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陆世澄和闻亭丽同时侧过头听动静,又同时回眸看向对方。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之间仿佛又多了一点神秘的默契和信赖, 闻亭丽嘴边的酒窝动了一动,小声对陆世澄说:“路易斯大夫醒了, 我出去瞧瞧。”
陆世澄含着体温计点点头,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顺手端起桌上的空碗等物。
路易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揉眼睛。
“闻小姐,陆先生怎么样?”
闻亭丽将方才的情形同路易斯说了,说完, 径自到厨房路易斯沏了一盏茶,回到里屋一看,陆世澄歪头睡着了, 嘴里还含着体温计。
闻亭丽担忧地说:“方才也是这样,前一秒还醒着,下一秒就睡着了。”
“别担心,他没有发烧。”
路易斯取出体温计看了看, 对她解释道:“陆先生爱睡觉是正常的,他脑部受了创伤, 这几天虽然一直在用药, 但积血只能靠他自己慢慢吸收, 此外我给他用的止痛药剂量也比较大, 药里有些安眠药的成分, 再加上他的神经系统还在恢复, 嗜睡是一方面, 即便醒来也会神志恍惚的。”
闻亭丽一讶, 难怪他如此乖巧, 有时候甚至有点孩子气。
路易斯叹气:“伤得这样重,能睡是好事,多休息休息,伤口也能愈合得快些。”
闻亭丽慎重点头。
诚如路易斯所说,接下来的一个多礼拜,陆世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每一次醒转,他的状态就比之前要明显好转。
这天早上,陆世澄一觉醒来,发觉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他将视线投向门口,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谁知进来的却是路易斯。
“醒了?”路易斯语调轻松,“唔,今早气色好多了。”
陆世澄失望地看着他,路易斯却自顾自走到床边,正色低声说:“邝先生昨夜回上海了,今早回消息说:一切顺利。”
陆世澄颔了下首,路易斯给陆世澄喂了些吃的,扶他下地走动。
每当路过门口时,陆世澄总会停下脚步侧头听一听,路易斯揣摩着发问:“陆先生要联系邝先生吗?”
陆世澄摇了摇头。
路易斯搀扶着陆世澄躺回床上,换药时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陆世澄一瞬不瞬注视着门口。
“陆先生?”路易斯忍不住再次开腔。
陆世澄若无其事把视线挪回路易斯脸上。
【闻小姐不在家吗?】
路易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她的新戏马上要开拍了,今天剧组要提前搞什么研讨会,她是主演,不能缺席。”
说完这话,路易斯终于感受到了陆世澄的失落,他欲言又止,可是陆世澄似乎不大想跟他交流的样子,只好把盘子端出去,正巧小桃子和周嫂从菜市场回来,小桃子看这边房门开着,忙甩开周嫂的手,一头跑进屋。
“快出来,不要打搅陆先生休息。”周嫂急得追上去,路易斯却制止了她。
他示意周嫂往里看,陆世澄正饶有兴趣听小桃子说话。
“陆先生早。”小桃子学着姐姐的样子跟陆世澄打招呼,只是照例把“陆”喊成“如”。
陆世澄微微一笑,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同小桃子的胖手握了握,小桃子感受到了陆世澄的友善和鼓励,也高兴地“嗬嗬”笑了两声。
周嫂见小桃子还算懂分寸,这才放心去忙别的事。
小桃子在床前啪嗒啪嗒走来走去,路过杂物时,将两手攀住柜子边缘,踮起脚尖往上面看。
她很好奇陆世澄吃的东西跟她的有什么不一样。
很快在柜上发现了什么,转头看看陆世澄,确认陆世澄并不反对她从上面拿东西,便从柜顶上搬下来一样罐头似的东西。
