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社工解释说:“他60岁就进来了,都快20年前了。一个么那个时候养老院是纯公益性质,要求没有现在这么严格,只要户口在我们街道都可以进。另一个么,那时候他儿子还经常联系我们的,问问他老爹的情况,逢年过节还从国外寄东西过来,杨建华笑眯眯地拿来分给我们工作人员。”
我追问道:“听你这意思,后来他儿子就联系不上了?”
社工说:“没有特别的事,我们是不会主动给家属打电话的。我们也不知道他跟他儿子有没有联系,不过后来外国的包裹是没有寄来了。我记得,是2020年开始的吧,杨建华说是因为新冠疫情的原因,国际快递停了。我们本来也没指望着那点东西,他这么说,没有就没有咯。不过后来疫情结束以后,也没有国际快递寄来过了。”
可怜的老杨,那个令他骄傲的儿子该不会在十几年前那场席卷全球的疫情里面丧生了吧。
秦嘉守也听得脸上都是同情,说:“不管怎么样,先把住院办了。”
社工大概看他年纪轻,问:“……那你的意思,你来给他垫钱?”他把目光调转向我,问我,“他能做主吗?”
我点点头:“能,很能。”
我们先进去急诊室看了一眼老杨。
他还穿着上次A大让我们去火车站接人时发的文化衫,躺在病床上,眼皮松弛地耷拉着,也没完全闭上,露着小半截无神的眼珠子。
第54章
秦嘉守这小半辈子,估计很少跟公立医院打交道,要怎么办入院手续也是一头雾水。幸好我坚持要一起跟来,不然他一个人,要多跑许多冤枉路。
我先去找了急诊的接诊医生,他告诉我已经给老杨挂上了降颅压的吊针,理想的话今天晚上就能醒转过来;还跟我说赶紧先去住院中心登记排号,最近神内科病房紧张,等有人出院腾出床位,我们才能从急救中心转去住院部。
我请社工暂时先在急诊室里照看一下老杨,并问他有没有给老杨带上身份证。
“有。”社工从放在老杨脚后的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的拉链帆布袋,递给我说,“身份证、社保卡、病历本,都在里面了。”
这是一个老年人中最常见的就诊包,尽管社保卡和病历都电子化了,他们还是相信实体卡片、实体病历本带给他们的安全感。
我打开确认了一下,在病历本的扉页夹层里找到了身份证和社保卡。袋子里还有些零散的检查单、发药单,以及一支老旧的钢笔。
我看见那支笔的第一眼,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貌似跟我百宝箱中的那支钢笔很像?
为了看得清楚一点,我把这支笔从袋子底下拿了出来,用手指捏着,在亮处仔细观察。
秦嘉守凑过来问:“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我把钢笔摊在手掌上,示意给他看:“给你看个几十年前的爆款。我家里也有这样的一支钢笔,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我的那支是暗红色的笔身,这支是黑色的。”
他很纳闷地看着这款外观平平无奇的笔:“这支笔哪里特别在哪?”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这款钢笔确实毫不出彩,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笔杆是轻飘飘的塑料,笔帽是电镀的金属银色,放在小学周边的文具店里,定价高于5块就没人会买的那种廉价钢笔。
但是在以前物资匮乏的年代,能有一支别在胸前的钢笔是一件多神气的事啊。
我把老杨的钢笔放回他的帆布袋里,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特别就特别在,它是一支钢笔。”
秦嘉守拉长了声音说:“哦——”
语气满是不以为然,那意思大概是:我确实不懂,就算你说的对好了。
我也不恼,收好老杨的证件,拉着秦嘉守去住院中心。
人都说三年一代沟,我要是跟他差了两三个代沟,可能还会烦恼一下,忧愁一下,但实际上我们之间可能隔着成千上百个代沟。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种程度的认知差异烦到头秃也是没办法弥补的,不如干脆躺平接受现实。
我们在住院中心登记了老杨的信息,缴了住院的押金。
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下午神内科病房有一个病人要出院,大约3点钟左右,到时候那边办完出院、做完病床的消杀,就会通知我们把老杨转去住院部,让我们先回去急诊室等消息。
到了中午,社工就走了,剩下我跟秦嘉守两个人。我们轮流出去随便对付了一下午饭,回来仍旧看护着老杨。
老杨仍然神志不清,偶尔呓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午三点钟,却没有等来住院中心的通知。我跑了两趟去问,都告诉我再等等,再等等,病床还在做消杀。
四点钟的时候,我第三趟跑去问,住院中心却说:“病房满了,要不你们在急诊室再等一晚?明天上午还有人要出院。”
我霎时明白这是被人插队了,怒从内心头起,质问道:“我们规规矩矩地等了四五个钟头,却告诉我们病房满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工作人员说:“你冲我发火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插队的,满了就是满了。”
我逼问:“你告诉我,插队的是哪个医生、哪位领导的亲朋好友?我今天非得投诉他不可。”
她白了我一眼,说:“你想想清楚,你家病人还要不要在这个医院看?想清楚了你再去投诉。”
我顿时哑火了。
我脾气上来了可以不管不顾地大闹一场,但是老杨还要在这里治病。他现在这样的情况,也不可能折腾着转院。
而急诊室的大病房有二十几张床,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实在不适合静养。
回去跟秦嘉守一说,他倒是波澜不惊。医院里的门道他不清楚,但是对这种利用职权行便利的现象,他大概见得多了,思索了一会儿便说:“你给我妈打个电话,什么也别提,就说我今天晚上回不去了,要在这排队等床位。”
原来这波是用魔法打败魔法。
我于是出去给李韵打电话汇报“盯梢”工作,说医院病床紧张,小少爷坚持要给朋友安排好住院才回家。
李韵问:“什么样的朋友?”
