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鸩离
这被积雪压死的牛羊大约有三百多头,几乎每个乡民心里都在滴血。
死这么多牛羊,就代表着他们来年母牛母羊产得小羊小牛变少,牛奶羊奶同样变少,到了明年年底,他们集体分到手的钱就会少三分之一。
但是再怎么心痛,他们也得庆幸,这些死羊死牛是死于天灾,不是病死的,只要把牛羊肉杀出来,也能拿到各个供销社和副食店,卖个好价钱。
乡里有专门宰杀牛羊的屠户,在赛克力的指挥下,两个身强体壮的屠户,还有十多个虽然不是屠户,但也是宰牛羊高手的十多个男人,就在冰天雪地开始肢解死去的牛羊。
其他乡民都从各自垮塌的屋里翻找除羊毛毡子,搭起帐篷,而后纷纷翻出锅碗瓢盆,木头柴火,烧火做饭。
陈胜青推迟不过,想着铁克乡的乡民们明天要运这么多死牛羊去百里之外的副食店卖掉,的确不安全,也就客随主便。
天色彻底黑下来,铁克乡的镇府广场前,燃起一堆堆熊熊大火,烤着十几只烤全羊,附近还有几口大铁锅,炖着牛肉和羊肉,整个广场飘着一股诱人的香味。
陈胜青和骑兵营长被赛克力拉坐在一个最大的帐篷里,赛克力给他们端来一大盆煮好的牛肉、羊肉,还弄来一只烤羊腿,往他们碗里倒酒,招呼他们说:“两位同志,吃吧喝吧,不要客气。”
“赛书记,部队规定我们边防部外出巡值之时不能喝酒。”陈胜青伸手盖着碗,客气道:“我们不能喝。”
赛克力见他坚持,也不勉强,坐在他身边,拿一把小刀,割下一大块水煮羊肉,放到陈胜青的碗里,“陈副团长,尝尝我们铁克乡的羊肉,清水煮的,就放了点盐,没放其他杂七杂八的调料,我们乡里的牛羊大部分都吃得是高原水草,肉质比边疆其他地区的好,吃起来没有一点膻味,你们汉人应该喜欢。”
陈胜青低头吃一口,果然肉嫩肥美,没有任何的膻味,虽然是被冻死的羊,但一点也不影响口感,吃起来就很好吃。
“的确比其他边疆地区的羊肉好吃。”陈胜青客观赞叹道。
赛克力骄傲地抬起头说:“别的我不吹,就我们铁克乡的牛羊肉,苏联人跟一些干部特别喜欢,每年都要向我们订购许多牛羊回去吃。”
“确实,你们这里的牛羊肉,是我在边疆吃过最好的肉,我都想买一只回去,给我的家属们吃。不知道苏联人怎么跟你们买牛羊肉,又有哪些干部喜欢来你们这里买。”陈胜青喝下一口赛克力盛得牛肉汤,不动声色地问。
“嗐,陈同志,你要是喜欢吃我们这里的羊肉,明天一早,你拿一只活羊走,不用给钱。”赛克力喝着一碗酒说:“我们这里的牛羊肉都是走正规外贸向苏联出口,苏联人当然是从边疆外贸部买我们的羊肉,至于哪些领导爱买我们乡里的羊肉,这我就不方便透露了。”
看来这里面有猫腻啊。
陈胜青跟章磊对视一眼,章磊问:“赛书记,我有件事一直想问问你,你们铁克乡几乎每隔几年就会遭遇雪灾天气,你们乡又在高海拔的雪山之间,下乡诸多不便,你们为什么不把乡民迁移到山下去住,安全一点。”
“其他地方再好,故土难离啊。”赛克力放下手中的酒碗,脸上带着被烈酒辣红的脸色说:“咱们铁克乡虽然雪灾多,但整个乡水草丰盛,生长着许多名贵的药材,我们从小就生活在这里,靠放牧牛羊,挖药材为生,你让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去别的地方,未必比在这里过得好。”
“倒也是。”章磊砸吧着嘴道。
陈胜青没吭声,默默吃着手里的一块牛肉。
当所有人吃完丰盛的牛羊宴,已经到了半夜,赛克力专门让乡民支起十几个大帐篷,让解放军战士们入睡。
帐篷里烧着火盆,帐篷开着一处透气口,战士们席地而眠。
等战士们都睡着了,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摸出了帐篷。
第103章
大过年的, 别的家属都在部队欢欢乐乐过大年,杨秋瑾则带着两个孩子跟婆婆,在镇上的大宅院子里, 吃着一桌丰盛的饭菜, 相对无言。
李秀娥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菜说:“大过年的,也不知道胜青在外面, 有没有热汤热饭吃。”
