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 第3章

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现代言情

  “孙郎君。”

  他道,声音不卑不亢,“依照大梁律,诸斗殴伤人者,处杖刑,已杀者,处斩刑。”

  孙仲言驳道:“这是个贼,偷了我的钱,我只是教训教训她。”

  “若有纠葛,理当交由衙门处理,私下斗殴无论缘由都是明令禁止,这是律法所定。况且你们这么多人打她一个,几下拳脚她便交代在这里了,倘若闹出人命,怕是不好收场吧,孙郎君。”

  江泠语气平静,条理清晰。

  他的瞳仁极黑,被他注视着便觉如芒在背。

  孙仲言方才还在气头上,他是知州的儿子,曲州一霸,何时吃过亏,先前一心只想将那狂悖的小贼打杀了去,此刻听了江泠一番话,渐渐冷静下来。

  江泠侧目看向被围在中间的瘦小身影,续道:“她既偷了你的钱,那你便叫她将东西原数奉还,你们方才已经动过手,她也受过教训了。”

  孙仲言眯了眯眼,盯着他,父亲说过,江家虽然只是商户,地位普通,但这个江泠绝非池中之物,孙知州识人毒辣,告诉他,一定要拉拢江泠。

  他沉思片刻,神情松弛几分,笑说:“三郎既然开口,我自然也不会再与这小贼计较。”

  孙仲言突然改变主意,方才兴冲冲要上去替他打人的江晖不禁讪讪。

  江泠上前几步,走到那身影前停下,目光垂下,说:“将荷包还来。”

  一双锦靴在视野内站定,风拖着他的衣袖轻轻扫过叶秋水的双膝,她坐在地上,低着头哭得一脸泪水,听到声音后虚虚抬起眼。

  从杂乱的发丝缝隙往外看,是一张秀气的脸,但他的唇线毫无起伏,脸色很白,目色刚硬,瞧着便很凶。

  她认出那是一墙之隔外的新邻,是那夜看到的少年,不过他的模样看着很不好惹,虽然没有动手打人,但瞧着不比其他人和善,叶秋水以为他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她有些害怕,眼泪流得更凶,从腰间掏出那个荷包,一把掷过去,“给你们,都给你们!”

  那副可怜巴巴,委屈至极的模样,倒好似她才是被打劫偷窃的苦主。

  江泠接住砸过来的荷包,将它递给孙仲言,“可是这个?”

  孙仲言掂了掂,拆开查看,里面东西没少多少,只那贼买羊肉包子花去了几文。

  “正是。”

  江泠颔首,“既然钱财没有损失,此事便到此为止?”

  孙知州要拉拢这个未来的栋梁之材,孙仲言虽然瞧不惯江泠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但也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不与他交恶,于是笑了笑,说:“好啊。”

  他将荷包重新挂在腰间,抬手与江泠行了个敷衍的礼,转身离开。

  一群人也跟着走出巷子,只有江晖踌躇不行,犹豫道:“三、三哥……”

  江泠这才看向他,“江家无权无势,若今日真的闹出什么,孙仲言尚有退路,你有吗?你不该莽撞动手。”

  江晖白着脸,“我、我……”

  “回去。”

  江泠不等他解释便打断,江晖脸色霎时又白又红,脚下如生锈,僵了片刻后才跑开。

  先前拥挤的巷子一下子变得空旷,江泠回头,与那孩子对上视线。

  她太瘦弱,辨不出具体年龄,至多不过五六岁,甚至也看不出性别,江泠来曲州后听说,东门街后有一大片贫民区,房屋矮小,层次不齐,他听闻,那里时常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第二日发现时,已经被同样饥肠辘辘的野狗咬掉半个身子。

  这几年,南方经常大旱,就是京城也曾闹过两次雪灾,民生艰难,贫苦人家的日子很不好过。

  连温饱问题都没法解决,更何谈讲究道义廉耻?

  叶秋水哭累了,吸了吸鼻子,一抬头就发现那少年正看着自己。

  他突然走近,停在叶秋水面前,说:“凡偷窃者,依律缴赃物,砍去右手,流三千里。念你年幼从宽,只行规劝,若是再有下次,被人抓住后你定然逃不了牢狱之灾,明白吗?”

