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岿白
他想起有一次在医院,碰上韩苒和王梵,韩苒提到倪雀曾经半夜给他打电话的事。事后他问倪雀,倪雀给了他一个解释,但她那副神情,明显有些心虚,而他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
江既迟从这段思绪里抽离,喉头滚动,开口时嗓音带点涩:“所以那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并不是因为知道了我是资助人来给我道谢,你是想向我求助?”
是求助吗?
倪雀很认真地想了想。
她自己也无法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
那一刻她打出那个电话,究竟是出于什么意图呢?
好像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意图和缘由,是那晚被砸出的伤,是夜里狼狈的奔逃,是头顶无垠的星空,是吹过的风,是飞过的鸟,是那天遭遇历经的种种,最终促使她拨出了江既迟的号码。
但不可否认的是,那的确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格外脆弱的时候。剖开那颗裹了一层又一层硬壳的心,究其深处,她也是渴望有人出现,带自己走出那段黑漆漆的路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她真的是想要求助。
所以倪雀没有否定江既迟的话。
“后来开学了,”倪雀没沉默太久,接着往下道,“我申请了住校,就不怎么回去了,周末和暑假都不怎么回,稍微长点的假期我都留在市里打工,但寒假过年会回。每次回去,都会和倪保昌、老太太起争执。倪保昌不知道你资助了我,他觉得我不花他的钱就能上高中,肯定是我妈给我留钱了。他让我把钱给他,我说没有,他就让我辍学打工给他赚,还说我这个年纪,在我们那儿,嫁人正合适。”
像是记忆的火车,从昏暗处驶入了深黑处,倪雀垂在地毯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地毯上长长的绒毛。
她又轻轻松开,说:“因为中考后那个暑假,我已经和倪保昌撕破脸了,所以我在他面前装听话也没用了。我不再在他面前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但也从不无谓地挑衅他。我回家就该干活干活,该休息休息,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也尽量跟他和老太太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倪保昌不喝醉,我和他们那样冷冰冰地相处着,倒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他要是喝多喝醉的话,我也不怕,反正但凡和他们在一块儿,我都做好了充分的自保的准备。”
“至于平常吵架、起冲突,也没什么,我从不逞一时之快和他们正面对着干,都是能避则避。那几年里,我回家不多,哪怕回了大部分时候也是住刘婶家。”
“只是,”倪雀的手指再一次不自觉地揪起了手边的地毯绒毛,她揪得极紧,指节都因用力泛了白,“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做……”
江既迟不是迟钝的人,从倪雀刚才讲到倪保昌让她嫁人时她的反应,他就隐约猜到了什么,再一联想之前几次倪雀面对他亲密触碰时表露出来的轻微抵触状态,那个模糊的猜想便愈发地在脑海中成形。
他伸手把倪雀的手抓到自己手心里,握紧,在倪雀顿了顿,要继续往下时,他打断:“倪雀,你要不想讲,咱就不讲了。”
“之前不想讲,是觉得没必要,反正都过去了。”倪雀说。
江既迟道:“现在也不是必要的。”
“不,有必要的。”倪雀飞快地反驳,然后她撑起身,在沙发上放着的她的大背包的夹层里,掏出了一个本子。
浅绿色,皮面,侧边有个磁扣,从封底扣到正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本子绿得不纯粹,有层灰扑扑的包浆感,磁扣上的铁片部分,半点不珵亮,叠了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倪雀把本子递给他,说:“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跟你说,最后觉得,还是要的。起码有一点,这上面记着得,一笔笔你资助我的钱,去了哪里,你有权知道。”
江既迟看一眼倪雀,拨动磁扣,打开本子。
第一页,只写了倪雀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他又往下翻了一页。
[卷子和书=117.6
u盘≒80
橡胶手套、碘伏、棉签、无菌纱布、感冒药、云南白药≒200?
