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念尘还在酣睡着,喵喵在她腰侧团成一团,互相依偎着取暖。
小白杨拍了两下喵喵的屁|股,把猫赶走了,自己在床侧坐了下来。
“念尘,念尘……”他轻声把她唤醒。
“怎么说?”她睡眼朦胧地披衣坐起,打了个哈欠,“想好了吗?”
小白杨说:“我想了一晚上。你并不讨厌小孩,只是不想生。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以后找机会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
“领养一个,倒是可以。但是……”念尘说,“你父母能同意领养?”
小白杨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说服他们同意的。他们虽然传统了一点,但本意是为了我好,怕我晚年孤苦,没有依靠。只要我证明给他们看,领养来的孩子也能很孝顺,他们就不会反对了。”
这个“一点时间”,一晃就是两年。小白杨已经迈入27岁,即使是在A城,也是大龄未婚了。
每次寒暑假,他会回A城家里住一段时间。念尘不知道他跟父母沟通得怎么样了,他从来不说。不过从他每次返回学校后愁苦的神情看,大约是不太愉快的。
念尘不着急,也不过问,她有的是时间,等得起。
她已经写了整整两大本日记,字写得越来越好看,引经据典会背的诗词也越来越多了。小白杨找A城大医院的远房舅舅给她开了些中药,据说对增加记忆力很好的,她喝了一段时间,似乎确实起了效果。
小白杨偶尔生病休息,她也能像模像样地给低年级代几堂课了。一进教室,学生们就起哄喊她“杨师母来了!”
徐庆元那个大嘴巴,一早就把他们俩的关系传得全校都知道了。
徐庆元赶上了狗屎运,电影《少林寺》火遍全国,嵩山武校的生源和投资突然多了起来。
学生达到了空前的200人,原先的四个半教职人员远远不够用了,徐庆元不得不另外聘请了一些员工,成立了正儿八经的后勤部。念尘作为元老,职位水涨船高,手底下管着六个新人,把这个“后勤部长”的头衔给坐实了。
很多琐碎杂事已经不用她亲自去跑,不过她最爱做的还是搬着板凳和箩筐去大松树底下剥豆子,喵喵就趴在树枝上,尾巴一晃一晃地垂在她的头顶。
一筐豆子剥完,正好差不多到傍晚下课时间。小白杨过来找她,于是他提着箩筐和板凳,她抱着喵喵,一起踩着夕阳的影子往回走。
念尘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1984年的1月底。
徐庆元终于舍得花钱把食堂整个翻修一遍。材料是自己买的,工人请的是附近农闲的乡民。冬天拌好的水泥容易结冰,马上就要大降温,为了赶工,留校的教职工也被动员起来打下手。
念尘虽然骂徐庆元抠门抠到姥姥家了,不愿意再花钱多请几个工人,不过想着年后就有新食堂用,不用再飞天遁地地逮耗子,骂归骂,还是去出力了。
小白杨这一年寒假迟迟没回家,也跟着去翻修食堂,拌水泥,递砖头,搞得一头一脸全是灰。
小白杨变成了小灰杨。
念尘心疼他那张白净的脸,问他:“你来干什么,今年怎么还不回去?”
小白杨说:“不回了,留下来陪你过年。”
念尘一阵高兴,不过很快想到了什么:“留在这过年,跟你家里说过了吗?”
小白杨眉头紧锁,说:“我已经写信给他们了。”
他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不过念尘也知道他最近跟家里闹得很不愉快。每回接到家书,他不仅不高兴,反而会情绪低落几天。
快过年了,念尘不想提让他不开心的事,于是没有问下去,而是说:“留在这也好,我们这过年有庙会,可热闹呢。”
小白杨对她笑了笑:“嗯。”
念尘私下里找了徐庆元,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问:“小徐,你有没有办法,就是……帮我补办个户籍?”
徐庆元稀奇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以前一直催你办一个,你怎么懒得动?”
