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晌午后有些热,但江泠仍旧衣着整齐,就连袖子都不会撩起,他额前已经热出?一层细密的汗,江泠面不改色,提笔在书上写字,稀奇的是,明明如今过得没有从前那么金贵,但江泠的身体反而变好许多,没有连日地生病。
他每日要练习很久走?路,握着拐杖的手掌心长?出?一层薄茧,劈柴,打水,这些粗活他是不会让叶秋水干的,在不需要别人搀扶也能自己走?路后,江泠包揽了这些活。
就是每日肩膀都会疼得睡不着,但是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北坊与东门街不同,矮旧民?居参差不齐,违章房屋遍地都是,许多消息都是一传十,十传百,叶秋水将?江泠带回来这件事,激起许多人的不满。
江二爷做下错事,畏罪自尽,官府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惩戒他,这个结局不痛不痒的,那些常年累月挨饿受冻的普通百姓,将?这种仇恨转移到江泠身上,他们万分仇视这个曾经享有过荣华富贵的小官人,嘲笑他如今竟也落到这般境地。
江泠不能出?门,一出?门就会被不知何处窜出?来的人推搡辱骂。
邻家小儿骂他“跛子”,他站在门前,明明没有挡住谁,却?会被路过的人突然伸手狠狠一推,江泠脚下踉跄,摔在地上,抬头,那人恶狠狠的,眼中下意识慌乱,他们对?东门街的贵人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姿态卑微,但又夹杂着不甘仇恨。
慌乱完,才想起江泠已经被宗族赶出?,是个废人,眼中慌乱顿时转为?恶毒,“罪臣之子,狗东西,杂碎!”
江泠默默拾起手杖,拍拍衣衫上的灰尘,转身回屋,关上门。
北坊的人不喜欢他,看见他就又打又骂,连带着也不理叶秋水,有时候她清早出?门,会看到邻里?故意将?秽物倒在叶家家门口。
叶秋水不知道是谁干的,出?去理论还被骂,谁叫她犯傻把江泠带回家。
江泠知道后,闭门不出?,他只是更加担心叶秋水,每日都要等?在门边,书也看不进去,等?远远可以看到巷口拐进小娘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时,江泠才能放下心,若无其事地回屋看书。
叶秋水每次回家,江泠都在看书,他比以前还要刻苦,就连吃饭的间隙,手上也要持一卷书,少年神情沉浸专注,有时候连她靠近都没有发现。
盛夏时,胡娘子依旧没有回来,宝和香铺几乎已是二当家的囊中之物。
有许多伙计很早就跟着胡娘子打拼,他们念旧,但二当家想独占宝和香铺,必须将?这些不服他的人赶走?,他找到叶秋水,要收她做徒弟,其实是看中了她讨贵妇人喜欢的特点,他们希望可以靠叶秋水招揽像王夫人那样有钱的妇人。
而这么久过去,那些一开始不听从他,期盼胡娘子早日回来的伙计,也顶不住连日的压迫与排挤,倒戈向二当家。
剩下的人都被赶走?了。
叶秋水依旧不肯低头,她态度坚定,只认一个大当家,二当家明明居心叵测,抢占整个铺子,霸占他人基业。
她一个小姑娘,再有天?赋,那也只是小姑娘,尖牙利嘴,与他们作对?,异想天?开,二当家让人将?她赶出?去了。
叶秋水很愤懑,握紧拳头,但大人们显然并不放在眼里?。
叶秋水又一次失业了。
朱家酒肆也不敢要她,店家一见到她就赶人。
叶秋水没有告诉江泠外?面发生的事,她每日正常出?门,回家,江泠闭门不出?,自然不知她已不能再在宝和香铺干活。
第39章 暑夏 芃芃喜欢吃甜的。
入夏后, 曲州多雨。
宝和香铺彻底被二当家接管,商行的?人都默认,胡娘子在海上丧生, 尸骨无存,那些不服二当家的?伙计悉数被赶出铺子, 宝和香铺不日更名换姓。
叶秋水不服,蹲了几日, 在二当家出门谈生意时拉住他,说道:“宝和香铺是胡娘子一手扶持到如?今的?, 她常年随商队在外奔波, 为铺子打下基业, 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 也要弄清楚她究竟是生是死,再决定她名下铺子该由谁接手管理,而不是直接抢过来当做自己的?产业!”
“二当家这?么趁人之危实在有?些辜负胡娘子知?遇之恩了!”
