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叶秋水巍然不动,她挡着江泠,不让宋氏靠近,沉声道:“周夫人,九年前?,江大人也?不过?只有十二三岁罢了,他心?里的委屈,不比任何人少,你怪谁都可以,你独独不能怪他。”
十几岁的时候被说逼死?生父,被族人害得落下终身?残疾,母亲弃他而去,九年来无人过?问,但凡他长歪一些,但凡他没那么克己些,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可偏偏,他就是长成了一节松竹,坚韧不屈,他恪尽职守,端重自?持,没有害过?任何人。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做过?,还要被误解,被伤害,是因为你们心?里清楚,你们对不起他。”
宋氏眸光颤了颤,往后退了几步。
心?里升起一股被戳穿的慌乱无措。
她捂住胸口,不可置信。
“更何况,他一个工部小官,他能做得了什么主,周夫人,你根本不了解他,你要他替你们去求情,难道不是将他逼入绝境吗?”
他哪有什么话语权,高官们决定要处置,要杀鸡儆猴的事?情,江泠去求情,他的仕途还要不要,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走到如今,那些人一点也?不曾替他想过?。
宋氏嘴唇抖了抖,忽而掩面哭了起来。
“我没办法啊……”
她说:“我左右不了,父兄要我嫁谁,我就得嫁谁,宋家是绝对不允许家中出现一个罪妇的,如果我要留下,就会被家族视为弃子,我就是……我不甘心?啊。”
“可是这不是他的错。”叶秋水说:“他从来没有阻拦过?你去选择,你如今怎么样,不是他导致的,你没有资格将不甘怨愤撒在他身?上。”
宋氏哽咽,无话可说。
她哭够了,认命了,丈夫下狱已?是必然,她怪谁都没有用的,只能一个劲地哭。
她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些年,委屈了江泠,因为知道,所以才认定他心?里一定有仇恨。
可是诚然,但凡他有一点恨,想要报复,宋家很早就遭殃了,怎会等到如今。
宋氏擦干了泪,低声道:“三郎,娘对不起你。”
江泠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
宋氏心?里更加难堪,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转身?,近乎落荒而逃。
叶秋水想,她大概不会再来了。
巷子里静悄悄的,车轮飞驰碾过?,最终沉寂。叶秋水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她懊恼地想,刚刚好?像有些太凶了,再怎么样,那也?是江泠的母亲。
叶秋水有些忐忑地转身?,撞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江泠垂目看着她,脸庞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瞳仁中似有一团火燃烧着,忽明忽暗。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
她来了。
芃芃在维护他,为他生气,为他不甘。
他痛苦狼狈的时候,会期盼她的出现。
她懂他的委屈,只有她永远信任他。
江泠一下子想到十三岁的时候,父母离他而去,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因为腿疾,昏沉的房屋,成了他的牢笼。
也?是那个时候,叶秋水推开门,阳光随她一起涌入,她蹲在榻前?,抱着他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叶秋水拉住他的手,江泠下意识要抽出,但被她紧紧握住。
“我们回家去吧,哥哥。”
叶秋水声音温和,掰开他扣紧的手指,“没事?的。”
冰凉的指节被包裹,捂热,江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瞳仁里的暗火跟着跳动,明灭。
他没再试图挣扎,而是与她一起走出漆黑的巷子,步入万家灯火中。
*
回到馆舍,叶秋水关上门,将灯点上。
她拉江泠坐下,凑近些,看到他脖子还有脸颊旁都有挠痕,那形状,像是被尖锐的指甲划伤。
叶秋水心?里很是生气,今早那么多人看到,宋氏自?己倒是知道用帏帽遮着脸,可是一点也?不管江泠的名声,还在他脸上留下这么显眼的抓痕,这让他上值后,旁人该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是江泠做了亏心?事?,所以才会被找上门。
她转身?找来一盒药膏,站在江泠面前?,手指沾一点,弯腰,“哥哥,头抬起来一些。”
江泠乖乖抬头。
冰凉的药膏贴到脸上,叶秋水神情认真,涂抹他脸上的伤痕,口中念叨:“都流血了。”
还好?只是指甲,挠不出多么严重的伤,这脸要是留下疤得多可惜呀。
涂完脸,叶秋水又?挖了一块,抹向江泠的脖子,她腰更弯了些,搭在肩后的长发垂下,落在江泠置在膝前?的手上,他张开手,发丝滑过?掌心?。
江泠转动眼眸,看着她,叶秋水认真地看着伤疤,沾着药膏的指节按揉他的脖颈,近在咫尺的呼吸拂在喉结上。
江泠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侧过?身?子,抬手,隔着衣袖,按住叶秋水的腕子,低声道:“我自?己来。”
叶秋水抬眸,怀疑,“你看得到哪里有伤?”