  江泠过去一直随父亲在姑苏做生意,他又多病,不宜奔走,近来才搬到曲州,开口说话时难免带着几分吴语腔调,与曲州官话完全不同,叶秋水自小在穷人堆里摸爬滚打,听多了市侩言语,只能听懂江泠一半话,什么“砍手”,“流放”,“牢狱”,总之都不是好词。

  再抬头瞧了瞧那人冷漠的神情,叶秋水笃定,他定然是在恐吓警告她。

  例如,“再偷钱,就砍了你的手!”

  她打了个寒颤,将头埋进膝盖里,缩成一团。

  好多好多个五文从眼前飞走,叶秋水心里都在滴血,她哭并不是因为羞愧或是害怕,只是懊恼,哭那还没捂热的几两银子,哭她还没咬几口的包子。

  江泠见她不答,只将脸埋进膝间,不一会儿听到那瘦小的一团发出低低的呜咽,江泠抿了抿唇,沉默。

  半晌,他轻声问:“你身上可有哪处疼?我让人带你去医馆瞧瞧。”

  见那一团还是不回答,江泠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拨开她散乱的头发,方才在巷子外,远远看到孙仲言似乎踹了她一脚,那力道不轻,大概会青一大片。

  叶秋水很警惕,一边哭一边观察,少年定然不怀好意,那些人都走了,偏他留下,指不定心里正盘算着什么坏主意,要砍掉她的手脚,把她关到牢里去。

  正想着,他又开口说了些什么,叶秋水听不懂,没有理会,接着他便倾身上前,朝她伸出手,叶秋水心里警铃大作,待他即将挨到她时,立刻跳起,一口咬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

  江泠眉心一皱,被咬得猝不及防,险些呼痛出声,一旁的长随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泠哥儿!”

  叶秋水松开牙,趁那主仆无措之际,一瞬跑得没影了。

  江泠一个刚从姑苏过来的外乡人,怎么比得过叶秋水对曲州的熟悉,他捂着被咬伤的手,再抬头时,对方早就不见了。

  长随不禁怒道:“这小贼,真是恩将仇报!方才就不应该救她,由着被打死算了!”

  自家郎君体弱,若是被那小贼咬出个好歹来,定要扒了她的皮!

  *

  叶秋水一口气跑回了家,将门闩卡上,靠着墙,气喘吁吁。

  叶大出去了,院子里空无一人,她先是挨了几下打,受了惊吓,又一口气跑了这么远,一停下来便觉得饥饿难忍。

  好好的羊肉包子,掉在地上,被人踩得稀巴烂,才吃了两口就这么被糟踏了,

  叶秋水心里愤愤不平,气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嘴里还残留着白面细软香甜的味道,她不禁咂了咂嘴回味,走进厨房,将每

  个角落都翻了翻,没有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叶大懒散,家里的田地早就荒废了,叶家没有过冬的储粮,最难捱寒冷的时候,叶秋水几乎两天才能吃上一顿饭,今早她喝了一碗稀得像水一样的粥,白天只来得及吃了两口包子,接着又被打又逃跑,她已经饿得完全没有力气,缩在角落里缓了许久。

  叶秋水窝在草垛里又睡了一觉,等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叶大还是没有回来,睡醒了后饥饿似乎缓解了几分,但白日被踹了一脚的地方却火辣辣地疼,叶秋水撩起衣服低头看了看,腹部已经青了一大块。

  一墙之隔外点上灯,光辉映照在桃树上,在叶家的地面上也投下斑驳的影子。

  油灯耗钱,叶家入了夜从来不点灯,往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墙那边空落多年的宅院搬来新的主人,每夜灯火通明,明亮如昼,那光泄出一点儿,便照得叶家黑漆漆的院落明堂不已。

  叶秋水抬起头,盯着那桃树,过了两个月,花儿谢败,桃子长大不少,但是颜色仍旧发青,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

  她饿极了,顾不得桃子还没熟,顺着墙根攀上去,坐在墙头,摘下一颗,草草擦了两下便咬。

  入口发涩,舌根都没了知觉,叶秋水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啃了好几个桃子。

  江宅院内,一处厢房点着灯,窗纸上映着少年清瘦的身影,他的左手被仆从仔细上了药,江泠没有告诉长辈自己被一个乞儿咬伤,不然他们又会大动干戈。

  叶秋水吃了三颗桃子,舌根被涩得有些发麻,她坐直身子想要下去,怎知脚下一滑,险些从墙头坠落,一旁吃完的桃核也骨碌滚了下去,掉进了江家宅院内。

  紧闭的窗户倏然打开,一名少年从里探出,已是深夜,他的穿着仍旧端正,盘扣一丝不苟地系着,举着烛台,警惕地往外查探。

  叶秋水眼疾手快,连忙伏低身子,趴在墙头。

  许久,那里都没有再传来动静,窗户又重新关上。

  叶秋水松了口气,顺着墙,小心翼翼地滑下。

  江泠从屋中走出,一直到桃树前才停下,暮春的夜风平浪静,那桃树的枝叶却在微微摇晃,地上落下几片叶子,墙内还有两颗被啃干净的桃核。

第4章 偷桃 “无耻小贼!”