李秀娥不知道儿子出门在外的具体工作, 却也知道, 儿子在外很辛苦,通常都在边境线上来回巡视,身上带着少许干粮, 饿了就吃干巴巴的干粮, 渴了就喝冰冷刺骨的雪水。
除夕夜, 全国人民都在家里高高兴兴地庆祝节日, 只有他们这些边防军人, 为了守护人民和边境线的安全,依然坚守岗位。
杨秋瑾往她碗里夹一大块, 颜□□人的麻辣鸡肉块道:“妈, 不用担心胜青, 他们在边境巡边再苦,今天过年,总会想着办法让自己过好一点。组织也会优待他们, 特意给他们送去新鲜的瓜果蔬菜、肉和其他吃食,让他们过个好年。”
值守哨口和巡边的边防战士都很艰苦,国家自然也是知道的, 平时给边防战士们送补给可能不到位,但只要过年过节, 新鲜的瓜果蔬菜,白面大米肉类的东西,是少不了的。
李秀娥心里知道国家不会亏待边防军官,叹着气说:“边境线都天寒地冻的,虽然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可哪有呆在家里好啊。”
杨秋瑾笑了笑,没接李秀娥的话。
她一只手抱着手舞足蹈的小天星,另一只手从一碗炖得烂烂的清炖猪蹄中,夹一小块软软糯糯的猪皮,放到小天星嘴里,让她试着开荤。
啃着鸡腿的陈天佑看见,连忙说:“妈,妹妹牙都没有长出来,你给她吃肉,不怕她直接吞了不消化啊。”
“谁说她没长牙的。”杨秋瑾拿一张白色碎花的小帕子,垫在小天星的小下巴下,伸手把小天星的下嘴唇往下拨了一下,露出里面一颗刚刚冒头,米粒大小的小牙说:“前几天她老是流口水,晚上睡得不踏实,嘴里哼哼唧唧的,我看她既没感冒,又没发烧,猜想她应该要长小牙了,果不其然,今天就长出来了,今天早上喂她奶,她咬着我可疼了。”
陈天佑凑过去一看,果然有颗小牙,他惊奇的咦了一声,伸手摸着小天星的脑袋说:“妹妹,不可以咬妈妈哦,你要咬妈妈,把妈妈咬疼了,妈妈就要给你断奶,你又不怎么吃其他东西,会饿死你的。”
小天星六个月开始,杨秋瑾就试着给她喂米糊糊、麦乳精、鸡蛋黄之类无盐的食物,让她营养均衡一点,但是她对这些吃食兴致不高,每次都吃一点点,就想喝母乳。
现在小天星七个多月,长出一个小牙出来,杨秋瑾就试着给她吃吃炖得软烂的肉荤,看她喜不喜欢。
小丫头第一次吃到肉荤,眼睛都亮了,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抓着肉皮,一直往嘴里送,吃着软软烂烂,香喷喷的猪蹄皮,哪里听得进去哥哥在说什么。
不大的一块肉皮,小丫头连嗦带吞,不到一分钟就吃光,意犹未尽地看着杨秋瑾,扑腾着小手,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似乎在说:“妈妈,我还想吃。”
“天星你不能再吃了,你还太小,吃多了肉荤,你会不消化,等你再大一点,牙齿长出来了,能啃东西了,妈妈再给你多吃点。”杨秋瑾拿另外一张干净的小帕子,给她小手上的油渍擦干净说。
李秀娥道:“秋瑾,你要给孩子开荤,咋不找个能说会道的全福之人,给她夹肉开荤,你咋说开,就给她开荤了。”
她们老家有个说法,就是孩子第一次喂肉荤的菜,谁给她开荤,她以后就贴谁。
为了让孩子以后长得好,很多人家会找个能说会道的全福之人,来给孩子开荤,那样孩子长大以后也能说会道,还很有福气。
对于婆婆时不时就要来一下封建迷信的话,杨秋瑾哭笑不得,“妈,何必找别人给天星开荤,我不就能说会道,还嫁了个好丈夫,有好婆婆,又生了一儿一女,凑成好字,我不就是全福之人,她长大以后像我不是很好。”
李秀娥一听,的确如此,“瞎,瞧我,真是越老越糊涂,秋瑾你可不就有福气的人。”
杨秋瑾笑了笑,对陈天佑说:“你爸没在家里,今年的迎新炮你来放,你怕不怕。”
“不怕,我不是小孩子了,爸不在家,就由我承担起家里的责任,我是家里的第二根顶梁柱。”陈天佑啃着腊排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
“不怕最好,顶梁柱,饭菜都吃得差不多了,你把碗筷收拾收拾去洗碗吧,洗完过来,妈给你封个大红包。”
