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岿白
倪雀照例将门反锁,又把行李箱抵在门后头。
或许冥冥之中有所预感,倪雀睡得并不踏实,所以倪保昌回来的一瞬间,她就听到了外头开门的动静。
“倪——雀!”倪保昌扯着大嗓门,拖着浑浊的腔调喊道,“倪雀——!”
倪雀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睡觉不脱内衣,身上穿的是薄且泛黄的旧衫,她随手套了件长袖,抓起床头立着的一根棒槌,走到门边。
通常情况下,倪保昌喝多了酒,回来撒酒疯,只要她房门反锁了,倪保昌骂骂咧咧拍上一阵门没人回应他,他就会回屋。
可这一阵,因为倪雀威胁他的事,倪保昌肚子里窝着火。
尤其今天,倪雀还辞了职,明天又要开学。
在倪保昌看来,她将第一次大幅度脱轨,偏离他原本预期中倪雀初中毕业后该走的路。
如倪雀所料,倪保昌在她房门外停了下来,怒骂她辞职的事,还以各种粗鄙的话语表达着他一贯深以为然的“最是无用读书人”的观点,间或夹杂着“臭婊子”“死丫头”“贱人”之类的字眼。
倪保昌匡匡拍着门,嘴里脏话蹦个不停。然而,坏的预感好似要成谶,这一回,光是粗暴地拍门俨然不足以倪保昌撒尽酒疯。
不出片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是家里耙地的铁镐砸在门上的声音。
房门随着响声发生剧烈的震荡,倪雀吓一跳,下意识远离门边,后退两步。
铁镐砸门的砰砰声不绝于耳,一下比一下重。
年岁久远的木门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劈开或者砸塌。
倪雀把书包挂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又把房间里的灯关了。
黑暗中,倪雀的神经绷得极紧,她一手握着棒槌,一手握着拉杆,两只手的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房门在倪保昌不遗余力地劈凿下,不堪重负地倒下,掀起一片尘。
倪保昌喝了酒,反应到底是有点慢,一时没有适应眼前房内的黑暗。趁着倪保昌这一瞬间的迷茫,倪雀拖着行李箱,飞快地往外跑。
倪保昌大骂一声,拔腿就追。
一时间好似复现三月多家里丢羊那次她在前面跑倪保昌在后面追的场景。
不一样的是,这次因为倪雀有所防备,没有受伤,虽拉着行李,但也跑得飞快。
倪保昌根本追不上她。
追着跑了一段路,倪保昌累得气喘吁吁,人更是气得眼眶充血,神情癫狂。
眼看要追不上了,倪保昌怒吼着骂了句“妈的”,瞅准前面奔跑如风的背影,猛一发力,将手里一路拖拽着的铁镐狠狠地朝前掷了出去。
铁镐除了镐头那一部分比较重外,木制的长把儿很轻,甚至方便手持者起势。
倪保昌一个男的,还是个干体力活的男的,力气自然是不在话下的,这失心疯似的一砸,简直是带着谋杀的势头。
铁镐卷着风从身后劈来,倪雀似有所感地回了下头,吓得瞳孔骤缩,她松开拉行李箱的手,想要往侧边避开。
避是避了,但没完全来得及,铁镐锋利的尖头削在她的右胳膊上,割破了她的衣袖,斜切过她的皮肤。
昏暗月色下,倪雀感觉有热血飙了出去。
铁镐掉落在地。
倪雀疼得发出一声闷闷的喊叫。
她顾不上那么多,用棒槌勾起地上的书包,拉上行李箱拉杆,像逃亡的难民般钻进了前方茫茫的暗夜里。
*
深更半夜走在山路上,倪雀没法不感到害怕。
她害怕黑,害怕有人出现,害怕自己血流不止。
疾走出一段路后,确定倪保昌不会再追上来,倪雀停下,从书包里摸出一把小刀,割开出门前套在身上的长袖的下摆,撕下来一长条布料,当做绷带,绑在了自己仍在不停渗血的右胳膊的伤口上。
然后她一手行李箱,行李箱上挂著书包,一手棒槌,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
可能是伤口失血过多,又有姨妈傍身的缘故,倪雀脚步越走越沉,身体越走越虚。
到了吊桥,这里灯火通明。
灯光与月光交融,投在江面上,江水粼粼,晶莹浩渺。
夏夜的风拂过,水面荡漾,波光跳跃,像有神仙在这里洒下碎银万两。
夜色中,飞鸟低空掠过,倪雀看见,想起了和江既迟一起在这里飞过的无人机。
脚发软,头泛晕,肚子坠疼。
倪雀觉得自己走不动了。
她就地在桥中央坐下,把行李箱、书包、棒槌放在边上。
也许是现在身体的虚弱,降低了她给自己设下的心理防线;也许是这凌晨一点钟亡命天涯般的奔逃,带出了她经年累积的委屈;又也许是白天确定了江既迟是资助人的这个信息,让她觉得自己可能并不那么被讨厌……
倪雀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拨出了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的声音很快响起,在这更深夜静、空寂无人的乡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倪雀心跳很快,她屏息着,等着电话被接通。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通了。
那一刹那,倪雀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好像停了。
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对方先说话了:“喂。”
是一个女声。
一个听起来很温柔又很年轻的女声。
倪雀顿时僵住。
那头又问:“喂?”
