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里吞风
路边行人,步履匆匆。
这一片写字楼,遍布大大小小律师楼,从楼下?经过的人,不是来找工作,就是在找律师打官司,每一张面孔背后都各有惶恐。
现在她也是其中一员。
发呆片刻,棠妹儿启动车子去了一趟超级市场。
行政套房不比人家?顶楼套房,日常是没有鲜果?供应的,她习惯了楼上的饭来张口,今早起床才发现,她这一间?屋冰箱空得像一只?饥饿野兽。
棠妹儿采买了一些水果?和牛奶,权当做晚饭。
饭后,她在另一间?卧室改的书房里,又看了一会儿文件,苗大状还指出案件里的一些疑点,棠妹儿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解决方?案。
罗马字的钟表走了一圈,棠妹儿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
恍惚间?,走入一个梦,梦里熟悉的小山村弥漫着浓浓的炊烟,哑巴爷爷站在家?门前,突然开口说话,他喊着“妹啊,妹啊”。声音模糊不清,根本听?不清是是什么。
棠妹儿试图靠近,却发现无论她怎么走,距离爷爷越来越远,怎么追也追不上。
急到惊醒,棠妹儿心底一阵失落,双手扶着僵硬的脖子,扭了扭,又用?力按了两下?。
她想起来,哑巴爷爷的忌日快到了。
大屿山的墓地?,是去年黄伯帮她弄的,一年间?,她一共只?去过两次,现在想来,刚刚的梦,大概是某种良心不安的投射吧——
哑巴爷爷在生气,把他人请来红港,订婚怎么不告诉他。
棠妹儿心中默默检讨,设定了一个很早的闹钟。
早上六点,她坐轮渡登岛,和她一起的,还有去野外行山的人,呼啦啦一群,从码头,往岛屿腹地?走。
这边村落不少,大多都姓黄,地?面上的是黄姓祖产,地?面下?的是黄姓祖坟,哑巴爷爷的墓地?是后来买的,略微偏了一点,但靠海,视野很好。
沿着木桩铺的路,一眼能看到一株荷花玉兰树,这个季节还未开花,但树冠极大,近百年树龄,它从别处移植过来的时候,官文、手续、还有钱,费了点繁琐的功夫。
棠妹儿拎着香烛水果?走过去,玉兰树下?,高大的墓碑默然耸立,却有人先她一步来过来了。
不见人影,一捧白色雏菊,安然躺在石基上,风一吹,花香极淡。
棠妹儿捋了捋被吹乱的头发,四周张望,台阶下?面就是海岸,日光灼灼,一道?身影在沙滩上,孤孑而立。
棠妹儿放下?袋子,走过去,一步一陷的脚步,发出轻微灌沙的声音,一贯的全?身黑色装束的靳斯年,慢慢转过身。
目光所及她被风皴红的脸,靳斯年凝滞了片刻。
习惯改不掉了。
棠妹儿还是称呼他靳生,“你也来看爷爷……是你送的花?”
靳斯年:“我记得你说过,从大山里跑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季节,你爷爷的死忌,应该快到了吧。”
他特意避开正日子,没想到还是遇见了。
“嗯,是后天。”棠妹儿有些感叹,“爷爷一生默默无闻,几乎没人记得,多一个靳生你来看他,他一定很高兴……虽然你们完全?不认识对方?。”
“可我听?过他。”靳斯年的声音像远方?的潮汐,慢慢涌来,“通过你。”
棠妹儿的呼吸一紧,片刻后,她低声道?:“谢谢。”
不是谢他来扫墓,而是谢他另一件事。
棠妹儿:“那份文件,是你放在阿仁桌上的吧。”
靳斯年平淡道?:“事情因我而起,基金会被调查,佑之顶包去坐牢,说到底,是我害他在前,现在我只?是拿出一份文件帮他减刑而已,你不必道?谢,完全?可以继续恨我。”
棠妹儿:“靳生每次讲话都正确得一塌糊涂,叫人无法反驳。”
如他所说,恨,是他们关系最好的结果?。
靳斯年是挖坑的人,庄廷安是把人推进去的手,误打误撞,全?部报应在靳佑之身上。
所以,恨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她为?什么找不到头绪了。
“靳生,我可以问你个问题么。”她的声音,迎着风,带着轻轻的颤动,“可能很冒昧,但世间?万物总有源头,我想……”
“你可以问。”靳斯年没有回避。
棠妹儿:“掏空靳氏、做空股票,你明明已经坐稳CEO的位置,金钱地?位,你都不缺,为?什么要搞垮靳氏?”
海岸线粼粼银光,空气里混合着冰凉的盐味,吹过这片沙,也吹过他与她。
“父亲病重那年,我中断学业回来帮家?里做事,后来做得风头太过,父亲把我母亲叫到病床前斥责了一顿。”
好像站在一扇虚掩的门口,只?要轻轻一碰,“后来呢?”她放缓呼吸。
“后来我母亲自|杀了。”
棠妹儿又震惊又诧异,虽然与传言一致,可当那两个字,被靳斯年平静说出时,她还是鼻翼发酸。
“为什么……她会做这样刚烈的事?”
