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天鹅啊
或许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诚意,杨糕就跟竹筒倒豆子一样,别人张口一问他就恨不能全盘托出:“对,但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是因为我大学想报摄影专业,然后我爸妈不同意……其实为这个我已经跟他们冷战很久了,但是到报志愿的时候他们还是要求我选计算机、会计和师范。我实在没办法了,所以当着他们的面按他们说的报了名,但事后还是后悔,所以临到最后一天又登上去偷偷改了志愿……”
陈睦:“好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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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车速不减:“真提气儿啊,父母偷改孩子志愿的见多了,头一回看到有孩子偷偷改回来的——年轻人,你将来必有大作为。”
杨糕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揶揄自己,只能绕过这话:“然后前几天升学宴嘛,他们一直跟人说我被计算机专业录取了,我实在不想再瞒了,所以就说了实话……然后我爸抄棍子说要打死我,我就开着那辆旧车出来了。
除了一些比较逆天的细节以外,其他的倒都跟陈睦猜的差不多。
她满不在意道:“挺好的啊,不留遗憾嘛。想当年我本来也是想走体育生的来着,也是爸妈不让。你看我就没你这个魄力。”
现在杨糕听出她这不是在埋汰人了:“哎,所以你最后没走这条路吗?那你学了什么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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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像这种被打听私事的时候,陈睦通常选择胡咧咧:“我学计算机的。”
杨糕眼睛大了一倍:“你学计算机的?那你不是应该很有钱吗?”
这话说的,合着她现在看起来这么穷吗。
陈睦没打什么磕绊,继续瞎侃:“就是因为不喜欢啊,所以学不好,工作也做不下去,后来索性就换行业了。”
“啊,那你换什么行业了?”
“开大车,跑运输。所以我不是说了我经常开这种公路嘛。”
“那要很辛苦吧?经常开夜路吧?原来开大车的也有女生吗?”
“对啊,有什么不行的。你看我这不是开得好好的吗?”
世界线连起来了,杨糕深信不疑:“怪不得你没做攻略都能准备这么充分,车还开得这么好——哎,那你爸妈不说你吗?”
“说我?说我什么,我都快30了,还想拿我跟小孩比划呢?”
“那你会不会有那种压力——”杨糕努力组织语言,像极了什么访谈节目,“就是,你看你本来学计算机的,又有相关工作,你爸妈肯定特别为你骄傲。然后你现在开长途运货……哦,我不是说这个职业不好的意思哦,我很尊重你的职业的,我就是想问,你不怕他们对你失望吗?”
“怕不怕啊……”话到这儿了,陈睦倒是带上几分真情实感,“说实话一开始是怕的,不光怕爸妈,还怕亲戚朋友的眼神。但是怕归怕,最开始那个死人工作我是真做不下去了,所以换赛道其实也是大势所趋。然后后面就把这种恐惧转变为动力嘛,就想着拼了命把事情做好了,自然就能堵上旁人的嘴……”
陈睦说着说着嘴上一顿,因为在聊往事的时候,她好像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处境。
好在杨糕很快把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懂了,行行出状元,所以你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大车司机。”
对,一名优秀的大车司机。
陈睦清了下嗓子排解内心莫名的郁结,然后才回他:“类似吧,反正就是喜欢一些自由自在的感觉。而且我也不后悔,我知道哪怕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哪怕结果是失败的?”
“哪怕结果是失败的。”
“你太牛了姐。”杨糕感叹道。
惶惑多日的心脏总算稍稍安定了些,就像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同类,面对这个真正的知心人,杨糕毫无保留地表达着自己的激动:“我也是这样想的!不喜欢的专业再好就业也是一辈子的煎熬啊,我就跟我爸妈说了,就算我现在选了别的专业,走了弯路,我最终也还是会走回这条路上的。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只觉得我病入膏肓了,但我不觉得我是钻牛角尖,也不觉得我有多不孝……”
“不孝?”陈睦接上话茬,“怎么会不孝呢,不是说‘小杖受,大杖走’嘛。”
“什么意思?”
“就是你爸轻轻敲你一下,你就受着,你爸想拿大棒子抡死你,你就赶紧跑——这是为了避免爸爸犯错啊。放心吧,这种情况下你离家出走没什么问题,你可太孝顺了。”
“是吧!”要不是被安全带扯着,杨糕真想扑上去抱抱这位睿智的姐姐,“姐你到底哪里人啊?你这么有想法,肯定是大城市来的吧?”
这夸得人真舒服,陈睦胳膊肘都支在了窗框上:“算是大城市吧,是个省会。”
“哪个省的省会?”
陈睦现场直编:“江苏省会。”
“哦,原来你是苏州人啊!”
伴随着杨糕惊喜的声音,陈睦一口老血险些喷了出来。
她憋笑都快憋出内伤了,杨糕还在后面天真道:“怪不得呢,我一看你就觉得你气质不一样……哎,苏州是不是特别漂亮啊?”
陈睦捶着胸口连声应:“对对对,特别美。”
“真是太巧了——江苏籍游客在黑马河是免费的,这么一来30元都能省了!”眼瞅着车已经开进黑马河的停车场,杨糕解开安全带积极向前伸手,“姐你身份证给我吧,我去帮你拿票!”