倪雀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问:“江……江既迟在吗?”
对方似乎是愣了一下,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看你这是个陌生号,请问你是谁,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尽管倪雀从未喊过江既迟老师,但她一时竟无法从脑海中搜刮出一个比师生更适合概括他俩关系的词。
倪雀听见自己口不对心地答:“我……我是他学生。”
“学生?”对方的语气带上了淡淡的不悦,“他有学生?他又不是老师,你是不是弄错了?”
倪雀没有很快接话,她刚才滞顿住的大脑,已然恢复运作,此刻正纷乱地闪过许多东西。
凌晨一点多,江既迟和一个女的在一起……
对面听起来很安静,不像在外聚餐,江既迟现在在干什么呢?为什么是一个女人替他接电话?
他是谈恋爱了吗?
倪雀突然想起来,林老师他们顶岗实习结束那天,她去男生宿舍拿编织袋,在门口听见冯子业他们说起江既迟打算谈恋爱的事。
所以,他真的谈恋爱了吗?
他现在是有女朋友了吗?
这个接电话的,就是他现在的女朋友吗?
倪雀过久的沉默,惹得对方越发不悦,电话那头口吻更硬:“他已经睡了,你要有什么事,明天再打给他吧。”说完,把电话挂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倪雀怔怔的。
刚才拨电话时的勇气,像被扎了洞的气球里的气体一样,飞快地流失。随着那勇气的消散,倪雀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跟着空了。
紧接着,一股莫大的、汹涌的、好似要铺天盖地的难过,猛烈地朝她袭来,她鼻头一酸,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手痛,头痛,肚子痛,心也好痛。
怎么哪里都痛啊!
倪雀抱着膝盖,脑袋埋在手臂里,纤薄的背脊微微起伏着。
女孩子的哭声很轻,轻到即便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也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发出轻微一声响。
倪雀慢吞吞地摸出手机,打开短信。
是她的银行账户收到了5000块钱的转账,来自一位陌生账户,附言:生活费。
杨校长和她说过,资助人会以学期为单位,每个学期给她转一笔生活费。
而她今天早上,不,已经算是昨天早上了,昨天早上确定了资助人就是江既迟。
可为什么,给她转账的,不是江既迟,而是一位她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陌生人呢?
是江既迟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别人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不希望被资助的十个学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是仅仅是不希望她知道?
是后者吗?
是后者吧。
原来,她今天从杨校长那确定事实后,那一点隐隐的小确幸,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空欢喜。
江既迟资助她是真的,不想和她再有瓜葛也是真的。
眼泪顿时掉得更凶,倪雀默默地抹掉。
她扶着行李箱站了起来,把书包挂好,握着棒槌,拖着虚弱病恹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走到桥尾的时候,看见一只小麻雀歇停在吊桥一侧的悬索上。
倪雀经过时,那麻雀也没被惊走,静静悄悄,立于夜色中。
倪雀渐渐远离灯火通明处,慢慢没入前方的黑暗里。
她一边走,一边丢下她十六岁这年卑微又莽撞的爱恋。
这一夜,月色很美,青山和媚,人间多了一只不再声张的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