我说:“一个住养老院的老爷子,快80了,家里人都联系不上,挺可怜的。”
李韵抱怨说:“他怎么净结识些孤寡老人、失学儿童,跟这些人来往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小少爷心地善良,看不得人受苦吧。看到他的这位朋友昏迷不醒,还排不上床位,急得午饭也没好好吃,水也没喝上几口。”我添油加醋了一番。
李韵说:“怎么不早说,多大点事。他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杨建华,木易杨,建设中华的建华。”我仔仔细细地回答说。
“市二是吧,我待会儿给他们院长去个电话。”李韵随口就解决了老杨目前的困难,普通人性命交关的大问题,在她那里也只不过一通电话就能搞定的事。
她更关心自己家的孩子,叮嘱我说:“你让小少爷好好吃饭,别饿坏了胃,他那身子骨再怎么强壮,也经不起他这么糟蹋的。晚上押着他早点回来,别熬夜,知道了吗?”
“知道了,老板。”
“不行,医院附近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快餐,又脏又差,你让他别去外面吃,晚饭我安排人送过去。”
“收到。”
李韵的那通电话果然有用,没过多久,急诊科的护士长就过来跟我们确认:“这位老先生就是杨建华?”
秦嘉守说:“是。”
护士长说:“已经给他安排好了病房,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我熟知市二医院的入院流程,在住院中心登记完,要给病人领一条带着二维码的腕带,这才能去住院部报到。
“现在就走?我们还没领腕带……”我说。
护士长说:“没有关系的,先住进去,待会儿有人会送到床前。”
她叫了两个护工,一个推着老杨的床,一个扶着床沿减少颠簸,全程没让我和秦嘉守动手,就把老杨送到了住院部。
给老杨安排的病房也是单人间,在走廊的尽头,离楼梯和电梯都远,十分清净。
病房里有沙发,有提前放置好的水果和鲜花,比起秦嘉安住的那个私立医院VIP套房,也逊色不了多少。
病床上的床单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像是空置了很久,绝不可能是匆忙之间腾出来的。
秦嘉守问:“不是说病房都满了吗?”
护士长毕恭毕敬地说:“普通病房是满了,您看看来的这一路,走廊上都加了床。但是特殊照顾病房还是预留着的,您要是早说是李韵总的朋友要住院,也不至于在急诊室里等一天。”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内,我真实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特殊照顾”。
住院不用亲自跑手续,护工不用自己雇,缺什么生活用品就有人送到床前,神经内科的名医中断休假,赶到病房来问诊。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李韵给院长打了个电话。
医院的领导们也过来亲自探望了一下老杨……不对,应该说是来探望秦嘉守的。
一波一波地来,都是简单地问候了一下病人,更多的是对着秦嘉守说漂亮的客套话、场面话。
好不容易全部打发走了,时间已经指向快六点钟了。
秦嘉守和我一人一个凳子,并排坐在老杨的病床前,无言地看着监护仪器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坐着坐着,他就浑身卸了劲,疲倦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揉揉他的头发,把他的发型都揉得乱蓬蓬的,轻声问他:“怎么不开心了?”
“我让我妈出面,似乎是向她和她的规则认了输。”
“这也是没办法的嘛,总不能看着老杨被扔在急诊室里。”
“我也讨厌应付那些领导,烦。”
明明刚才他应酬的时候也是很得体的,表面功夫做足,没有露出一丝一毫不耐烦。
现在却嘟嘟囔囔地小声抱怨着。
我开玩笑说:“那要不这样,我去打印个A4纸,写上谢绝探视,贴在门上。”
正说着,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笃笃”两声,礼貌又克制。
秦嘉守眉头紧锁,啧了一声。
我安抚他说:“你别烦,我去开门。要还是哪个院领导,我直接回绝了就是。”
我起身去开了门。
敲门的却不是医院的人,而是个20多岁的年轻男人。精瘦的身材,小麦色的皮肤,眼睛炯炯有神。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背脊绷得很直,像一颗挺拔的小白杨树。
被手机毁掉的这一代年轻人,很少有这么挺拔的身姿了。
他手上提着一个食盒,像是来探望住院的亲戚的。
我怀疑他走错了病房,就说:“你找谁?”
他挺了挺胸膛,掷地有声地回答我:“李总的命令,让我给小少爷来送饭。”
我被他郑重的语气惊了一下,脱口问:“你是……?”
他还是用那种硬邦邦的语气,说:“我是周进。”顿了一下,可能考虑到我还是识别不了他这个人,又补充说,“……张礼来是我师父。”
第55章
我反应过来了:“老张说的徒弟就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