陈天佑一听有大红包,收拾桌椅碗筷可积极了,李秀娥要帮忙,他都让她坐着,等他洗涮好锅碗,外面天儿已经黑的看不见路,镇上到处都响起放鞭炮的声音。
陈天佑听得心痒痒的,几步跑到杨秋瑾的面前,哐哐给她和李秀娥行礼,嘴里大声喊着:“妈,奶奶,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两个人都乐呵呵的掏出用红纸包的红包给他。
陈天佑拆开一看,李秀娥封得是五块钱,杨秋瑾给得是两块钱,比起去年都翻倍。
“谢谢奶,谢谢妈。”陈天佑高兴极了,拿着钱就往外跑。
今天过年,镇上的国营商店是开着门的,就为了方便镇上的孩子们买炮放。
杨秋瑾喊他:“早去早回啊,镇上乱着呢,你别在外面玩太久。”
“知道了。”
难得过节嘛,不管是哪个地方都在放假,天黎镇上的街道热闹非凡。
平时天黎镇一到晚上就没人,各自猫在家里睡觉,今天吃完晚饭,三三两两结成对,买鞭炮的,看电影的,谈对象的,甚至还有偷偷去黑歌舞厅唱歌跳舞的,街上到处是人。
陈天佑捏着手里的红包,走出家门口的巷子,穿过两条街,到达天黎镇的国营商店。
商店里人来人往,大人们在买今日特价不要票卷的东西,小孩子们都挤在卖炮仗的柜台前,叽叽喳喳,吵吵闹闹跟售货员说要什么炮。
陈天佑要了几种威力巨大,放起来声音特响的炮仗,临走前听售货员跟另一个小女孩介绍说,今年有苏联进货的烟花,放起来没有爆炸声音,不会爆到手,放出来很好看,很适合女孩子放。
他想着王松月每年都想放炮,又怕被爆到手,也怕听到炮仗爆炸的声音,想着这个烟花应该适合她放,于是出手阔绰,花一块钱,买了快五十根烟花拎在手里,往家里走。
穿过一条街,经过一条暗巷,恍惚间,他好像看到许桃被人拉到了巷子里。
他楞了一下,不确定的跟过去。
不到两米宽的巷子里,许桃跟着几个年纪在15-20岁的年轻小伙子,不知道要去哪里。
陈天佑大步跟上去,一把拽住许桃的手:“许桃,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在镇上,你要去哪里?这些人又是谁?”
“呀,陈天佑,好巧啊,这都能遇到你。”许桃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他,见到他还很高兴,一点没隐瞒他说:“我这是去打工呢,他们是带我去上班的人。”
陈天佑松开她的手,眉头紧皱:“你才11岁,打什么工?”
许桃为难的看他一眼,又回头看看站在她身后,脸色不愉的几个小伙子,悄声说:“我是去饭馆给人家洗碗呢,洗一天给一块钱的工资,我已经洗了快一个月了,赚了快三十块钱,这些钱,我自己藏着,等我以后考上高中,交学费和生活费呢。”
陈天佑知道许桃的父母不顾她们姐妹的死活,现在让她们读书,也是被军队的风纪组警告了,才会让她们继续读。
他心里颇不是个滋味,问出心中疑惑,“啥饭店大晚上还开着,还要你一个小姑娘晚上去洗碗。你身边的人,看着流里流气,不像是好人,你别被他们骗了,到时候被卖到偏远的地方,给人家做老婆都不知道。”
边疆地区男多女少,很多少数游牧民族的男人娶不上老婆,就把主意打在这几年陆续过来的内地女青年身上。
为了娶上老婆,有些黑心的男人坑蒙拐骗,把女人骗到偏远的山区或者戈壁滩去,对她们又打又骂,直打到她们还不了手,跑不出他们的地盘,强了她们,逼她们生下孩子,无人找到她们,她们认命为止。
这些事情,是陈胜青偶尔跟陈天佑提过一嘴的,因为他们边防部没少帮着各个农场,去寻找失踪的女知青,也有帮本土的家庭,找妇女及女孩子。
那几个小伙子一听陈天佑这话,不高兴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十多岁男青年说:“哪来的毛头小子在这危言耸听,我们好心带许桃去打工,她都在那饭馆洗碗快一个月,每天洗完碗都拿到钱了,这还能有假。”
一个头发乱七八糟,看着贼眉鼠眼,像是这几个混混中领头的二十来岁小伙子说:“许桃,你到底还要不要干活了,老板说了,今天过年,你去洗碗,给两块钱。”
许桃马上说:“去,我马上走。”
她对陈天佑挥挥手:“你回去吧,我去洗碗的事儿我姐知道,她在镇上另一家餐馆洗碗呢,不会有问题的,你放心。”
