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我感慨说:“他大概宁愿死,也不想让老杨知道他活成这副样子了。”
秦嘉守也是唏嘘了一会儿,说:“这事我还不敢跟老杨说,他大病初愈,经不起打击了。你明天去也不要提起,过段时间,等他身体稳健些了,我当面跟他说。”
“我明白。”
挂电话前,秦嘉守随口一提:“对了,有个事很奇怪。我查杨孝斌的信息时,顺便也看到了老杨夫妻两个出国时的签证。杨太太姓'SUN' ,名'MEI ' ,大约是'孙梅'或者'孙美'之类的名字,不叫念晨。”
“这有什么奇怪的,还不准人家夫妻间喊个小名或者昵称啊。”我脱口说。
秦嘉守说:“也是。”
老杨出院那天下午,李韵有个两个半小时的会议,进会场前她嘱咐我:“早去早回,开完会我还要去一趟秋湾区的工厂。”
我心里盘算着打车的时间、来回路上的时间、帮老杨收拾行李的时间和办出院手续的时间,马不停蹄的估计有点赶,不敢立刻答应。
李韵似乎看出我的迟疑,说:“这样,让周进开车跟你一起去,动作麻利点。”
这回我答应得很干脆:“好。”
李韵想了想又说:“不要开我的大F,让周进去后勤部借个车。他们有方便载行李的那种面包车。”
其实一个孤老头子,能有多少行李呢?李韵不愿意把她的座驾借给老杨用罢了。
不过,看得出来,李韵还是把秦嘉守的嘱托当了一回事的,虽然打了些折扣。只要能解决问题,豪车和面包车都是好车。
周进去医院送过一次饭,已经轻车熟路,直接把面包车停到了电梯下来的口子附近,随我一起到了老杨的病房。
老杨一见到我,便问:“孝斌有消息了吗?”
我望着他浑浊的眼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就糊弄过去:“小少爷托人在找,我不太清楚。他没有联系你吗?”
老杨说:“每回我问他,他都说在找了,让我不要着急……我怕他有什么坏消息瞒着我。他要是私下里跟你通了气,你可千万别骗我,我还受得住。”
我继续装傻:“没呢,您把心放到肚子里。”
老杨怔怔地盯着我:“真没有?”
“我真不知道。再说,他找我一个小保镖说什么呀,说不着。有事肯定先联系您。”
我一边说,一边朝老杨使眼色,暗示他不要在周进面前泄露我跟秦嘉守的关系。
老杨愣愣的:“哦……”
不知道他理解了没有。
为了避免老杨说漏嘴,我决定主动出击,先支开周进。
“周进,你去跑一趟出院中心吧,我留在这帮杨老收拾一下东西。”我翻出老杨的医保卡递给他,“3号楼大厅。小少爷已经预缴了足够多的住院费,结清了费用,剩余的原路退回就行。”
老杨小心翼翼地问:“我这趟住院,总共花了多少钱啊?得有五万吧?”
我说:“杨老,您就不要操心这个了,不用你开销一分钱。”
“欸,这不行的。老头子我手里还有五万块救命的钱,就是防着这种情况。小秦他能帮我忙前忙后地安排,我已经很感激了,绝对没有让他再贴钱的道理。”老杨坚持,摸索着从床头柜里找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周进,“小伙子,你拿这张卡去划。”
周进没有接,老杨的手就举在半空中。
我接过这张可以算得上老杨“棺材本”的小卡片,顺手给他塞进了我正在收拾的就诊包里。
“杨老,小少爷都特地嘱咐我了,您就不要为难我们跑腿的了。”我说。
“那我回头自己跟他说。”老杨还不死心,对正要出门的周进说,“小伙子,劳驾你把费用清单拉一份给我。”
周进点点头,关上门出去了。
我一边给老杨收拾东西,一边嘱咐他说:“杨老,小秦跟我,明面上只是上下级关系,您可千万别在我同事面前说漏嘴了。”
“怕小秦的母亲反对吧?我理解的。”老杨迟缓地点点头,问我,“那么……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总不能,一辈子都偷偷摸摸的。”
“没什么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呗。”我说。
秦嘉守似乎对我说过他的计划,但是我并没有当一回事。
老杨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你们还是年轻啊。这种事,是要提前做打算的,拖着不是个办法。”
我心想你一个不到百岁的人,说我“年轻”,恐怕还不够格,但也无意跟他争出个长短,就糊弄地应付几句:“嗯嗯,您说得有道理。 ”
老杨望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的,你们别不当回事。年轻的时候,三年五年,以为很久,一眨眼就过去了。我跟念晨谈对象那会儿,我家里也是不同意,我就拖着,以为我父母总有一天会接受她……”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思绪却飞远了,仿佛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
“但是您和夫人不是最终抗争赢了吗?”我问。
“赢了吗?”老杨迷迷糊糊地反问我,自己也不太确定的样子。
我提醒说:“结了婚,还有了个让你骄傲的孩子,还不算赢吗?”
“哦,是的,我跟念晨后来结婚了,对的。”老杨微笑着频频点头。说着说着,他的笑容消失了,拧着眉头问我,“可是后来她去哪儿了呢?”
