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岿白
作为一个罹患渐冻症八年多的病人,气切这个词,江耀诚一点也不陌生。
当一个人难以自主呼吸时,通过手术切开气管,往里插入一根管子,以此保证患者的呼吸道畅通。
而江耀诚呼吸肌力量的减弱,是不可逆的,一旦气切,他将长期佩戴呼吸机。
到时候,他就是一具浑身插满各种管子、连着各种器械,只有大脑和心脏还在勉力运作的“尸体”。虽然现在的他也并不比这好多少。
江既迟的后半句话,令江耀诚动荡的情绪变得更加激烈:“不要气切不要气切不要啊啊啊不要气切!啊啊不要气切!!!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一时间,屏幕上都被“不要气切”“啊”“让我死”以及感叹号这些字符所占满,这些字眼亦转作声音高频率地响彻在病房内。
江既迟在这仿佛不得止歇的声音里,哑声地说出了江耀诚迫切想要听到的话:“爸,我知道你不想这样下去了,我答应你,如果到了必须要做气切的那一步,我可以替你拔掉呼吸机。”
江既迟说完,方才那些魔咒一般颠来覆去的声音像退潮的海水,渐渐地越来越少,直到消失。
江耀诚慢慢平静了下来:“一定要等到那一步吗?不能现在就拔吗?”
“你这次肺炎,肺功能受损,正在恢复期,呼吸机主要是辅助你顺畅呼吸的,我现在给你拔了,你除了呼吸费劲点外,也死不了。”
江耀诚问:“你会说到做到吧?”
江既迟说:“前提是你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能活得安宁一点。”言下之意,不要再对着他封闭那扇父子交流的门,也别再轻易“说”“我想死”“让我死”。
江耀诚又问:“那一天还有多久?周医生跟你说了吧?”
“半年左右。”
江耀诚的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天花板:“儿子,好漫长啊。”
江既迟没有接话。
显示屏下方的脑电波以一种相对和缓的波线上下浮动着,江耀诚似是什么也没想,放空了思绪。
江既迟不舍打破这一刻的宁和,于是跟着沉默。
半晌,江耀诚那机械的AI音再次响起:“小迟。”
“你说。”江既迟道。
江耀诚:“接下来我能不能不进食?”
江既迟有理由因为这句话火冒三丈,可他却没资格发泄怒气,他不是江耀诚,他不是被病痛折磨了八年多的ASL患者,他没有失去健康失去快乐,也没有失去自由失去自尊,他不能因为他想要江耀诚活着,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江耀诚就该做一个乐观的积极的具有超强求生意识的病人。
江既迟没有直接回答江耀诚的问题,而是把刚才沉默时就预备跟江耀诚说的话说了出来。
“爸,我交女朋友了。”
江耀诚转了转眼珠。
江既迟继续道:“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还很聪明很漂亮,”他布满深重郁气的眉眼,在说起倪雀时,不自觉舒开消解,“我想带她来见一见你,我想你一定也会喜欢她。”
这话出口的时机很是凑巧,像是有人揣了一捧幽香扑鼻的鲜花,欲引得那悬崖边的轻生者,回头再嗅一回人间的香气。
第70章 接吻
周末,江耀诚情况又有所好转,转至一家私立的康复医院。
倪雀捧了一束百合,前去探望。
她过来的前脚,江既迟刚忙完公司的事,赶了过来。江既迟在医院门口接到倪雀,两人一起往住院部走去。
到了病房门口,倪雀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挣开江既迟牵着自己的手,江既迟却将她牵得更紧。倪雀小声说:“会不会不太好啊?”
“哪里不好?”
倪雀说不上来。
除开上次在医院碰到江既迟妈妈,这是她第一次正式见家长。且不说是见家长了,就谈个恋爱,在长辈面前太亲密,多少也是有点尴尬的吧。
倪雀的想法全写脸上了,江既迟屈起食指挠挠她下巴:“放轻松。他老人家动也动不了,还能吃了你啊?”
倪雀深呼吸一口,点了点头。
江既迟旋动门把手,将门推开。听到动静,病床上躺着的江耀诚转了转眼珠,看向门口的方向。
倪雀捧紧了怀中的花,跟着江既迟一起走了进去。
随着走近,倪雀愈发清楚地看见了江既迟父亲的模样。
他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从他暴露出来的四肢,还有凹陷的脸颊可以看出,他瘦得俨然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虽是躺着,但他的脑袋并没有以一个很端正的姿态安放于病床上,那脑袋和脖子间的部位,歪出一个略显古怪的弧度。
离得近了,倪雀拘谨又礼貌地喊人:“叔叔你好。”
下一秒,倪雀就听见一道声音于病房内响起:“你好。”
那声音沉厚有力,即便是古井无波的声调,听来却不乏低磁音色中透出来的亲和力,一时间让人难以将其与病床上躺着的这个形如枯槁的病人联系在一起。
倪雀欲把花放在床头,江既迟说:“给我吧。”
江既迟接过花,松开那只牵她的手:“我去把花醒上。”
说着示意旁边的一把椅子:“倪雀,你坐这儿。”
倪雀走到椅子上坐下,她打量了几眼江既迟父亲身上佩戴并连接的,那明显用于与人沟通的一系列辅助性设备。
电极片、眼动仪、导线、计算机处理器、显示屏……都是倪雀在书籍以及论文资料中看过的东西,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
“吓到你了吧?”江耀诚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倪雀适时地将视线落去江耀诚身上,弯弯眼睛:“没有的,一点也不吓人,叔叔您一看就是个很善良的人。”
如果不是江耀诚脸上做不出表情,此刻他一定会露出笑容,倘若他能自主发声,他也一定会笑出声。
然而眼下只有不带丝毫情绪的AI声回答倪雀:“可我不是个健康的人,病了八年多,两年拄拐,三年坐轮椅,近四年卧于病榻,现在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了。”
江既迟洗了只花瓶,蓄了半瓶水,他拿着花瓶从卫生间出来,在茶几前坐下,一手拾一支百合,一手拿起剪刀,娴熟地斜剪过花枝。
倪雀侧头看他,他抬头,亦回看她,而后眉眼一抬,冲她轻轻一扬。
倪雀转回脸去,继续和江耀诚说话:“叔叔,你这么说,不仅骂了你自己,我偶像还被你殃及了。”
江耀诚怕是猜到了是谁,但还是配合地问了句:“你偶像是谁啊?”