陈天佑望着她跟着那几个小年轻离开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把这件事说给杨秋瑾听。
杨秋瑾也觉得不对劲:“这两年的形式没前几年前那样严峻了,很多心思活跃的人,在镇上陆陆续续开着一些黑餐馆,还有学着苏联开着黑酒吧,白天晚上都在开,听说生意很不错。不过要许桃一个小姑娘去洗碗,旁边还有几个小混混,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给小天星洗着小脚的李秀娥一听,立马急了:“秋瑾啊,这一听就是骗子,哪有餐馆收小姑娘去洗碗,要晚上去洗,还天天给钱的,这一看就是想收买人心,让许桃那傻姑娘放下戒心,到时候好把她给卖了。”
她起身对陈天佑说:“不行,我要走一趟,去把那丫头带回来,天佑,你带奶去找她。”
“没用的奶,我该说的都说了,许桃完全听不进去,她就想赚钱,说是要存着钱去读高中,还说她姐也在另一家餐馆洗碗,你就算去找她,她也不会跟你走的。”陈天佑在洗脚盆里洗着脚说。
“那怎么行,万一她们被骗到别的地方给别人当小老婆,她们一辈子都会被毁了,得后悔死。不行,我得去找她们的爸,把这件事跟他说道说道。”李秀娥擦干手上的水珠,就往门外走。
杨秋瑾拦住她,“妈,事情还没查个水落石出,你别贸贸然跟许副营长说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许泰那人压根就不喜欢许桃她们两姐妹,要不是有风纪组的警告,他就算打死许桃她们姐妹,也不会有任何的愧疚心疼。你要跑去跟许泰说他两个女儿大晚上跑去镇上洗碗赚钱,他不但不会心疼劝导她们姐妹,还会觉得丢脸,说不定会把她们往死里打,没收她们姐妹辛辛苦苦赚的钱,到时候许桃姐妹说不定会恨你。”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俩丫头跳进火坑里吧。”李秀娥十分担忧。
杨秋瑾给洗好脚的小天星擦干脚上的水说:“妈,不用着急,今天过年,镇上有不少巡逻的公安同志,就算那些混混想拐卖她们,也不会在今天。明天我找人打听打听镇上那些黑心餐馆的事儿,如果有那种拐卖女孩儿的事情,咱们就去把她们姐妹带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铁克乡的乡民们都行动起来,他们把各自家里强壮的马匹都牵了出来,套上十几辆马架子在马身上,在马架子上面放上一具具死去的牛羊尸体。
等大家伙儿吃完早饭,赛克力对陈胜青说:“陈同志,我们都准备好了,出发吧。”
陈胜青点头,对同样整装待发的边防部战士,做了一个手势:“全体都有,分成三三队形,保护铁克乡的百姓们下山,护送他们安全到达最近的副食店。”
“是!”战士们齐刷刷地应答后,各自拿上武器,按照部队训练的三人一组的队形,护在铁克乡运送牛羊肉的马车旁,开始下山。
为了让牛羊肉安全到达百里外的副食店,赛力克召集了二十多个身强体壮的柯尔克孜族汉子,背上猎、枪,带上几条猎狗,一半吆喝着马车,另一半骑着马,在队伍两侧,护佑队伍安全。
下山的路有惊无险,半天的时间过去,最惊险的地方,则是一望无际被冰雪覆盖的天山草原。
天空依然下着小雪,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叫人分不清方向,只能凭借远处戈壁滩附近白雪皑皑的高耸雪山,辨别他们所在的位置。
陈胜青骑着他的高头大马-追风,一边在马队最后面慢行,一边拿军用望眼镜四处查看动静。
章磊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在他身侧,嘴里嚼着一块赛克力在他们出发前,送给他跟陈胜青一人一块拳头大小的牛肉干。
那牛肉干被日晒风干的又干又柴,吃到嘴里却是咸香味浓,带着牛肉特殊的肉香味,越嚼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