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茴
他不信蓝嘉走了会回头。
蓝嘉觉得他低估了他自己。
*
坦然面对死?亡,是蓝嘉这二十年里?必学的课题。
她闭上眼失去意识,全然不知道自己被架在急救推车上,鼻腔插着呼吸罩,最后送进梁城最好的医院进行抢救。
易允知道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他太?了解蓝嘉。平时生点小毛病,醒来后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病怏怏的样子,这次实在太?诡异。
而且,她还主动抱了他的脖子。
她什么样的性子,他会不知道?犟死?了,还经常做些事来气他,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偶尔失控做狠了,她不是哭就是晕过去,醒了还要跟他甩脸子使脾气,她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好过?这次不是有猫腻是什么?
能怎么办呢?不让她来梁城出?演吗?那她还不得立马焉下?去?
所以两天前,易允就把负责蓝嘉病情的医疗团队调过来,所有先进的医疗设备全部搬过来,并在这边组建新的救治室。
一路开绿灯,他最不缺钱,如果最后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一支上百万美元的特效药剂也可以注射,哪怕有着极强的副作?用。
易允要她必须撑到研究所那边给出?具体治疗方?案。
不管怎么样,人一定要活着。
有时候就是这样,病患已经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反倒是身边的亲人、爱人表现?出?强烈的抢救意识。
蓝堂海一夜之间?好像苍老了十岁,鬓边白?发更深了,眼角的皱纹化不开,这些忧心小女儿的病情,操碎了心。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在抢救室外,望着头顶明亮的灯,心里?一遍又一遍祷告。也是在这一刻,他才体验到什么叫无助。
蓝毓和阿糖沉默地?陪在蓝堂海身边,今晚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们意识到前面几?天的好转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
阿嘉/嘉嘉就是这样,对待亲近的人永远展示好的一面,逞强又倔犟,偶尔还特立独行。
…
蓝嘉这次抢救用了一剂造价昂贵的特效药,效果有,就是副作?用极大,需要ICU观察。
未来一周里?,并未脱离生命危险。
易允的脸色就没好过,每天都会催促研究所那边的进展。
现?在已经顾不上白?鼠测试筛查潜在风险,一旦研发出?来,极大机率会投入使用——就算有特效药,留给蓝嘉硬撑的时间?也不多了。
又过了半个?月,转眼四月初,清明前后雨纷纷,气温日渐回升,蓝嘉依旧在ICU里?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与?此同时,研究所那边的总进展也才过半,不到百分之六十。
似乎陷入新的瓶颈期。
蓝嘉始终昏迷不醒,每天会注射一些营养点滴维持生命特征。
易允透过ICU的玻璃窗,远远看过插着鼻饲管躺在病床上的妻子,不到一个?月,已经瘦了很多。
时间?过得缓慢,煎熬得度日如年。
转眼间?,四月已过,来到五月。
梁城正式迈入初夏。
蓝家?陷入一片愁云惨淡的缄默,已经过去这么久,蓝嘉依旧在病危中。
也是在这个?月下?旬,五月底的时候,某天凌晨,检测生命体征的医疗器械开始爆发出?尖锐的警报声,蓝嘉的情况骤然变得严峻起来。
她再次被推入抢救室。
也是当晚,第二次使用特效药。
六月中旬,研究所针对临床治疗的具体方?案一事召开了一场会议。
目前总进度在百分之七十九,面临新一波困境。
易允出?席了这场会议,他作?为此次研究的投资人,真?金白?银砸进去,烧了数不清的钱,事态发展成?什么样必须有清晰的了解。
只是这次,发展不容乐观。
“基于PCR技术在遗传病诊断和提取血浆中DNA及骨髓液分析等多种组合研究发现?表明——”
“这是易太?的基因图谱和病症链解析图谱。”
“针对以上研究,在去年年底有了最保守的ERT治疗方?式,并于今年一月中下?旬用以初步运用,这是使用Enzyme Replacement Therapy即酶替代治疗法后的检测数据——”
“显然,确实有效果,之后我们根据这个?方?向有了接下?来更具体的两个?临床治疗研究方?案,但之前就有推测,这两个?方?案需要通过大量白?鼠测试以证其潜在危害才能正式运用,在此之前我们都深信不疑其中必然有一个?正确的治疗方?向,然而这是昨晚最新的进度显示——”
研讨会的气氛很凝重?,显然昨晚最新进度出?来的时候,大家?意识到所谓的治疗方?向好像出?现?问?题。
“现?在以上两个?方?案极有可能都是错的。”
医疗研究本就是这样,不断发现?问?题,推翻先前的论证,然后继续探索,说不定走了很长一段弯路,最后发现?中途某一段路是对的,然后再次回到那里?。
这是一个?极其煎熬的过程。
所有人看向易允,而那个?脸色阴翳的男人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嘴里?吸着烟,唯有夹烟的指节在轻轻颤抖,泄漏他此刻翻涌的情绪。
他以为只要他有足够多的钱、拥有绝对的权利,就能轻松办到世上所有事。
然而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徒然。
医院那边给蓝嘉吊着命,可现?在……
易允心里?忽然升起前所未有的迷茫和逐渐清晰的恐慌。
事件不再受他的控制。
…
何扬一直在处理集团的事,忙完手中这一茬,接到梁城医院打来的电话,手底下?的人告诉他蓝嘉醒了。他当即赶去开展研讨会的会议室,把这件事告诉易允。
离开前,易允夹烟的手指点了点桌面,沉着脸说:“现?在分两拨,一是目前的治疗方?案继续,二是推进新的临床方?案。”
车子疾速穿过梁城宽阔的街道,卷起落叶在空中飞舞。这里?远不如东珠发达,路上的车辆不算多。
“她现?在怎么样?”