“营养膏。”小桃子拍打着罐头盖,“姐姐,大药房买的,贵贵,只能陆先生吃,陆先生是病人,小桃子用不着吃。”
说了一大串,最后小桃子体谅地把这罐东西捧到陆世澄面前。
陆世澄在床栏上写了个“谢”字,写完瞅着小桃子。
小桃子一脸茫然,她才三岁,对于用笔墨写在纸上的字尚且不熟悉,何况是指头写的这种无形的字,歪头想了想,“咚咚咚”跑出去,不一会,抱着一堆课本进来。
“姐姐教小桃子认字。”小桃子用胖胖的手指头指着书页,骄傲地读起来,“山、中、大、小。”
陆世澄望着本子,左边的一排字显然是闻亭丽誊写的,全是方方正正的楷书,誊了一整本,每个字都写得极大。
从右边那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来看,小桃子刚学到第五页。
念到第六页时,小桃子果然卡壳了。
那是一个“水”字。
陆世澄朝四下里一望,随即指指手边的水杯,让小桃子往里看。
小桃子低头看了眼,仍旧满脸不解,陆世澄便对她做出个仰脖喝水的动作,又指指杯子里的水,接着示意小桃子看本子上的那个“水”字。
小桃子终于有些懂了,望着那个字愣愣地说:“水。”
陆世澄扬了扬眉。
小桃子每念一次“水”,陆世澄便笑着颔首一次。
小桃子彻底兴奋起来,捧着本子跑出去找周嫂:“水,周嫂,水。”
周嫂和路易斯误以为陆世澄要喝水,应声跑过来,在搞明白小桃子新学了“水”字后,周嫂有些无措地进屋说:“难为陆先生这样有耐心,这孩子平日也是这样吵她姐姐的,这样下去准会没完没了,您一定累了,我马上把小桃子带出去。”
陆世澄只是摇头,小桃子愈发有兴致,跑回床边让陆世澄教她下一个字。
这回是个“花“字。
陆世澄想了想,抬头看向窗户,闻亭丽种的那盆花生苗静立在晨光里,几片浓绿的叶子反着白花花的光。
他用手指了指窗台,用目光鼓励小桃子说出那是什么,小桃子果然大声说:“姐姐种的花生苗。”
陆世澄趁势指了指本子上的“花”字,原以为有了上次的经验小桃子很快就能学会,小桃子一开口却说:“姐姐!”
要不就是“草”。
教了好多回,只是教不会,陆世澄将视线在房里扫了一圈,突然发现小桃子脚上的娃娃鞋上面嵌着两朵赛璐珞做的花。
他撑着胳膊向床外慢慢挪了几寸,让小桃子低头看自己的鞋。
小桃子慢腾腾蹲下去,用小手抚摸那柔软的花骨朵:“花花。”
陆世澄立即示意小桃子看本子的“花”字,这回小桃子说对了:“花!”
陆世澄摸摸小桃子的头,小桃子兴冲冲跑出去,转眼就抱了一个大盒子回来,打开,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糖果。
一堆零食里,有一种金纸包着的朱古力球小桃子最为喜欢,她特地挑出来一颗赠予陆世澄。
“陆先生吃。”
陆世澄歉然指指自己头上的伤,表示自己不能吃。
小桃子依旧拿出两粒放在他的枕头边,很大方地对陆世澄说:“先不吃,好了吃。”
随后,她自行剥开一颗糖,万分珍视地将其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嚼了一会,再次在罐子里翻找起来,不多时,从里面取出几块用纸包着的曲奇饼干,向陆世澄介绍说:“姐姐爱吃这个,朱古力是小桃子的,姐姐没有钱,省着吃,姐姐拍戏赚了钱,就给小桃子买很多很多朱古力,给她自己买很多很多曲奇。”
她张开胖胖的胳膊,对着陆世澄画了无限大的一个圈。
陆世澄默了默,接过小桃子手里的曲奇认真看了几眼。
小桃子仅吃了一颗朱古力就舍不得再吃了,小心翼翼把盖子盖好,抱着罐子跑出去,回来继续捧起小本子,让陆世澄教她认字。
此时此刻,闻亭丽正在黄金影业的事业部开会。
原定于礼拜二开机,但黄远山不知何故跟黄金影业的大老板刘梦麟起了龃龉,导致开机时间再次延期,但公司对这部戏异常重视,黄远山轮流把剧组的几位主演喊到公司讲戏不说,还亲自带闻亭丽去公司的摄影棚提前熟悉环境。
影棚租在曹家渡,面积足有五六百平米,摄影机是从美利坚商人处买来的最新式的贝尔号,水银灯、炭精灯等设备也是应有尽有(注),进棚后,闻亭丽只觉得眼花缭乱,她虽经常在舞台上表演,进棚拍电影却是第一次,对于如何走位、如何找机器,她是全无经验,黄远山刚给闻亭丽讲解了几句,便有报社记者过来采访黄远山,不一会又来了几个场务,说是某批新做的道具需要黄远山亲自验收。
