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他体内的流失,就算老杨这次能治愈出院,剩下的时间恐怕也不多了。
这无关医学诊断,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种直觉,一种亲自送走不少老朋友之后形成的直觉。
他也曾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但是即将走到生命尽头时,一个都没有陪在身边。
“念晨……”他无力地把我的手指握着,“我们的孩子……”
我只要稍稍一动,就能挣脱他的手,但想了想还是没忍心,哄他说:“孩子在来的路上了,你放心,放心啊。”
反正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以后也不会记得我说过什么,先糊弄过去再说。
果然他听到这句话以后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秦嘉守叫来了值班医生。
医生过来一看,说老杨这情况已经比预想中好很多了,明天再做个脑部ct,要是血块吸收得比较理想,就可以彻底排除做开颅手术的可能了。
我和秦嘉守听了都松了一口气。
老杨醒了十几分钟,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韵在晚上接近九点钟的时候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市二医院的探视时间是到几点的?”
我看了一眼医院贴在床头的提示,回答说:“是到晚上九点的,老板。”
李韵说:“那你提醒一下小少爷,不要给医院添乱,差不多可以回来了。”
我把李韵的意思一转达,秦嘉守说:“催我回家就催我回家,大可不必借医院规定来说事。她什么时候在乎过了。”
这对母子可真是拧巴。
不过李韵不在乎,秦嘉守却没法心安理得地漠视规定,还是决定赶在九点之前出去了。
他叫来了两位护工,仔仔细细地交代了注意事项,还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了护士长,让她有情况就随时打电话。
这才踩着时间线离开了。
公立医院的电梯里无论什么时间都不缺人,几乎每层都要停一下,我们从23楼下来,电梯走了整整15分钟。
秦嘉守戴着从护士站里要来的口罩,大剌剌地牵着我的手,站在一群病人家属、医护人员和外卖小哥之间。
他的五官被遮去大半之后,眼睛越发显得脉脉含情,天地间就好像只剩下那对望着我的眸子了。
我捏住他口罩上没有压严实的鼻梁条,指腹按在他柔软的鼻翼,缓缓向鼻梁中线收紧。
他长睫颤动,隔着薄薄的布料,啄吻了一下我的掌心。
我小声说:“戴了个口罩,你就敢为所欲为了哦?”
他眼角含春,低声说:“那还不是你先勾我。”
我做的我不否认,低头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捏着玩。
这么修长的手指,转笔一定很好看吧。
十五分钟好像很久,又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们从电梯里走出来时,秦嘉守还意犹未尽的,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给周进打了个电话,让他把车开上来,我们会去地下车库的出口等。
秦嘉守忘形地说:“你待会儿跟我坐后面吧。”
走出大楼,没了温度舒适的冷气,热浪一下拍到我脸上,把我拍醒了。
我挣开他的手。
“你飘了啊。”我说,“你当周进是瞎子还是傻子?他要是回去跟老板一汇报,今晚就翻天了,大家谁都别睡了。”
“……哦。”他眼睛的弧度都往下耷拉了。
“往前走,别回头。我会在你身后一米左右的位置跟着。”我提醒他,“这是贴身保镖和雇主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
秦嘉守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怎么能切换得这么迅速?撩我的人是你,给我泼冷水的人也是你。就跟身上装了个开关一样,'啪'一下,说停就停。”
他声音里有点委屈。
“那你改天来找找看,我身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开关。”我尽忠尽职地跟随他身后,任谁看了都是一个穿着禁欲黑西装的保镖,却面不改色地说着浑话。
他脚步一顿,回身拽着我往行道树后带。
市二是上百年的老医院,比共和国的年龄还要大,主干道略显窄小破旧,路两边的香樟树却长得十分气派,树冠在道路上空连接成片,织成了一张天然的遮阳棚。老伍住院那会儿,绿化工人每隔几周就要修剪一下树枝,不然嚣张的枝桠就会把路灯遮住。跟刘海要定期打理,不然就会戳眼睛一个道理。
显然目前这些香樟树又到了该理发的时候。
路灯被笼在盛夏的绿叶里,暖白色的灯光影影绰绰的。蝉在树上聒噪,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叫声。
秦嘉守搂着我在香樟树后接吻。
不远处不时有人和车经过,人流量不小。不过进医院的都是来办正事的,大家都忙,就算瞟见了,也懒得对抱在一起的小情侣多费目光。
“真以为我随便你调戏?”他呢喃着说。
我的肩背被抵在粗粝的树干上,有一点疼,有一点痒。
“你可真不讲究。”我调侃他,“秦氏集团太子爷,带着人钻路边小树林……”
抱在我腰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秦嘉守黯然地说:“我倒是想光明正大地同你约会,但是一回家,到处都是眼睛。”
这不刚说到“眼睛”,周进就给我打来了电话。
“伍玖,你们到哪了?”周进有一点催促的意思,“我已经到了,出口这里只能停2分钟。”
周进说话的时候,秦嘉守就像个树袋熊一样扒着我,头枕着我的肩膀。我的手机离他只有十几公分,周进说的什么,他应该也能听清楚。
我推了推他,对电话那头的周进说:“快到了,一分钟。”
确实很近,穿过一道小门,就是出口了,我一眼就看到了李韵那台线条流畅的大F。
秦嘉守乖乖一个人坐进了后排。
我刚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就听到周进说:“小少爷,车里空调要不要再调低2度?”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拉开车门的时候一股冷气,明显是提前十几分钟打开空调预冷过的。真要问,也该问“这个温度合不合适”,而不是问要不要再打低一点。
我回头看了一眼秦嘉守,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脸上红晕还没消呢,看起来就跟跑了1000米后气还没喘匀一样。周进大概以为他是热的。
秦嘉守估计也意识到了,立刻就把后排的阅读灯关了,把自己的身形藏进阴影里。
“不用。”他简短地说。
周进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干脆:“是。”
车子驶出医院,往滨海路1999号进发。
车子里沉默得诡异。
秦嘉守跟我要避嫌,自然刻意避免对话。周进也是没有说话,安静开车。
我为了缓解一下气氛,也为了让新同事的开局没这么僵硬,问道:“周进,你是哪里人?”