第73章
老杨明显已经出现了一些老年痴呆的症状。就算我忘性大,也记得老杨不久之前亲口说过,他的太太十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清醒的老杨孑然一身,犯糊涂的老杨还有妻有儿,说不清哪个更好一点。
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只好假装忙着收拾东西,无意义地重复他的问话:“是啊,她去哪儿了呢?”
老杨坐在病床边满脸困惑,自言自语地小声叨叨:“这么多年,不打电话,不发信息,写给她的信都不回……应该还在生我的气吧……”
过了一会儿,又重重地叹气:“唉,她性子真倔。”
老杨的语气无奈中又有那么几分对妻子的纵容,我听得越发心酸。
周进很快就回来了。
我问:“这么快就办好了?”
周进一时语塞,指了指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护士长。
护士长手里捧着一台电脑,殷勤道:“我们院为有需要的病人开通了床边结算,跟我说一声就好了呀,用不着来回跑。”
老杨探头看着她操作电脑页面,问:“总共多少钱啊。”
护士长敲了一阵键盘,说:“扣除医保支付的,自费15600。”
老杨呆了一呆,吃惊地“啊”了一声。
护士长可能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解释说:“老爷子,您别心疼,这已经给您减免不少费用了。比如这个病房,原本单人间要1500一天,院领导打了招呼,给您按普通床位费50一天算的。”
好好的院领导为什么要替老杨“打招呼”,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
老杨把目光转向我,感激道:“替我向李总说声谢谢……当然,最应该谢谢小秦。”
我笑着说:“老板那边,我一定帮您带到;小少爷那边,您就自己谢他吧。”
医生拿来了出院小结,仔仔细细地叮嘱了出院的注意事项。我怕老杨忘掉,帮他用手机录下了医嘱,又把他出院后要吃的药包了两层,妥帖地放进他随身的包里。
护士长拿了把剪刀,剪掉了老杨手上的住院腕带,笑着说:“老先生,恭喜呀,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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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街景还是一样混乱与陈旧。
离养老院还有3个红绿灯,老杨局促地说:“你们还有事要忙吧,待会儿把我放门口就行,我自己进去。”
周进看了一眼时间,说:“杨老,没关系,还来得及。”
他大概听我一口一个“杨老”,不问缘由也学着我一起喊。
我扭过头去劝坐在后排的老杨:“杨老,您就不要客气了。我跟周进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都有个很明显的优点——看起来很能打。我们俩进去给您把场子那么一撑,以后您跟老头老太太们吵架,他们还要掂量一下不是。”
周进“嗤”地笑了一声,我转头看他时,他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的路。
老杨犹犹豫豫地说:“那、那好吧,麻烦你们了。”
周进把面包车开进了胜利街道养老院的院子里,打开后备箱,干脆利落地把老杨的包甩到背上,一手提上老杨的生活用品,一手提上他住院期间没吃完的慰问品,大步流星往接待大厅走去。
我都没抢过他。
接待大厅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接待处的老式电脑后面支着头打盹。
听见我们推门的动静,他抬起头。我打眼一瞧,哟,这不是上回把老杨送急诊的那个社工吗。
这养老院工作的人手可见不足,一个人要身兼数职。
社工看见了老杨,惊喜道:“老杨,你可回来了!”
老杨点头道:“回来了,回来了。我的床位还留着么?”
社工脸上的笑容一滞,不自然地说:“你原来那床位,现在老张在睡呢,他最近风湿又犯了,得弄个朝阳的房间。”
“那我呢?”老杨急了,“床位费我虽然按月交,但是从来没有断过呀,你们不能把我赶出去的。”
社工忙说:“哎唷,您别急,我们没说要把你赶出去,只是换了个床位。您跟我来。”
我们跟着社工到了老杨的新床位。
是个朝北的小房间,本来采光就不好,窗外还是养老院的围墙,围墙外面行道树郁郁葱葱的枝桠越过墙头,挡住了大半的光线。
一个15平米左右的房间里摆了4张单人床, 3张床上有老人躺着午休,只有靠近门边的一张床空着。
房间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发霉味道。
我看了一眼就怒从心头起,把社工拉到走廊上,压低声音跟他理论:“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人家风湿病要照顾,杨老刚出院就不用特殊照顾吗?这种床位怎么能休息好?”
社工无奈说:“老杨那床位空了好久,老张提了几次要换过去,还把女儿和女婿喊来闹,我们也是难办啊……”
“就会挑软柿子捏。”我一把揪住他的小马甲,“谁闹事谁有理是吧?那这么着,我也来闹一闹。”
周进什么都没说,却配合默契地抱着膀子往外一站,堵住了走廊的出口。
老杨拦住我:“算了,小伍,我住这挺好的。真的,白天我可以去院里晒太阳,就晚上回来睡个觉,不妨碍的。”
他颤颤巍巍地用老树皮一样的手抓住我攥紧的拳头,说:“不至于,松开吧,不至于。”
看在老杨的面子上,我松开了手。
社工心有余悸地抚平衣服胸口上的褶皱,嘟嘟囔囔地说:“一个姑娘家,脾气这么爆。我也没说不给老杨解决啊……等有好的床位空出来,我马上给老杨调配。”
“ '马上'是多久?”我才不信他空口画的大饼,非要逼问出一个具体的时间来。
社工说:“一个礼拜,最慢半个月。103朝南那间有人要离院了,到时候床位空出来,我就安排他住进去。”
我只能暂时接受了这个方案,把老杨的行李给他送到新床位,收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