稍顷,总公司打来电话,制片人有几个重要事项要当面询问黄远山,黄远山立即撇下场务走了。
这样一趟又一趟,叫闻亭丽看得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拍戏这样麻烦,看这架势黄远山是没空教她了,只好改向现场的前辈们求教,但棚内的人都面生得很,而且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有时间理会她,闻亭丽接连碰了几次壁,只能捧着剧本在角落里自己琢磨,快天黑时,副导演跑来说:“快走,《时间的沙》剧组要拍夜戏了。”
闻亭丽几乎是被撵着出了摄影棚。
她简直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这一天,在门口杵了半天,自行摸索到后面的化妆室卸妆,卸着卸着,突然意识到,这一整天她就没见过同剧组的几位主演。
她知道这部戏的男主角定的是当红小生巫笙,配角则由温冠华、林少云等老演员担任,在这些前辈面前,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新人,今早她特地第一个赶到公司,预备等前辈们到场时挨个向对方问好,然而一直到十点钟也没能见到几位前辈。之后她在棚内待了一天,这帮人更是连面都没露过。
闻亭丽心里直犯嘀咕,外头传来人声。
“哎,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什么?”
“没听刚才他们说吗,白龙帮最近像在搜找什么人。”
闻亭丽耳朵一竖。
“怪就怪在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敢偷偷摸摸找寻。”
“哎哟,怕不是在找什么重要人物吧?”
闻亭丽越听越慌,陆世澄虽然机警,究竟重伤未愈,周嫂和小桃子手无寸铁,路易斯大夫身上不知是否有枪。一旦白龙帮找上门来,他们必然凶多吉少。
出去一看,走廊上那两个人早走远了,闻亭丽急忙叫车往家赶。快到寓所时觉得周围不太对劲,马路边多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沿路还停着十来辆车。
闻亭丽悄悄攥紧了包内的那把枪,令黄包车车夫绕到另一头去,路边有家电话局,她立即下车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是路易斯接的。
闻亭丽屏住呼吸问:“大夫,家里还好吗?”
“闻小姐?”路易斯很快反应过来,“噢不必担心,家里一切都好。”
说话时,隐约听到小桃子在那头笑,那种轻松的氛围不像是硬装出来的,闻亭丽松了口气。
匆匆赶回家,一进屋,刚巧路易斯从里出来。“闻小姐今天在外头都听到什么风声了?”
闻亭丽急声说:“我听说陆三爷和白龙帮的正到处搜找陆先生,回来的路上我看到好些形迹可疑的人。”
路易斯笑道:“放心,那些全是陆先生的人,上午邝先生带人过来了,现在方圆数里都是陆家的人马,陆三爷和白龙帮绝没有胆量再露面。南洋那边,陆老先生也得到消息了,据说这两日就会抵达上海。”
闻亭丽悬着的心落了地,忽又想起那晚陆三爷对陆世澄说的那些话,陆老先生急着回国,未必是出于对长孙的关心,她瞬间对陆世澄充满了同情,朝屋里看了眼:“陆先生睡了吗?“
“半个钟头前才睡着。”路易斯擦擦头上的汗,“邝先生看陆先生行动不便,着人去买轮椅了,闻小姐先进屋照看一会,我去打两个电话。”
小桃子从另一侧抱着一个大盒子跑出来了,抬头望见闻亭丽,一阵风似地奔过来将盒子塞入姐姐的怀里。
闻亭丽一怔,那是一罐她最喜欢吃的曲奇,几年前乔宝心从家里带过一罐分给同学吃,她一吃就喜欢上了,焦香浓郁,入口即化,但因为价格太贵,自从家里出事后,她再也没舍得去洋行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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