“我偶像是斯蒂芬·威廉·霍金,世界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宇宙学家之一。”也是世界上活的最久的ALS患者。
不过后半句话倪雀没说出来。
江耀诚:“小姑娘,你是来给小迟当说客的吧?他答应我的事,可不能食言了。”
倪雀想到不久前和江既迟通过的一通电话,她隐约能猜到江既迟答应江耀诚的事会是哪方面的。
“我不是来当说客的,叔叔,江……”倪雀原本想说“江老师”,但这个称呼常带来听者的疑问,总是伴随着解释,她便改叫全名,“江既迟没有布置我这个任务,我觉得他带我过来看您,只是希望您能开心一点。”
“看到他有了女朋友,我确实很高兴,要是能看到他结婚生子,我死前也就更没什么遗憾了。”
倪雀脱口而出:“可以看到的。”
她这句话出口,病床上的江耀诚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毕竟这话带有明显的劝留意味,和江既迟那天用“带女朋友来看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差不多,只不过这个是改成了用他儿子结婚生子的愿景来诱惑他,让他多一个留恋人世的理由罢了。
反倒江既迟,倪雀话音一落,他剪花枝的手顿了下。
倪雀的余光感受到江既迟一直在看着自己。她后知后觉感到脸热,刚才那话,显得她好像多想嫁给他一样。
带着几分找补的心思,倪雀又道:“叔叔,霍金21岁就确诊了渐冻症,但他却活到了76岁,所以只要叔叔想,就没什么不可能。”
江耀诚:“你还说你不是来当说客的。”
“但叔叔你是高兴的吧?”
“怎么说?”
倪雀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故事,但叔叔你很幸运,你最爱的,也最爱你的亲人,没有因为你久病而忽视你、厌恶你、放弃你,而是一心想要留住你。能被人惦念,能被人挽留,本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她这话说得相对冒进,但显示屏上的脑电图波线却始终起伏平稳,昭示着江耀诚难得的好心情,倪雀说完后,他接道:“可是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含饴弄孙、白头到老的故事。”
“叔叔你好悲观。”
“我只对我自己悲观,”江耀诚的眼珠转了转,看向自己的儿子,“我对我儿子不悲观。我相信他会有美好的生活和锦绣的前程,现在如此,未来依旧如此。”
倪雀坐在病床前,和江耀诚聊了很久的天。
聊病症,谈疑难杂症,论人生态度,议伟人,讲近日的天气,道爱吃的美食,还聊江耀诚曾经的职业,倪雀现在的专业,话题跨越之大,内容之琐碎。
江既迟坐在距离病床两米远的地方,剪枝修叶插花。他说话不多,偶尔话茬抛到他这儿了,他会接一两句,多数时候,都是倪雀和江耀诚在聊。
有时候,他会忽然恍下神。
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春末的阳光顺着半敞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落在病床上,落在说话人的身上,他会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时光悠然隽永的感觉。
而他,想定格这一刻,将其裱起,命名为永恒。
*
倪雀在病房里待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天色变暗,护工来提醒,到江耀诚晚饭的进食时间了,他们才起身告别,出了医院。
在商场里吃完晚饭,开车回学校,停好车,江既迟牵着倪雀的手在校园里散步。
学校里的灯都开了,路灯、地灯、景观灯,昏黄的、亮白的、幽暗的,到处都是夜的气息。
夜里九点多,正是校园闺蜜、情侣夜游的高峰期,走哪儿都能见到人。偶尔途径一僻静处,总能撞见那么一两对连体婴儿似的情侣。
接连撞了几次后,江既迟有点破防。他捏了捏倪雀的手心,还不够,又戳一戳,挠一挠,倪雀被他弄笑了:“你干吗呀?”
“我没干吗,”他侧头看她,眼神深邃,“但你猜一猜我想干吗。”
“……”
倪雀不想猜,因为不用猜都知道他想干吗。
他们在一起大半个月了,除开在医院陪江耀诚,江既迟下班后都会回学校住,只要他回来时女生宿舍还没闭寝,两人必然要见上一面。
只不过这段时间,尤其是起先半个月,江耀诚在ICU住着,病情不稳定,江既迟怕有突发状况,不敢离太远,只好住在距离医院更近一些的个人住所。
所以自两人确定关系到现在,真正属于他们独处的时间并不多。
上上回,宿舍楼前分别时,江既迟骗了一个拥抱。
上回,还是在宿舍楼前,江既迟讨了一个吻,不过当时倪雀脚尖一踮,那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等他反应过来时,倪雀人已经跑路了,速度之快,他连片衣角都没抓上。
然后就到了这次,倪雀有预感,一定会发生什么。
倪雀无声之下,答案已被默认。
江既迟停下脚步,倪雀跟着停下。他又给了倪雀三秒钟的时间,只要她说出“不可以”“还有点早”“下次吧”类似的话,他就牵着她继续逛“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