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晴夕Victoria
连生病的时间居然都能算作忙里偷闲么?
裴妍抬眸:「你没有告诉他吧?」
时鸢摇摇头。
她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俞枫晚,明天可是决赛。
「嗯,没说就好。」裴妍淡淡道。「万一说了,他发挥得不好我会难受,他发挥得好我更难受。」
真是直白得过分啊。时鸢心想。
「能吃苹果吗?」她问道。
「能。」
「那我给您削一个?」
「好,谢谢。」
时鸢搬了把椅子在病床边坐下,削起了苹果。她做事一向很认真,能一直削出一条完整的果皮而不间断。她才是真正耐心的性格,和那个远在澳洲的家伙完全不同。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时鸢手上的水果刀所发出的沙沙声音。
两分钟后,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裴妍,在对方接过时,自然而然地问道:「您支持俞枫晚打职业吗?」
「不支持。」女人的回答毫不犹豫。
——还真不支持啊。
当然了,俞枫晚比她更了解自己的母亲,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时鸢觉得她还是应该再多听几句。
因为上一次送她回家的时候,裴妍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
「为什么不支持呢?」
「他干什么不行,为什么非要去折腾那种苦差事?」裴妍的眉头紧皱在一起,「我就没见过没有伤病的运动员。骨折、肌肉撕裂、跟腱断裂……什么伤法都有,每一样都有可能影响后半生。」
「……」
「他的教练一开始跟我说他天赋高、建议走职业的时候,我就不愿意送他去专业网球学校,拗不过他自己想去,我只好同意了。」裴妍不轻不重地咬了口苹果,「结果第一个学期就被打骨折了。」
「打骨折……?!」
「西方社会就是很排外的。那群年龄大一点儿的孩子率先欺负的是维亚,维亚比枫晚小一岁,那会儿个子还很小,他长得又漂亮,像小姑娘一样,结果走到哪里就被欺负到哪里。」裴妍道,「只有枫晚肯帮他。那会儿枫晚才十岁,脾气就已经跟现在一样倔了,根本不听别人的威胁,不让他们动维亚。等我接到通知的时候冲突已经升级了,他左手小臂骨折,后来就只能打单反了。」
时鸢突然想到了她曾经对俞枫晚说过「你的单反很漂亮」之类的话。
当时她喜欢的男孩儿只是勾唇笑了笑,却没有多说别的。
时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他打单反居然是因为这个。
他原本是学双反的。
他是被迫改的单反,可是却打得那样好……
「所以你问我支持不支持,我怎么可能会支持。」裴妍的面容极为冷静,「我的孩子又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他回国备考大半年就能上S大,为什么非要想不开去搞体育?」
裴妍还没有说完。她不等时鸢反应,就接着道:「你知道走职业选手道路的成功率有多低吗?只有极少数人能打进世界前十,大多数职业选手甚至入不敷出,连参赛和训练的费用都难以维持;一旦打不出成绩,不仅浪费了大好的青春,还会留下一身的伤病——所以,我为什么要支持他去做这样一场豪赌?」
很显然,裴妍对走职业网球道路的了解极深,这也代表她确实花费过大量的时间去研究这件事。
她的逻辑称得上是无懈可击。确实,就连时鸢都必须承认,俞枫晚完全继承了父母的高智商,他做其他事情也一样能做好,完全没必要一条道走到黑。
但是,时鸢依旧觉得,有些事情是不能纯粹用理性去思考的。
可能是这对母子分别的时间太久,他们多年来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以至于裴妍并不能理解网球之于俞枫晚的意义。
时鸢抬眸,认真地询问裴妍:「那您有没有想过,他是真的热爱这项运动呢?」
裴妍沉默了。
良久,她才道:「你是读文学的吧?」
「是。」
「我当年是全省高考状元,最开始想报的是P大中文系。」裴妍淡淡道,「但是他们非说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我就听了长辈们的话,去T大读生物了。」
「……」
「我算是极少数没有栽在这个天坑专业里的。能有如今的成就,很难说是不是运气的因素。可是你看,我当年虽然没有选我热爱的东西作为职业,但也过得挺好,并没有任何的遗憾。
「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他就算不走职业,也可以打一辈子网球,甚至赞助他喜欢的赛事,成为网坛的名宿。干嘛非要走职业呢?分明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还有啊,他那个性格,要做什么事情都非要做到最好不可。可是纵观整个世界网坛,80后这一代的三个人拿了61座大满贯,90后这一代一百个人统共才拿了3座,就算他能打到世界第一,他又凭什么觉得他可以超越前面那三座大山的成就,成为新一代的GOAT?」
