,在大日头底下晒两个钟头就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