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她低头默坐着,哑声叹了口气:“老师早就猜到你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才没来,为这事,我一整天都在跟学校抗诉,下午我又从汪主任口里知道你家里出了大事,再一次去刘校长处斡旋,可是校方坚决不肯松口,刚才甚至警告我,学生违纪老师本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假如我继续为你抗辩,校方会考虑连我一起开除。”
闻亭丽一骇。
“这件事太不合常理,走,老师同你一起去找校长,倘若他们真要连老师一起开除,大不了我换一家学校任职。”
等她们赶到校长办公室,却连人都没见到,黄云还要去校长家当面说理,被闻亭丽一把拽住。
“我想,校方是认真的,这一去,说不定真连累老师丢掉工作的。”
黄云忿然道:“可是这件事非据理力争不可!”
闻亭丽说:“假如据理力争有用,先生早就帮我争取到校方的谅解了是不是?行不通的,现在只能试试别的法子。先生,您这边有电话吗,我想打两个电话。”
一个钟头后,卡尔登咖啡馆门前驶来一辆雪铁龙洋车(注),门前的仆欧们显然认得这辆车的主人,争先恐后上前开门,下车的是一名四五十岁的贵妇,衣着虽不多么奢丽,但举止间隐然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度,下车后隔窗朝咖啡馆的某个角落看了看,目光便是一厉。
妇人步入咖啡馆,径直坐到一个女孩对桌前。
“乔太太。”
乔太太不动声色打量闻亭丽,只要这女孩出现在人群中,自有一种宝光璀璨之感。在座的凡是男子,没有一个不朝闻亭丽这边瞧的。
真是个祸害!难怪儿子为她迷了心窍。
乔太太淡淡将手里的玉色软缎钱袋放到一边:“你打电话给莉芸和宝心做什么?闻小姐,我警告你!杏初和莉芸马上就要结婚了,这当口你胆敢做出任何破坏他们感情的行为,乔白两家都绝对不会放过你。”
就在一个钟头前,乔公馆突然接到秀德一位女学生打来的电话,说什么有个同学要离开上海了,临走前想约宝心下午去卡尔登见面。
乔家的下人因为早得了老爷和太太的嘱咐,忙在电话中婉言谢绝了。
岂料那女学生又说:本想约宝心和白莉芸一起喝咖啡,既然宝心不方便出来,那她只好单独约见白莉芸了。
乔太太听了下人的回报,暗猜此事与闻亭丽有关,忙不迭打电话给白公馆,白莉芸果然出门去了,乔太太越想越不放心,立即撇下手中的事务赶到卡尔登来。
可此刻对上闻亭丽讽刺的笑容,她才恍然大悟。闻亭丽想见的人根本不是白莉芸,从始至终想见的人就是她。
可恨自己竟不知不觉入了套。
她倒低估了这孩子的手段!
“你打算做什么?”乔太太黑着脸,“你不会以为单独跟我见一面,我就会被你打动吧?告诉你,就算没有莉芸,我们乔家也绝不可能同意杏初跟你在一起!”
“谁要跟你儿子在一起?”闻亭丽冷笑道,“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们姓乔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凡事别做得太绝!”
第7章
这会儿天色已不早了,夕阳从玻璃窗外透进来,恰照在乔太太的侧脸上,她皮肤远比同龄人细腻饱满,但嘴角和眼角还是显出了不少憔悴的痕迹,越是光线刁钻的地方,这种憔悴感就越明显。
“乔太太平日里没少为家中的事操劳吧?”闻亭丽凝视着乔太太,“也对,听说二房和三房为了对付长房暗中使了不少劲,乔老先生早就对你们长房不满了。”
乔太太犷悍惯了,起初只冷硬地看着闻亭丽,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才冷笑道:“这些话你是从哪听来的?”
闻亭丽拿起银勺舀了舀:“乔杏初自己告诉我的,他还说,这些年伯父因为投资失败已经让乔家赔了不少钱,假如他连婚事都忤逆祖父,长房日后一个子儿都分不到,所以,乔老爷和乔太太应该比谁都害怕这桩婚事成不了。”
乔太太眼角一跳:“你这是在威胁我?”
她的目光瞬间锋利得像刀:“闻小姐,明人不说暗话,听说昨晚令尊因为打架住进了医院,今日你又因为旷课被学校开除,你可能以为这已经是你能遇到的最倒霉的事了,现在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假如你们还敢赖在上海不走,将来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羞辱等着你们!”