论辩论,时鸢觉得自己是绝对吵不赢裴妍的。
对方的话有理有据,逻辑严丝合缝,闭环得明明白白。她很了解她的儿子,包括智商、天赋与性格。正是因为她知道俞枫晚有多么好强,所以才更加反对他去打职业。
这就好比你去打德州扑克,上手就是A、K,但是你的对手们看了剩下三张牌后都在拼命加筹码。明眼人都知道这时候该保守一些,除非你最后开出一个皇家同花顺,否则你极难赢下这一局。
在当今网坛,俞枫晚想要拿下GOAT的桂冠,就跟开出皇家同花顺的概率差不多——虽然他已经有了一张A和一张K,但这还远远不够。
直到这时,时鸢才终于明白了裴妍的想法。
——裴妍是真的想不通。
她真的想不通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犟的,在她眼中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变通。她得了急性肠胃炎住了院,就立刻调整了自己的行程,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就当给自己放三五天的假;这就好比几十年前她面临选择专业的关口,长辈们让她去读生物,她也就踏踏实实地去学了,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在这个行业里披荆斩棘几十载。
在她眼中并不存在放弃梦想这件事情。她有一万种达成夙愿的方式,让她去哪条赛道她都有信心站在众山之巅。
所以两年前,这对母子才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冲突。
一个觉得意外已经来了,既然无力改变,那就不要浪费时间,而是要快速修正出一条新的路径。所以裴妍让俞枫晚回国,去打高中生联赛,拿降分进T大,这在裴妍眼中分明就是降维打击,是白捡的机会。
另一个则根本没心思想这些,甚至觉得母亲的安排不可理喻,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过去十几年的努力,宁愿就此封拍。
最后的结局就是鸡同鸭讲。
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时鸢开始陷入沉思。她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了一个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比喻。
「其实俞枫晚的父亲也很优秀对不对?」虽然没有见过真人,但光凭借仅有的这一点儿信息,时鸢就能知道对方绝对在各方面都属于顶尖级别,「但您就是觉得他不行啊,没有办法再去接受。因为他不认可您的事业,理所当然地要求您为家庭做牺牲,所以哪怕周围所有人都觉得你们般配,您还是要跟他离婚。
「其实这个事情反过来想也是一样的。一个人选择跟谁在一起,像比对参数那样衡量条件,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行为。条件匹配又怎么样呢?你觉得他不行,那他就是不行啊,条件再般配也没用。同样的,当你有真正热爱的事情,你根本就不会去算它的投资回报率。
「当然了,我知道这样的比喻有点儿无厘头。但我觉得网球之于俞枫晚,可能就是同样一回事。明明知道做其他的事情投资回报率更高,可对他来说不行啊,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选择。没有网球是不行的,让网球换一种方式存在也是不行的,他必须要站在赛场上,要战胜一个又一个对手,捧起一座又一座奖杯——这是唯一的方式,除此以外都不能接受。
「有些人的目标是『成就感』,目的是攀登高峰,那么选择哪一座山峰都行;而另一些人的生命,则和某些特殊的事情紧密相连了。而且,正是因为您在他五岁的时候就送他去学习网球,才使得这项运动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这不是十八岁选专业时的『这也可以,那也可以』,而是『不是它就不行』——我想是这样的。」
时鸢的叙述很长很长。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这样一位地位悬殊的长辈说这么多,更何况对方是她男朋友的母亲……不过可能是因为裴妍对她说过「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了」,让她莫名地相信,自己可以平等地向对方去阐述她的观点。
裴妍始终在静静地听着。她没有打断时鸢,也没有表达出任何的不耐烦,时鸢感觉到她是真的在思考。
时鸢猜她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很久。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共情的,极少有人会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发现自己的天赋,同时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物,并且幸运地发现这两者其实是同一所在。