县医院挂号、检查、拿药≒600?(注:算作是他的投资,到时候要按个人贷款最高银行利率来算利息)
……]
他送她的智能颈环,她也记了,只是因为不知道价格,所以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还有他离开前让冯子业转交给她的跆拳道卡的价格,旧书的估价,这上面也都有记录。
江既迟微微拧眉。
倪雀知道他肯定不喜欢她记录这些。
不过这些并不是在江既迟为她花费之后,她随即就记下来的。而是在那个深夜电话过后,她以为江既迟有了女朋友,又以为江既迟讨厌自己不想再和自己有瓜葛后,某一个夜里,她坐在宿舍的桌板前,回忆着,一条条写下的。
毕竟,欠一个对自己生有厌恶的人太多的感觉,很不好受。把那些能计算得出的,未来能还得了的,记下来,想着有朝一日能偿清,起码能抵消一部分自己的亏欠感,这样她心里也能舒坦些。
倪雀见他手指和目光都停在这一页,眉宇间并不舒朗,忙盖住:“这些都翻篇翻篇,你要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提了,我也不还你,一定不还你,可以吧。”
说着她翻过一页。
这一页开始的内容,才是她拿出这本本子的意义所在。
上面记录的是她高中三年,江既迟资助给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明细。
[2020年8月31日,生活费5000
2020年9月9日,学费1250
2020年9月30日,生活费5000
2020年10月31日,生活费5000
……
2023年4月30日,生活费5000
2023年5月31日,生活费5000]
整整三年,6笔学费,34笔生活费,倪雀一笔不落地记了下来,共计学费7500,生活费17万。
这部分内容占了两页多。
再往后,还有一页内容,记的是他俩在一起后,上次飞去南城,他给她买的头等舱机票,以及他送她的那条小鸟展翅手链的价格。别的花销倒没记,大概是这两项单价比较高,她压根儿压不住她那动不动就冒头的负担感。
江既迟神色意味不明。
倪雀想,她这种行为放在任何一段亲密无间的恋爱关系里,对方都不可能高兴的吧,好像她恨不能和另一半划分得清清楚楚似的。
她暂且略过这一环,用手压着列着资助费的那对开页,说:“学费是直接打到学校账户上的,生活费是你朋……是你委托的一个你的朋友按月转给我的,生活费一共是17万。这些钱……”
倪雀顿了顿,微低下头:“原本应该在去年和你遇到时就还给你的,但是在更早之前,我高二的时候,我就都给别人了,应该说,是赔给别人了,一直到去年高考完的暑假,我才赔清。”
本子出场的作用告一段落,倪雀将其合上,手却攥着边缘没有松手。
“我高二那年,倪保昌和孙国香先斩后奏,收了人彩礼,逼我嫁人……”倪雀的语气是平静的,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手中的本子被她攥得边角变了形。
她定了定,说到后半句,平静的语气到底是裂了一条缝,缝里泄露出无限的难过、委屈、愤怒、不甘、怨恨等等的复杂情绪来。
她说:“……我为求自保,打伤了人,对方的一只耳朵聋了。”
第91章 苦忆
如果把记忆归类划分,将被倪保昌用铁镐砸伤狼狈奔逃的那一夜,投放进垃圾篓里的话,那狗血的被亲人逼嫁算计的这一出,就该扔进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
倪雀始终记得那是个梅雨多到随手抓一把空气都湿得能拧出水的时节。
下得没完没了的雨,近在眼前的期末考,以及刚得知的暑期只放不到一个月的假的消息,让班里的学生多少有些躁郁。
倪雀却很平静。
距离高考只剩一年了。
这个据说是人生中一道分水岭的时刻,被始终在流逝的时间一日日拉得更近。
她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期待明天。
她是在一个小雨绵绵的中午,接到倪保昌的电话的。倪保昌在电话里跟她说,老太太生病了,他要上班,顾不上,让她请几天假待家里,照料老太太。
倪雀说要考试了,没空回,如果老太太只是寻常的头疼脑热就让她自己上村里的卫生所看看,离家也不远。