话音未落,面前突然掉落下来一根银光闪闪的物件,乔太太戒备地向后仰头,原来是一根项链,项链底下悬着一个桃心坠子,里面是一张闻亭丽在学校舞台演出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闻亭丽穿着一袭轻雾般的篷裙,那样子朦朦胧胧美得像一幅画。
闻亭丽讥诮地晃了晃手里的链条:“这项链是当初乔杏初送我的,出自欣欣百货某家法兰西首饰柜,全上海只有这一条,盒盖后面除了刻了我的名字亭丽,还刻有你儿子乔杏初的署名,假如让白莉芸在婚礼当晚看到这条项链,你猜她会不会当场明白乔杏初有多爱我?”
乔太太不怒反笑:“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做事果然上不得台面。你以为靠这个就能破坏得了他们的婚事?”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动声色朝窗外射了两眼,窗外乔家的洋车旁立着两个穿黑短褂的保镖,见状冲乔太太点了点头。
闻亭丽看在眼里,讽笑道:“我劝乔太太别忙。这样的礼物我手上还有好几件,每一款都独一无二,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是乔杏初送给我的。前几天我本来打算将它们打包一起还给你儿子,托赖乔老爷和乔太太的福,一直没能抽出空来,今日来之前,我已经将它们全托付给了两位朋友,即便你们把我赶出上海,这些礼物依旧会在婚礼当晚准时送到白莉芸的手上。”
“那又如何?”乔太太嗤道,“你以为白莉芸不清楚杏初曾经跟你交往过?这几日我们早已将始末缘由告诉了她,当初你是如何处心积虑接近杏初,又是如何利用宝心为你跟她哥哥搭桥,这些事情莉芸早已一清二楚,如今杏初已经幡然醒悟,宝心也再三保证日后交友会加倍谨慎,莉芸知道这件事之后非但不怪杏初,反而很同情他曾经被不三不四的女人蒙蔽过。”
“是么?”闻亭丽一哂,“既然乔老爷和乔太太有恃无恐,今日为何来得这样及时?刚才又为何动念要抢这根项链?想必你们很清楚,此时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会让白莉芸立即改变主意不嫁乔杏初。”
“姓闻的!”
盛怒之下,乔太太重重放下手里的咖啡盅,因为动作幅度太大,那暗褐色的水面立即震荡出圈圈涟漪,可仅仅失态了一瞬,她便恢复了镇定:“你小姑娘见识短,不怪你自以为是,其实对于乔家和白家这样的人家来说,婚姻从来不需要用感情来做基础,只要两个人成了亲,一切都可以在婚后慢慢培养。何况莉芸不是个冲动任性的孩子,事关两家的利益,无论此时你做出什么行径,都不可能让莉芸再改变主意。”
说完便云淡风轻地起身:“我就不该浪费时间听你瞎讲!”
却听到闻亭丽在背后道:“如果我告诉白莉芸:乔杏初打算一年后跟她离婚。彼时无论我在不在上海,他都会找到我带我去香港结婚,不知白莉芸听了这话,还愿不愿意嫁给乔杏初?”
乔太太猛地刹住脚步。
“看来乔太太不知道这事,”闻亭丽扬了扬眉,“乔杏初在香港跟人合办了两家红酒厂,业务固然是刚起步,但一年时间足够乔杏初在香港站稳脚跟。这件事他瞒着所有人,却独独告诉了我,白莉芸只需托人查一查,就知道乔杏初的确曾对我许下过这样的承诺。她出于种种考虑答应这场婚事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婚姻只维持一年又是另一回事。”
“他敢!”
“谁不敢?”闻亭丽轻轻一笑,“你儿子不敢,还是我不敢?你儿子若是不敢,此刻怎会被父亲软禁在书房?而我,一个已经被乔家逼到走投无路的人,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乔太太还不知道吧,这些事都是邱大鹏告诉我的,他一面向你告密邀功,一面将乔家的私隐到处散播,相信现在上海除了我,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乔杏初说死也不同意这桩婚事了。”
乔太太死死盯着闻亭丽,闻亭丽毫无惧色地与她对视,乔太太目光中慢慢迸射出杀意,扭头看看窗外,款款回到座位坐下。
“闻小姐打算如何把这话传到莉芸耳朵里?要不你现在就试试,走出这家咖啡馆之后,你能不能顺利见到你的父亲和妹妹。”
“我都决定跟你们谈判了,又怎会不提前做些防范。来之前我刚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刻和那些礼物此刻都在我某位朋友手里。”
“你的朋友?”乔太太几乎要放声大笑,“你秀德的那些同学和老师?你凭什么认为她们有机会接触莉芸?”