念尘说:“这么多年,都在这个小地方打转,不办也没什么影响嘛。再说了,办了户籍,过个十年二十年还要重新办一次,太麻烦了。”
“那现在怎么想到要补办个户籍了?”徐庆元问。
念尘笑了一下,没好意思说。
“难道你真的打算跟小白杨结婚啊??”徐庆元惊讶道,“你要跟他去南方?”
念尘说:“嗯。”
徐庆元罕见地严肃了起来,说:“你想好了吗?武校这边刚有起色,你要是留在这工作,不说大富大贵吧,至少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我肯定是不会亏待你的。 A城居大不易,你一个外乡人想要融入进去,恐怕没那么简单。”
念尘说:“他已经为我耽误了快三年,普通人又有多少个三年呢?我们在一块,总体上是他多包容我一点,现在也该轮到我为他做一些退让了。”
“既然你想清楚了,我也不挽留你了。”徐庆元想了想,说,“我有一位朋友在县政府上班,应该有办法。后天我就要上县城买材料,到时候你跟我一起走一趟,顺道去跟他打个招呼。”
念尘说:“行啊,那谢谢你了。”
徐庆元说:“论起来你还是我太师祖,这声谢谢我不敢当。”又笑着叹气,“你待在我们这地方上百年,结果被一个南方小伙子拐走了。不行,我得让小白杨请我喝酒。”
念尘笑道:“户口本能不能到手还不一定呢,你先别告诉他。真要结成了婚,我们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徐庆元说:“那必须啊,我可是你们的媒人。”
去县城那天,念尘没有跟小白杨说实话,只说是跟徐庆元一起去买材料的。
小白杨正在换旧衣服,要去翻修工地干活。听到她的话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嘱咐她:“我等你回来一起吃晚饭。”
喵喵恋恋不舍地跟在她脚后头,跟着她出了宿舍门。
“乖啦,我晚上就回来。”她摸摸喵喵的头,把它抱起来送回房间里。
她坐了半天的车,先去了县政府拜访徐庆元那位朋友,却不巧那位朋友不在,到外地学习培训去了。
徐庆元说:“这也没办法,下回再来找他吧。”
念尘知道办手续不那么容易,有点波折正常,倒也没有多失望,跟徐庆元买完材料就回去了。
回到武校的时候天快黑了。
学校大门口停着一辆警车,徐庆元一见便叫:“糟了,不会是兔崽子们打架打出人命来了吧!”
念尘也是心里一紧,赶紧往里跑。
跑了没几步,有个大孩子看见了他们,慌里慌张地叫道:“徐校长,鹿老师,你们快去看看吧!”
徐庆元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问道:“看什么?!出人命了?!哪呢!”
孩子被吓得结结巴巴的,说:“没,没出人命……是,是杨老师家里来人了,说咱们学校拐……拐卖人口呢!”
徐庆元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呢?”
孩子说:“去……去鹿老师宿舍了。”
念尘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宿舍里见过那么多人。
派出所的两位民警,小白杨,一对60多岁的夫妻——大概是小白杨的父母,另外还有三个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的青壮年,大概是跟着小白杨的父母来壮声势的亲友,再加上匆忙赶回来的徐庆元和念尘,满满当当十个人,都挤在这个小小的员工宿舍里。
宿舍门口还挤着一些看热闹的乡民,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都像长了钩子一样往里瞧。
念尘的小碎花被面、 双人枕头、脸盆架上的两只漱口杯、衣服架子上的中山装,都大喇喇地暴露在他们的面前。
小白杨经常在她这里过夜,他的大部分生活用品都放在她的房间里。
杨建华垂着头坐在角落里,像是正在被审讯的犯人。而他的父母正在收拾东西,把他的行李放进皮箱里。
第84章
念尘懵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庆元像赶鸡仔一样把围观的闲杂人等赶开,说:“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不由分说地关上了门,把那些看热闹的人都隔绝在门外。
他路子广,显然与镇里派出所的两位民警也相熟,递了两支烟给他们,笑道:“赵所长,李警官,什么事这么大阵仗,要劳动你们两位亲自来一趟?”