撞大运到跟小行星撞地球也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为什么俞枫晚那么特殊。他何止是手握A、K,他在看到三张底牌时,就知道自己一定能开出皇家同花顺。哪怕他加注以后,第四张掀开的底牌是张垃圾,胜率计算器上显示对手的胜率已经是他的好几倍,可他依旧愿意赌上一把,哪怕All in,推了场上的全部筹码,也要赌那最后一张牌。
他要的就是GOAT。不是什么一次两次大满贯,什么ATP世界排名第一。他如果决定回到赛场,那他要的就是GOAT。
良久,裴妍表示:「我还是不理解。」
时鸢觉得也很正常。这么多年都想不通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就能打通任督二脉才不正常。
「算了,随他去吧。」裴妍木着脸道,「反正他也不听我的。」
时鸢忍不住笑了起来。
即便裴妍嘴上说一万次「不支持」,她当年也依旧把俞枫晚送去了IMG,并在他准备重回职业赛场时第一时间替他联系了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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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P250墨尔本站的决赛于一月初打响。
俞枫晚的复出之战就遭遇了ATP排名前20的种子选手。几乎没有人对他的胜利报以期待,但他却爆了大冷门,在1-1的情况下,第三盘直接僵持到了抢七,最终2-1收官,挣得了250个积分,ATP排名直接从未上榜一跃至215位。
僵持成这样,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双方实力相当。
对手看上去并没有发挥失常的样子,所以,仅仅训练四个月,俞枫晚的实力就已经恢复到了一个很恐怖的水平,甚至更上一个台阶。
然而,这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热身。
俞枫晚紧跟着就会出赛ATP500里约站,而媒体们已经帮他算好了积分。如果接着赢下里约公开赛,那么他的世界排名就会上升至前100,这也是世上最快进入前100的球员——事实上,大家都在猜他会赢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离谱了。
刚过完20岁生日的他,正同时处于年龄与状态的巅峰。
第12章 以直报怨
时鸢把裴妍的情感生活几乎整个儿重写了一遍。不仅仅包含裴妍对婚姻的态度,还包含她和唯一的儿子之间的「母子战争」。时鸢把她描写得非常矛盾——和工作中的说一不二不同,裴妍在家庭中,行动和话语却是完全相反。分明很关心,但是又表现得完全不关心;分明不支持儿子选择的「道路」,但又比谁都在意对方是否遇到了困难。
直到这一段成稿以后,时鸢才觉得「裴妍」这个人本身,在这篇人物特稿中立体了起来。
她不再是一个「符号」,不再是智慧、勇气与潇洒的堆砌,她也有烦恼,也有别扭的地方,也有性格上的缺陷。她终于变得真实,而这篇稿子也不再是一篇歌功女企业家的主旋律八股文。
黄博君试图让她立体起来的方式,是告诉大家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女强人也有离婚的烦恼——这样写看似很真实、很符合逻辑,但裴妍本身并不是这样的人。时鸢觉得自己只是做了微小的改动,没有影响这篇人物特稿的架构,但现在她所写的,真的是裴妍这个人本身了。
时鸢写完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给张总编审核,而是先发给了俞枫晚。
俞枫晚接收了那个word文档,而后长久的时间里,他没有回复哪怕一个字。
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沟通方式。明明身为母子,那么亲近的关系,却偏偏要通过第三方进行交流,否则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彼此是怎么想的。
直到深夜,时鸢才收到了俞枫晚的回复,是几条语音消息。
「我给她打了通电话。」
「一共说了4分17秒,创下了通话时长的历史记录。」
紧跟着话锋一转,看似前文不搭后语,但时鸢却在一瞬间明白了俞枫晚复杂的感情。
「你可以来里约吗?」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这真的是时鸢做得最大胆的一件事。
花光了手上仅剩的实习工资和稿费,终于成功赶在ATP500里约公开赛结束前,同时搞定了签证和机票——先是乘坐国航的航班飞往香港,然后换乘卡塔尔航空的国际航班,从香港起飞,在多哈中转,最终抵达圣保罗国际机场,再从圣保罗前往里约热内卢。
——说走就走,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