闻亭丽就那样微笑地望着乔太太。
乔太太的笑容慢慢挂不住了,略一思索,脸色一沉:“你究竟找了谁帮你?”
“我只知道这个人当晚一定会出席乔杏初和白莉芸的婚礼,平日要见到白莉芸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防得了一时,防得了一年么?”
乔太太戒备地想了半晌,突然松懈下来:“黄远山?也对,我忘了那晚你在我们乔家出尽风头了,她那么想找你拍电影,说不定真会答应帮你的忙。可惜这孩子的父亲跟我很熟,只要我把话跟她说清楚,她是不可能被你利用的。”
说着轻蔑地剜一眼闻亭丽,“说来说去,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拿起包欲再次起身,可闻亭丽只是看笑话似地看着乔太太,乔太太不由眯了眯眼。
难道不是黄远山?
那又会是谁?谁敢在这个当口冒着得罪他们乔家的风险去帮闻亭丽?!
闻亭丽慢条斯理摆弄着托盘里的点心:“乔太太也知道我善于‘钻营’,当晚你们乔家贵客如云,我又怎会只结交一个黄远山。你不必费心找那人是谁,这个人极富正义感,一旦我这边有什么不对劲,就立即将东西交给白莉芸。红酒厂的事究竟是真是假,白莉芸当场就可以验知,没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这样的羞辱,白莉芸非但不会再嫁给杏初,还会自此将乔杏初视为仇敌。”
乔太太断然打断闻亭丽:“一个男人为了骗外面的女人跟他上床,什么样的话说不出来?杏初那是鬼迷心窍,眼下他已经瞧清了你的为人,那么这所谓的一年之约压根就不存在,莉芸是个分得清轻重的孩子,岂能被这些鬼蜮伎俩糊弄?”
“乔太太不妨试一试她会不会动摇。”闻亭丽绽出一个鲜花般的笑容,“越是在意乔杏初,婚礼当天看到这份礼物所受的刺激就会越大。坦白告诉你,假如我不是自顾不暇,我恨不得立刻把乔杏初说过的话告诉白莉芸,她值得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而乔杏初他不配!”
至此,乔太太终于凶相毕露,那恨毒的模样仿佛恨不得当场将闻亭丽撕成两半,闻亭丽干脆拿着包起了身,乔太太脸色变了几变:“站住!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什么,乔太太很清楚。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鱼死网破!”
虽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是字字如刀,咖啡馆里仍在播放靡靡的音乐,桌边却笼罩在寒冬一般的冷冽氛围里,半晌,乔太太妥协了,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坐,有话好好说。”
“立即让秀德校的方收回对我的开除公告,另外请几位校董立即写一封联名信推荐我去务实女子中学念书。”
乔太太一嗤,亏闻亭丽想得出来,务实几乎是本市最好的女子中学,当年由大名鼎鼎的陆家捐建,秀德对于闻亭丽来说已经是高攀了,她竟然还敢肖想务实?
然而闻亭丽的语气是那样明确,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乔太太面露嘲讽:“首先,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编瞎话在骗我,我还真就不相信你真有那样一位‘朋友’。”
闻亭丽二话不说从书包里取出一张泛旧的洒金朱红帖子,请帖的日期是去年七月份的某一天,那日乔太太过四十五岁生日。
乔太太忙将视线移到“宾客名字”那一栏,可惜那上面已经被人用洋墨水提前涂掉了。
“这位朋友经常参加你们乔家的宴会,这只是乔家送给他/她的其中一张请帖。”
乔太太阴着脸思索,她记得这场宴会,那时老爷的投资已经出现了危机,为了帮助老爷巩固在实业界的声望,乔家下贴广邀名公巨卿前来饮宴,客人们遍及政、商、文艺各界,能拿到这张请帖的,在本埠地位不会低。
说实话,她刚才一度怀疑是宝心找了麒光来帮闻亭丽的忙。宝心历来帮着她哥哥,而麒光又一向任性洒脱,若是宝心代闻亭丽向他求援,麒光说不定真有可能答应帮一个外人的忙。
可是真看到这帖子的一瞬间,她的信心动摇了。乔家有什么大事小情,根本用不着给麒光发什么帖子。那么,这人到底是谁!