靳斯年平声说,“因为?绝望。”
“我母亲生性软弱,并不是一个刚烈的人,她一生对我父亲言听计从,谨小慎微的服侍着他,甚至也要求我和她一样……事实上,我也是这样做的。”
二?十岁之前的靳斯年,是棠妹儿无法想象的模样。
全?盘接受靳家?的安排,作为?私生子,不露面,不张扬,甚至在他上高中之后,也几乎不与同学往来,就为?了保持靳佑之这个继承人的纯一性。
后来因为?靳争身体?不好,靳宗建要求靳斯年从小洋楼搬回老宅,十来岁的孩子,就这样离开生母,学习融入他父亲的家?庭。
在靳家?将?近十年里,没有人亏待过他,好吃好喝一样捧他做大少爷,可神奇的是,他还是过得像个隐形人,没有人“看见”过他。
小时候的靳斯年会对着插十二?根蜡烛的蛋糕,过十三岁生日;
他不吃芒果?,可芒果?汁却会连续三天端到书桌上;
还有,每一日靳斯年站在门廊,等?到下?班的靳争后,他得到的关注,甚至没有管家?多。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
对于自己的身份,靳斯年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在林曼玲给他打越洋电话,恳求儿子弃医转商时,他考虑了很久。
他不认为?自己回去是个明智的决定,但林曼玲却哭得厉害,“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让你父亲看见你一次,好不好,也为?了我,为?我证明一次,我对靳家?是有贡献的,起码我还生了一个能干的儿子。”
有贡献,才有资格被爱。
他们母子乞求的,从来都是一件虚无的东西,殊不知?,爱的本身是无偿、是免费。
棠妹儿:“所以,你母亲的话打动了你?”
靳斯年:“不完全?是她打动了我,我也有责任,那一刻,我也想讨好我的父亲。“
棠妹儿:“后来,你回了红港,进了公司?”
靳斯年:“对,我回来了,在红港半工半读,虽然忙,但一切都很顺利。”
他做成了令人瞩目的项目;
他偶尔也会被人叫一句,靳生;
就在一切都顺利地?往前推进时。
棠妹儿:“那为?什么你母亲会……”
靳斯年站在被海水一遍一遍覆过的沙滩上。
那是他深藏心底的秘密,衣冠楚楚之下?的狰狞的伤口,从未在外人面前展示过的不适感,让靳斯年转过身,背对棠妹儿,面朝孤瑟的天际线。
“我母亲在生前留下?了一封忏悔书,整整四页的道?歉,表达她没有野心,更?没有让我篡位的意图,我那时候才知?道?我父亲斥责了她……后来我找到医院里照顾我父亲的两个护士,买通她们,询问了过程。”
忽然地?停顿,是虚空里伸出的一只?手,扼住人咽喉。
让棠妹儿揪心的是,不知?靳斯年在回忆时要经历几多伤痛,她不敢接话,甚至连呼吸,都怕惊扰到他。
沉默了好久,靳斯年再度出声,“把我母亲逼到绝路的,不是那些骂她不安本分、利欲熏心的话……反而,最无关紧要的一句,压垮了她。”
棠妹儿安静地?看着他。
靳斯年:“那一年,《大清律例》濒临废除,我母亲在这个时间?点惹恼了我父亲,他明知?她的心愿就是以妾的身份嫁给他,然而,靳争却阴冷地?掐灭了她期盼一生的梦想。”
“他说,他永远不会娶她。”
棠妹儿忽然觉得冷,手脚乃至大脑,都在阵阵发凉。
怎么会有人把一生的梦想寄托在那样荒诞的事由上,然而,它就是发生了,由荒诞开启,走向荒诞的毁灭。
林曼玲绝望地?离开病房,当晚就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靳斯年声音异常平静:“我从酒桌被叫到医院,可一切还是来不及了。”
怪别人很容易,怪自己却难以释怀。
或多或少,在靳斯年看来,他也是加害她母亲的帮凶,如果?他再坚持一下?,不去讨好,坚持自我,心肠再硬一点,拒绝母亲的哭求,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
靳斯年的恨,是射自他胸口的刃,重伤别人的同时,他自己也被洞穿心脏。
棠妹儿不自觉地?攥紧手指,声音轻而又轻,好似吹拂伤口,“……试问对一面墙壁不停地?付出,如果?得不到回答,你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吗。”
“其实,你恨你父亲就够了,你母亲的死,可以归咎于时代,也可以归咎于你父亲。但唯独不是你的错,你真?的不必恨自己……”
靳斯年扭头,与她对视。
他的仇恨,一直深埋内心,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今日第一次说出来,恶贯满盈的他,竟然还可以获得宽慰。
那宽慰是真?诚的,一如棠妹儿本人的风格,她太过卓绝的生命力,像太阳,可以照亮人性的暗角。
与她仅仅对视一眼,靳斯年不由得避开了。
不想让她看见,他眼中晃动的,不止是情绪。
可能还有别的、不能深想的情愫,一旦细细追究起来,可能遗憾痛苦,还要在此刻之上。
所以,靳斯年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那句——我也曾是你面对过的一堵墙么——因果?轮回,最终他一边痛恨,一边成为?他父亲那种人。
晨风来自海上,经过亘古未变的海湾,止于这一刻。
棠妹儿觉得自己该走了,接下?来的相处,未必不会唤起过往回忆,那回忆里有她的爱,她的抗争,还有令人难以释怀的屈辱。
太复杂的滋味,她抗拒回味。
她真?的该走了。
“你是不是也要回去了?”她有些生硬的说,“那个……我还要去拜祭爷爷,先上去了。”
靳斯年没做声,看着她胡乱地?缠了缠围巾,提步要走的样子。
“棠妹儿。”他很少这样叫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