周进惜字如金地说:“予省人。”
我说:“这么巧?我也是予省过来的,李总娘家也是予省的,我们是老乡呢。”
我给他开了这么好的一个头,他大可以接着话头说下去,比如:你是予省哪的?哪一年过来的?哦原来你是a市的,我是b市的,那也不远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但是周进只是“嗯”了一下,再无他话。
完全救不了!
第57章
当天晚上回到滨海路1999号,李韵免不了把我叫过去细细盘问一番。问我老杨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还问我秦嘉守是怎么认识的老杨。
秦嘉守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事先跟我通过气,干脆就实话实说。
老杨的身份,只要她想,她随时都能查个一清二楚,不如说实话,以免今后埋下隐患。况且秦嘉守的秘密从来不是暑期到处打工,而是那台车产生的租金。兼职收入跟闹着玩一样,不及租金的零头,有时候还抵不上出去一趟的油费。
我从售楼处一起演房托讲起,讲到千禧广场发传单、火车站接站等等,着重渲染老杨是如何好心、如何关照我们年轻人(强调主要是关照秦嘉守),同时他又如何可怜,快八十岁了还要出来赚养老院的费用。
李韵的手指缝里随便漏点什么出来,就足够老杨余下的晚年时光衣食无忧。我这也是碰碰运气,万一她生了恻隐之心呢?
李韵皱着眉头听完,问:“那个杨建华,真的一直不知道嘉守的真实身份?别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没想到她关注的重点竟然是这个。
我为老杨辩白说:“他年纪大,本来就有点糊涂了,我看着不像是装的。”
李韵轻蔑地一笑:“老的才精呢。他没跟有钱人打过交道,难道还不知道真正勤工俭学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嘉守那点演技,都不够他看的。我估计啊,他就是看准嘉守心软,社会经验又不足,打算从此赖上他了。”
这话说的,秦嘉守要是在现场,估计又要跟他母亲吵起来。
她这么恶意地揣测老杨,我也生气,不过我是一个成熟的打工人,在老板已经有明显喜恶偏好的情况下,不会傻到试图去纠正老板的想法。
我只能从秦嘉守的角度说:“小少爷跟老杨关系不错,您要是在他面前这么说,他估计又要不高兴了。”
李韵说:“我不傻,才不会在嘉守面前说他朋友的不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妥协,“他现在越来越有主意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随他去吧。我可不想为了个外人跟我儿子吵架。”
我很意外,一向控制欲极强的李韵居然愿意做出退让了。
然而她说是这么说,事到临头又忍不住管东管西。
第二天上午李韵照常带着小儿子去探望大儿子。秦嘉安恢复得不错,用药量减到四分之一,差不多要出院了。
秦嘉守在边上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就说:“妈,我去市二看一下朋友,马上回来。”
李韵看了一眼时间,不满地说:“你才坐下多久,有十分钟吗?你就不能跟你哥哥多说几句话?我真搞不懂,哪个才是你自己家里人。 ”
她每次来医院都会把秦嘉守带上,估计就是想让兄弟俩缓和一下关系。
但是两个儿子都不太领情。
秦嘉守还没有说什么,秦嘉安开口说:“妈,你老说我们俩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但照这个样子看来,将来我是指望不上他的。幸好我会走在你前头。”
“胡说!”李韵一瞪眼,“乌鸦嘴,呸呸呸。”
秦嘉守看了一眼兄长,说:“你大可不必这么阴阳怪气。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你发病那天晚上,是我背着你上的直升飞机。”
李韵附和说:“对,对,是嘉守背的,背得满头汗呢,很累的。”
秦嘉安很不以为然:“我们家那么多保镖,用他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