其中一位民警说:“小徐啊,你们搞什么鬼嘛。人家A城来的退休老师,跑这么远来咱们所报警,说他们的儿子好心来支教,结果被你们武校扣住了,任期到了也不给走。”
徐庆元大喊冤枉:“我们是武校,又不是土匪窝,怎么敢扣人?”
“跟土匪也差不多了!”正在叠衣服的杨母气道,“没见过逼着老师去工地做苦力的,你们看看我儿子都成什么样了!他在家,我们连个煤球炉都不让他生的!”
她是个时髦而精致的小老太太,一头卷发烫得一丝不苟,羊绒围巾呢子大衣,穿得与杨建华来这里的第一个冬天一样单薄。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她浑身都在发抖。
小白杨默默地站起来,从柜子最底下掏出一件厚实的棉衣,给他的母亲披上。
就是那件念尘给他去裁缝店定制的棉衣。
杨母肩膀一撇,把棉衣抖了下来:“拿走拿走,难看死了。”
念尘冷眼看着这一家人。
小白杨说:“爸,妈!是我自愿留下来支教的,也是我自愿帮工地干活的,你们不要无理取闹。”
杨母骂:“你脑子坏特了要在这种穷地方教三年,过年还不回家?!就为了这个乡下女人?”
她不客气地用手指着念尘。
徐庆元护短,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像母鸡一样护在念尘面前,说:“你这老太太,看着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怎么说话这么不中听。咱们虽然是乡下地方,但也没亏你城里的,欠你城里的,手指头戳谁呢?”
徐庆元生得魁梧,气势上压了一头,杨母悻悻地把手缩了回来,但还是嘀嘀咕咕地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小白杨提高了嗓音:“妈!你少说两句。”
念尘突然就很生气。特别气。
这群人闯进她的房间里,把她的东西都翻个底朝天,让她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她都没有这么生气。有什么事冲她来,骂学校,骂这块收留了她上百年的土地,算什么?
“东西收拾完了吗?”她冷冷地说,“收拾完了就滚吧,我们这座乡下小庙,容不下你们城里来的大佛。”
小白杨说:“念尘,你怎么能这么跟我爸妈说话?他们毕竟是我们的长辈——”
“是你的长辈,不是我的。”她说,“你也走吧,别回来了,奔你的前程去。”
小白杨急了,抓住念尘的手:“我们处了三年的对象,就因为我妈说了几句不好听的,你要跟我分开?”
念尘垂头看着他的手默然不语。他的手指这么好看,应该用来拿钢笔,执教鞭,待在这里干粗活,确实可惜了。
杨父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建华,算了吧。人家都发话了,你何必还贴上去呢。我跟你妈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也希望你能尽快回到我们身边来。”
小白杨拉着念尘争辩说:“我可以带着她回A城去,念尘她人很好的,你们多了解她就会喜欢她的。”他像个两头救火的消防员,又劝念尘,“念尘,你快说呀,愿意跟我一起去A城。我爸妈也是讲道理的,他们——”
杨母跳了起来:“我们家绝不可能娶个予省的媳妇!更别说她还生不了孩子!”
这么隐私的事,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被抖了出来。
小白杨结结巴巴地对念尘解释:“我,我只对他们说过,在这边谈了个对象,其他的……其他的,从来没有跟他们讲过。”他赤急白脸地说,“妈,你不能胡说的!”
杨母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找三舅舅开了什么药!他都偷偷告诉我了,你要走了当年为我调养身子的方子。”
“别说了!”小白杨怒喝一声,“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这个合适吗?!”
杨母愣了一下,眼眶里立时泛起了泪花:“你为了个乡下女人,敢吼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