“跟之前相比,夫人今天的状态要稍微好一点点。”何扬看了眼后视镜里?眉头紧锁的男人,补充道:“据医生检测,不像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一次就够了。
易允嗯了声,想快点回医院见一见蓝嘉。他扭头看向窗外——六月中旬,梁城进入盛夏,酷暑难耐,外面的太?阳晒得刺眼,然而,正值最热的时间?,有不少人朝一个?方?向走去,手里?或多或少都拎着红色的塑料袋。
再定眼一看,隐隐有香烛黄纸。
“梁城最近有什么大事?”
这话一问?出?口,易允先是一怔,随即又笑了,这种规模的出?行,还拿着香烛黄纸,能有什么大事?八成?就是去庙里?上香叩拜,这世上一向不缺迷信的人。所以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蓝嘉在一起久了,他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变得敏锐了。
…
重?症监护室内,蓝嘉苏醒后,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除了醒过来这一点稍微好些,其余的依旧不容乐观。
蓝嘉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还没走吗?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死?亡也是一件很难的事。
这时,易允穿着专门的ICU探视服走进来,屋里?的医生和护士见了,对他颔首致意,然后离开,给他俩留下?独处的空间?。
三个?多月,蓝嘉终于醒了。
这是易允第一次近距离看她,不再是站在外面,隔着玻璃窗探视。
她更加消瘦了,脸色惨白?,也不知道是灯光原因还是身体底子太?差,皮肤开始偏向蜡黄。
易允抿着唇,他曾见过女孩鲜艳明媚的一面,也见过她围着自己转,歪着脑袋一口一个?易生,声音清脆发甜,像麦芽糖。
如今,因为疾病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死?气沉沉地?躺在病床上,随时可能离他而去。
“阿嘉,你睡了好久。”易允坐在她身边,“现?在都是夏天了。”
蓝嘉插着鼻饲管,闻言,眼珠子只是轻轻动了动。
……都夏天了?
这么久了吗?
易允的目光一直落到妻子身上,不肯错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进来之前已经做了全套的防护和消菌,他忍不住轻轻触碰蓝嘉的脸颊,修长的指节不受控地?痉挛颤栗,生怕自己稍微力道大点就会伤到她。
触摸的感觉来得更真?实,也更揪心。
“身上疼不疼?”他轻轻问?,很温柔。
蓝嘉没有力气再像之前那样心底惊惶后逃避他的触碰,她动不了一点,浑身像散架般,骨头都在钝痛。
她撒谎:“……不。”
声音沙哑,又细又轻。
“又在骗我。”
“蓝嘉,你嘴里?什么时候能有一句真?话?”
空气陷入诡异的沉默。
“别再想着什么死?不死?了,你阿爹阿姐阿糖他们这几?个?月很担心你,为你茶饭不思,你气我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连最爱的亲人也要气一气?”
“研究所那边快要有结果了,阿嘉,你再努力撑一撑,多撑一撑好不好?”易允从来都不屑于撒谎,但是没办法啊,蓝嘉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他轻轻捏了捏女孩的指尖,“给你花了这么多钱,你总不能让我人财两空吧?再撑一撑,好吗?”
蓝嘉忽然开口:“易生……”
“怎么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男人不得不凑近一些听她说话。
易允的耳朵离她很近,近到如今以蓝嘉没有佩戴任何眼镜的视力,都能看到隐藏在浓黑短发里?清晰的白?发。
比一月份在巴尔的摩时看到的还要多。
“你又长白?头发了。”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缓,没什么劲。
易允淡笑:“是吗?我都不知道,等你好了给我拔掉吧。”
“这次好像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