  江泠住的地方在宅院最深处,清静,无人往来,偶尔有两只胆大的狸猫攀着桃树走过,江泠喜欢坐在窗前看书,抬头可以看到高高的垣墙上有猫儿跳来跳去,他会偷偷将自己没吃完的零嘴放在墙下,坐在窗前看猫从墙上跳下。

  他性子冷,身体又不好,不管是在曲州还是姑苏都没有朋友,长辈更多关心的是他的功课,像江晖那样出门打马球踢蹴鞠是绝不可能的,那些都是不学无术。

  所以江泠只敢偷偷喂养墙上的猫,有时候存放在屋里的零嘴不够,江泠会在家中人一起吃饭时,偷偷顺走桌上的两枚点心。

  江秀才直觉敏锐,十二岁的少年还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便他再少年老成,脸上那种迫切欣喜的神情还是让人一眼就可以窥视到。

  一日傍晚,江二爷突然过来检查江泠的功课,他刚将袖子里的点心拿出来喂养跳到墙下的狸猫,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浅淡笑容,江二爷忽然推开院门进来,狸猫正围在江泠的脚边打转。

  “三郎。”

  江二爷唤他。

  江泠嘴角的弧度僵了僵,站起身,行礼,“爹。”

  江二爷笑了笑,走近,目光满是慈爱,笑着看了看他脚边钻来钻去的奶猫,说:“哪里来的猫儿,倒是可怜可爱。”

  “是这附近的野猫,先前倒春寒,大猫兴许是冻死了,留下子女在墙角叫唤,我兴起喂了一次吃剩的点心,便会认人了。”

  “是吗?”江二爷仍是笑,“这猫常过来?”

  他弯下腰,从江泠脚边抱起那只狸猫,但不知为何,那猫挣扎得有些厉害,弓着腰,朝江泠叫唤了两声。

  江泠张了张口,似乎想要伸出手,但江二爷看了他一眼,将猫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柔声细语。

  “脾气倒是大。”江二爷说:“先前春时,想必每夜都叫得很欢吧。”

  江泠垂着目光,“没有,没有声音。”

  江二爷只是笑,将猫递给身后的仆人,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三郎,这些都是惑人心智的东西,久而久之,你会懈怠,你瞧,这猫尖牙利嘴,又是外面的野猫,多脏啊,你不该让它进你的院子,无规矩不成方圆啊,若是挠伤了人该怎么办?你身体不好,叫它咬出个什么好歹来,不是平白叫长辈们担忧吗?”

  江泠看着他怀里扭动的小猫,抬眼,目光里有些恳求,“它不咬人,很乖的。”

  “这些事谁说得清,毕竟是畜生。”

  江泠又说:“它们也不常来,只是偶尔才爬到墙上,我很少喂它们。”

  “你喂一次,它们下次还会来,这规矩已经坏了,畜牲是改不了的,只要施舍一点,他们就会对你摇尾乞怜,是最没有骨气的东西,可是人不是畜生,人要有规矩。”江二爷盯着他,“明白吗?”

  江泠沉默,半晌低低道:“儿子知道。”

  “嗯。”

  江二爷抬手,对身后的仆人说:“弄出去,别再将什么猫啊狗的放进来。”

  “是,老爷。”

  仆人抱着猫离去,江泠盯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

  “好了。”江秀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回来,“先前爹爹一直忙于公事,还未问过你近来的功课,来,咱们回屋去,我要好好考考你。”

  “好……”

  仆人已经抱着猫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江泠才慢慢收回目光,随父亲一起进屋。

  不久,仆人将院子附近的野猫全部赶走,有的被江泠喂多了,认识他,喜欢在屋檐下跑来跑去,赶一次没用,又跳上来几次,皆被江家的仆人抓住,丢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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