又?笑了下,“还是我来吧。”
江泠如坐针毡,僵硬地梗着脖子。
片刻后,叶秋水直起身?,盖上盖子,“好?啦。”
她将东西放在一边,在江泠身?旁坐下,斟酌着问道:“哥哥,我今日……嗯说了许多话,有些冲动,我刚才想,周夫人毕竟是你母亲,我是晚辈,我好?像话有点太重了,还贸然插手了你们之间的事?,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江泠目光低垂,说:“不介意。”
他声音很轻,“我很庆幸,你能来。”
在他快被自?恶淹没的时候,她总能将他拉出来。
“嗯?”
他声音太轻了,叶秋水都没有听到。
江泠转过?头,直视她,“你不用在意,总之我不会答应她徇私,怨我恨我,以后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反正……原本我与周夫人之间的母子情分多年前?就已?经断了。”
“我知道,周夫人她有难处,当初嫁给?我爹,是因为宋老?太爷看重他的才能,想要拉拢,但是我爹虚伪贪婪,他做下错事?,连累了周夫人,如果她不离开,不改嫁,宋家是不会帮她的,带着我……以后的日子会很苦。”
江泠语气很轻,“所以我不怪她离开,这个世道,女子总是难一些,周夫人两次所嫁非人,不是她能决定的,我……对不起,我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窝囊。”
叶秋水却?很心?疼,他总是喜欢为别人考虑,委屈自?己,明明最苦的是他,但是习惯性地将委屈自?己打碎了
牙咽下去,不愿去苛责旁人。
“没有哥哥,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就是替你难过?。”
“不用为我难过?……”
他顿了顿,没再说。
江泠原本确实很伤心?,心?里难免怨恨母亲,可是,在他无助,自?恶的时候,叶秋水出现了。
江泠有他的原则,不会为了谁轻易改变,今日唯一的意外,就是她的到来。
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江泠清晰地感觉得到,自?己的心?中有什么破土发芽,如雨后春笋一样攀爬生长,又?像是藤蔓一样,很快占满一颗心?脏。
他知道自?己在心?动,无法控制,越来越沉溺于其中。
*
因为揭发有功,官家又?召见了江泠。
江泠到了御前?,却?说,这并不是他的功劳。
卖平价药材的是他的妹妹,治病救人的是她,被其他人记恨,被追杀的也?是她。
官家很是诧异。
前?几日宫宴,宜阳倒是说起过?这件事?,说她有个小姐妹,因为可怜穷人治不起病,自?己掏出万贯家财,走南闯北,四处奔波,收购药材,低价售卖给?穷人。
皇后知道后,隔日又?召见了叶秋水。
宫里的太监来传懿旨的时候,叶秋水吓呆了。
“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见我啊。”
叶秋水一脸惶恐,宜阳也?不知道。
传旨的太监说,娘娘听了她的事?迹,想见一见她,要她不必担忧,娘娘宽厚仁爱,不会为难她。
宜阳也?说,皇后温和,大概是嘉奖她。
叶秋水怀着忐忑的心?情,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跟着小太监进宫去了。
以往,都是远远地遥望宫城,还从未真的走进过?这座庄严肃穆的建筑。
叶秋水紧跟着宣旨太监,眼睛不敢乱瞟。
刚踏入宫门,那高耸的宫墙便带来一种?压迫感,墙身?由巨大的砖石砌成,上面有着精美?绝伦的雕刻,阳光照在上面,光影交错。宫墙之间是宽敞的大道,地面由平整的石板铺就,每一块石板都严丝合缝,被洒扫得澄明几净。
沿着大道前?行,能看到一座座宏伟的宫殿,屋顶的琉璃瓦砖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脊兽们威严地蹲踞于殿脊之上,仿佛在审视着世间万物,时刻捍卫着皇家的尊严。
再往内廷走去,会看到更多华丽的殿堂和楼阁,还能听到悠扬的丝竹之声从远处传来,那是宫廷乐师们在演奏,时而有宫女太监匆匆走过?,所有人皆恪守成规,绝不逾矩。
太监领着叶秋水到了皇后的宫殿,叶秋水垂着头跪下行礼,“民?女叶秋水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起来吧。”
叶秋水虚抬着头,不敢直视,视线中,隐隐可以看到皇后拖曳在地,金光熠熠的裙摆。
皇后确实如宜阳口中说的那样,温柔端庄,高贵典雅,她问了叶秋水几个问题,夸赞了她售卖平价药材的事?,还赏赐了一些珠宝。
叶秋水惶恐跪谢,末了,皇后又?问:“听说你会医术?”
叶秋水说:“回娘娘,民?女学艺不精,只会一些皮毛。”
皇后淡笑,“无碍,你上前?来,为本宫把一把脉,本宫近来身?子疲乏,多日胃口不佳,不知是何原因。”
叶秋水上前?,跪着,抬手恭敬地为皇后把脉,问:“娘娘近来可时而觉得身?体?疼痛?”
皇后点了点头。
片刻后叶秋水说:“回娘娘,近来正是暑秋交替之时,易感风寒,娘娘寒邪束表,卫阳被遏,因而会有疲乏,身?体?疼痛的症状,同时寒邪也?可影响脾胃的运化功能,导致胃口不佳。”
一旁的宫女说:“前?些天娘娘去御花园闲逛时是吹了会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