倪保昌说老太太去看了,每天要吊水,要吃药,要躺床上歇着,身边得找个人看着,管她一日三餐。
这天是周四,倪雀说了句周末有空回就挂了电话。电话一挂,她就给刘婶拨了过去,让刘婶帮忙确定下老太太是不是真病了。刘婶上完班去她家里看了看,老太太确实在床上躺着,烧还没退,床头也搁着不少药。
倪雀周末只放周日一天假,但她上完周五下午的课,就和老师请了假,往家赶。路上又接到倪保昌的电话,说老太太烧得反反覆覆的,让她赶紧回来,明天还烧她得带老太太去县医院看。
倪雀说在路上了,倪保昌哼了声就挂了电话。
倪雀到家时已是深夜,倪保昌鼾声震天地在房间里睡着,倪雀去老太太房间看了眼,老太太躺在床上,头上搭了个湿毛巾,看样子挺不舒服的,嘴里哼哼唧唧,似是念叨着难受,又嘟嘟囔囔些别的,她吐字含糊,倪雀听得不甚清楚。
见她回来,老太太那蔫哒哒的姿势动也未动,眼睛却是亮了亮,像饿得头晕眼花的穷乞丐捡着块金子,立马就能去兑一桌子山珍海味似的,却是苦哈哈地说:“丫头你可算回来了啊。”
“可算”这俩字说的,好像她生这病就是为了等倪雀回来一样,难不成倪雀一回来,她这病就自动能好了?
倪雀摸了摸老太太的手、额头,身上确实是烫的。
倪雀想,大概是倪保昌上班不在,下了班也不着家,老太太生着病一个人伶仃无依的,没人照顾,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她给老太太夹上体温计,又翻了翻床头边的一袋子药:“你吃药了没?”
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有劲就去接杯水吃,没劲就没吃。”
倪雀无语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吃的?”
老太太说:“中午。”
倪雀看着那些药的说明,问:“那你饭也是这样,有劲就吃没劲就不吃?”
老太太生着病也不忘调动对她不满的表情,斜眼睨她:“你爸在外头吃,没空做,我一把老骨头又生着病,我怎么做。倒是你,让你回来磨磨唧唧。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不孝顺的孙女,白眼儿狼。”
倪雀从药板里抠着药,又去倒了杯水,给老太太喂下:“是,你儿子最孝顺,怎么不让你儿子照顾你,让你儿子请假,给我打什么电话,火急火燎催我回来干什么。”
也许是她反问到点上了,老太太被噎了下,没什么底气地剜她一眼,不说话了。
倪雀去了灶房做饭,她煮了点粥,炒了两个清淡小菜,看老太太吃完,收拾完碗筷,已是后半夜。即便在家习惯了绷着一颗警惕的心,但因为今天实在太累,倪雀还是很快就入睡了。
早上醒来时,倪保昌已经起来了,还破天荒地做好了早饭。倪雀这两年在市里上学,不在家,倪保昌早饭基本都是出门在镇上吃现成的,老太太一日三顿饭自然也是自己解决自己的。
倪雀心里想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但她并没有吭声,她不愿意和倪保昌多做哪怕一秒的交流。
倪保昌对她也没多热络,但心情看着很不错的样子,翘着脚哼着歌,仿佛吃完这顿早饭他就要出门去挖金矿了一样。
倪雀去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看着精气神比昨天好了不少,这会儿正靠坐在床头吃早饭,估计是倪保昌给端过去的。
倪雀走近,摸了摸她的头,没昨天晚上那么烫了。她拿起旁边的药看了眼,比昨晚她喂过老太太后少了一顿的量,看来老太太饭前自觉吃过了。
外头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倪雀拿了只玉米,盛了小碗稀饭,准备坐去屋檐下吃。一出来,就见屋前侧一点的方位,停了辆大红色的封闭式电动三轮。
昨天夜里黑,她回来时没注意。
这车是倪保昌买的吗?
他什么时候买的?
倪雀咬着玉米,有些疑惑。
她倒是没少搭乘这种封闭式电动三轮从镇上到县里。也曾和司机师傅闲聊过,所以她大概知道这种三轮,新车两万左右,要是二手的,一万上下就能入手。
倪保昌这辆看着还挺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