她缓缓将目光重新投注到对桌人的脸上,自己倒是小瞧了这个闻亭丽!
“瞧清楚了么?这样的帖子,我那位朋友的抽屉里还有好几份,全都是过去你们乔家一张一张亲自送到他/她手里的。”
头顶一盏绿珠璎珞灯照下来,照亮乔太太额头上一层白花花的油光,脂粉一旦混了油,再精致的妆容也会呈现出一种污腻感,乔太太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她在飞速思考,恨只恨闻亭丽一出手就掐住了她和老爷的软肋。
这桩婚事,的确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好吧。”她不得不放软了声调,“我可以答应帮你解决一些困难,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离开上海一阵,最起码等到杏初和莉芸结婚以后再回来。”
闻亭丽一字一句道:“我不会离开的,我的条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想再说第二遍。乔太太,你与其日夜提心吊胆,何不让我留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我正式拟定条约——我答应不再见乔杏初和白莉芸,你答应不再为难我们。一年半之后,我把那堆东西亲自交到你手上,那时候乔杏初已经跟白莉芸培养出了感情,我的话自然对他们再也起不到任何破坏作用。”
思考再三,乔太太的态度愈加松软几分,只是嘴里依然没好气:“我跟务实女子中学的邹校长并不熟,这件事只能尽量帮你试试看。”
“我相信乔太太一定办得到!”闻亭丽翘起嘴角,“明晚之前,我要拿到务实女子中学的录取书。另外,你得让刘良才继续租房子给我们。第三、我父亲伤得很重,若不是你们乔家暗中在背后支持,邱大鹏绝不敢这样欺负我爹,接下来我爹的诊疗费,必须全部由你们乔家支付。第四——”
“还有第四?!”
“我爹命在旦夕,行凶者邱大鹏必须遭到应有的惩罚,可他现在躲起来了,今日公共租界的警察来办案,态度很是敷衍,我想这多半是因为你们乔家暗中保他的缘故,我要求乔家马上不再干涉此事!!!”
第8章
乔太太一嗤:“前面几条也就罢了,邱大鹏的事与我们无关。我和老爷只想让你们尽快离开上海,并未指使过邱大鹏去找你们的麻烦,这小人的事我们毫不关心,为他做保更是无从谈起。”
闻亭丽将信将疑打量乔太太,乔太太大约想起了方才闻亭丽说邱大鹏四处散播乔家密辛的话,脸上是掩不住的嫌恶。
“此外,你们必须立刻给我搬家。”乔太太又道,“杏初不只去过你们家一次,我不想他今后再跟你有任何接触,最好还是搬离原来的房子,搬得越远越好。”
闻亭丽冷嗖嗖地说:“我父亲仍在住院,眼下我腾不出空去找新房子。”
“房子我可以令人帮你们找,租金也可以代你付,不过我得警告你一句:接下来这一年半我会派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你要是胆敢私自联系杏初,别怪我毁约!”
“只要你不再难为我们,我可以一辈子都不跟你们姓乔的打交道,但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学校、新房子和医药费的事乔太太必须尽快依照约定办成,我最多给你一天的时间,如果明晚我还等不到务实中学的录取书,我可不敢保证我那位朋友不会联系白莉芸。”
乔太太抄起手包起身,临走前咬牙挤出一句话:“回去等消息吧。”
乔太太一走,闻亭丽身子顿时软瘫下来,背上凉飕飕的,不用想也知道出了许多汗。
刚才她走了一步险棋,这会儿可是筋疲力尽了,她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张请帖,整个人却无力地趴伏到桌上。
要不是下午乔太太来得这样快,她也不敢笃定这桩婚事存在极大的变数,长房已是风雨飘摇,这场联姻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任何导致婚事可能受阻的消息,都会令乔老爷和乔太太心惊胆战。
好在她赌赢了。
她高兴地把请帖收回书包,匆匆赶回慈心医院,察看完父亲的伤口,又带小桃子吃晚饭,稍后趁护士过来换药,便悄悄掩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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