陈睦的快乐到此结束。
好消息——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坏消息——给太多了。
第10章 羊羔 初生牛犊不怕虎。
片刻之前陈睦还是一个计算机专业毕业的苏州大车司机,现在她只剩下了一个身份——骗子。
杨糕路费-60。
毕竟是掏心掏肺聊了老半天,结果知道对方嘴里没一句实话,滋味还是很不好受的。以至于把身份证还回来时,杨糕连表情管理都不做了:“给。”
陈睦挠挠耳后,试图找补:“我祖籍在苏州……”
“我刚查了,江
苏省会也不是苏州,是南京。”这是真有情绪了,“你就是在耍我。”
得,避无可避,陈睦只能模糊处理:“我也没说是苏州啊,不是你自己说是苏州的吗?你看你之前还嘲笑我不知道张掖,那现在算扯平了好吧?”
但是孩子好像突然变聪明了,没那么好忽悠了:“扯平?这是嘲笑的事扯平了,欺骗的事又怎么算?所以你根本不是学计算机的,你也不是什么大车司机……”
“这不是你先没边界感的吗?谁被打听隐私都不舒服啊。你看为了不让你尴尬我还现编了一堆,不然我就直接拒绝回答了。”
“你这还不如直接拒绝回答呢……”杨糕说到一半忽然又意识到哪里不对,“等会儿,不是你先打听我隐私的吗?是你先问我是哪里人,还问我和家里吵架的事……”
陈睦一摊手:“我也没让你必须说实话啊。”
*
气死,气死,这个世界太污浊了。
不过杨糕也算扳回一局,至少通过她的身份证得知她叫“陈睦”,是浙江杭州人。
这带来了丰富的信息,但他现在暂时不想多说什么,单纯地沉浸在了对“性本善”的怀疑当中。
而陈睦已经半抱着臂打了报警电话,声音人五人六的:“对对,就是从橡皮山往茶卡方向的那条路上,路东边……没有的,没有人员伤亡……对,因为那段路属于无人区,我就把驾驶员带上了……哦我不是驾驶员——来来来,驾驶员接电话。”
杨糕本来还惆怅着,一听说警察要找自己,一下子紧张上了。
看得出他有点不想接,但人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就已经塞到了他手里,他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啊,喂……对,是我开的,但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开着开着闻到有味道,我怕伤着人才开下去的,然后……不不不,我不是车主,这是我爸的车……登记汽车报废?好的好的,我之后让我爸去登记……名字吗?我、我叫杨糕,木易杨,糕点的糕,身份证号是……”
听到他说自己叫“羊羔”的时候陈睦一愣,还以为他是把艺名或者小名说出来了,没想到还真有叫这名字的。
她往自己引擎盖上一坐,抬头看着这小子打电话。
还挺反差的,这么大个个子,也不是什么乖巧孩子,偏偏叫个“杨糕”。
但随着陈睦越看越久,却又隐约觉得这名字一点儿没毛病——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就是说这个不知者无畏的傻劲儿吗?没见过世间险恶,一切行动以真善美为主导,也算是个天真烂漫的小羊羔。
正这么想着,那边电话就打完了。
手机还回陈睦手上,上面都有手汗了。她一边揣手机,一边把视线一收:“至于吗,紧张成这样?”
杨糕倒知道她盯着自己看了老半天,但这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姐,你知道汽车怎么登记报废吗?”
陈睦还真知道:“带上材料去你们当地的回收报废厂业务部填单子。”
“什、什么部?”
“回收报废厂,业务部。”
“带什么材料?”
“那么多我哪记得。”陈睦给他个白眼,“你刚刚电话里怎么不问?”
“我……”杨糕也不知道怎么回这话,原来这是可以问的吗?
他走开两步,又走回来,很忙的样子:“那我现在应该……”
“你应该给你爸打电话,让你爸去处理,你又不是车主你能干嘛?”
“可是是我把车搞坏的啊,我得把事情解决吧……”杨糕又走了一个来回,“而且我爸也没烧过车啊,他知道怎么登记报废吗?”
“你爸可能不知道怎么登记报废,但他知道怎么查、怎么问。”看他这么紧张,陈睦反倒把语气放缓了,“你怕什么啊,你又没犯法,怎么跟警察打完电话就跟个逃犯似的。”
“你才逃犯呢!”这话说得太真实,杨糕忙不迭地反驳回去,脸也随之红了。
他试图挽尊:“我不是怕,我就是觉得自己……做错事了。”
“做错什么事?你说炸车啊?”
“嗯……”
“这算什么做错?”陈睦失笑,“这不是碰上交通事故了吗?你自己没事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杨糕却还绕在里面:“但是毕竟是弄坏一辆车,还被警察找了……”
……这是怎么个脑回路呢?
陈睦试图跟他掰扯:“那马路上天天有汽车剐蹭,每一起都有交警管的,难道这些都是犯错吗?”
“剐蹭和炸车还是不太一样吧……”
“那我也炸过车,我怎么就没觉得自己有错呢。”
“啊?你怎么也炸过……”
陈睦凌空丢了瓶矿泉水给他,打断施法:“赶紧的吧,该打什么电话赶紧打,别在这磨磨唧唧的。这世上没那么多错可犯,警察也不是你们班班主任。”
“你……”杨糕被挤兑得想还嘴,但心里又知道这话本质上是安慰他,于是一种又气愤又宽慰的复杂情绪在他年轻的身体里交织。
怎么会有这种人,安慰人都安慰得这么难听。
他幽怨地看了陈睦一眼,到底还是先把这口气咽下了——该说不说,陈睦的话确实让他鼓起了跟家里打个电话的勇气。
他看着通讯录里“爸爸”的字样,做了几次深呼吸。
然后手指头一拐,手机往耳朵边一放:“喂,表姐,有个事麻烦你帮我转告一下我爸哦……”
*
太费劲了,陈睦也忍不住去想自己有没有经历过这么可悲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