与江泠相?处久了, 叶秋水说话?竟也有?些文绉绉的?, 口条清晰,让人一时无法反驳。
小?姑娘神情倔强,怒目而视,明明已?经被宝和香铺赶走?,但看到二当家明目张胆占人基业, 还是忍不住过来理论。
二当家被她缠得有?些烦了, 一把甩开她的?手,说:“臭丫头, 少在这?里胡搅蛮缠,大当家是不可能再回?来了,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艰苦积累的?家业就这?么没了吗?正是因为我心中敬仰大当家才?不忍看她这?铺子毁于一旦, 明白吗?赶紧滚。”
“根本不是这?样,你凭什么断言大当家已?死,她也许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作为二当家,难道不应该先报官去救人吗!”
“我就是知?道,死丫头,快来人将她赶出去!”
铺子里冲出来两个伙计,架起叶秋水的?胳膊,将她丢得远远的?,叶秋水摔在
地?上,胳膊蹭破了皮,她疼得泪花都出来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吹开伤口的?沙砾。
回?到家,江泠一看到她衣摆灰扑扑,头发也散了的?模样,眉心微蹙,拉着她进屋。
“谁欺负你了?”
叶秋水将近来铺子里发生的?事告诉他,“胡娘子不见了,二当家趁人之危,不仅将宝和铺子抢过去,还赶走?了铺子里的?老人,我找他理论,他恼怒,让人将我丢出来了。”
她气呼呼道:“他凭什么断言胡娘子已?死,出海打捞沉船的?人并没有?找到胡娘子的?尸体。”
江泠眉眼?低垂,轻轻用清水沾湿的?帕子擦拭她手臂上的?伤口,涂上药膏。
他问道:“胡娘子是乘船出海时出事的??”
叶秋水重重点头,“对!胡娘子随商队出海去什么……什么罗,竹子的?地?方采集香料,几个月过去一直音讯全无,大家便猜测,他们的?船在海上沉没了。”
“暹罗,天竺?”
“嗯嗯!”
江泠曾在书上看到过关于西南属国盛产香料的?记载。
“二当家与你怎么说的??”
叶秋水回?忆,“他说大当家不可能再回?来……”
她不知?想到什么,话?语忽地?顿住。
江泠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为何如?此肯定?”
二当家为何断言大当家不会活着回?来,他语气笃定,毫无顾忌占人基业,难道就不怕万一胡娘子险境脱身,回?来撞破他的?奸计吗?
除非,他真的?确信,胡娘子不可能平安归来。
叶秋水脸色变了变,“哥哥……胡娘子会不会是被二当家……”
“空口无凭,如?今最?要紧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他的?都是猜测。”
叶秋水眉眼?耷拉下来,“哥哥,我害怕胡娘子真的?出事了……”
她看着很忧伤,叶秋水是个十?分念旧且知?道感?恩的?人,虽然胡娘子当初只是见她机灵,将她带到香铺,后来她在香铺做学徒,胡娘子也没有?特别关照,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从朱家酒肆带回?一个很会算术的?女孩。
但叶秋水将此铭记于心。
江泠低头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又看了看她的?神情,唇线紧抿,若有?所思。
晌午后,叶秋水躺在簟席上昏昏欲睡,哼哼唧唧地?说“热死了热死了”,江泠坐在一旁看书,左手握着一把扇子,照着她的?方向轻扇,外面晴空日照,正是一季中最?炎热的?时候。
明明他穿得更严实,可他从来都不喊热,也不会像别人一样衣襟大敞,卷袖赤膊。
叶秋水热得撩起裙摆,被江泠严肃地?教育。
她很苦恼,在簟席上滚来滚去。
而后江泠则摇起扇子,坐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哄她睡觉。
叶秋水长得很快,以前是泥地?里打滚的?小?脏猴,灰头土脸的?,分不清男女,如?今头发养得乌黑亮丽,下巴削尖,脸颊却是肉嘟嘟的?,粉雕玉琢,一看就知?道,长大定会是个极好?看的?姑娘。
叶秋水侧躺着,脸颊热得通红,额角汗津津的?。
北坊的?男孩子们喜欢欺负她,说她凶,还同跛子玩,但是这?与小?时候孩童间恶意的捉弄不一样了,转而变成一种试图引起她关注的“欺负”。
扎好?的?头发会被扯乱,他们会将黏手的芦荟丢在她的?裙子上,叶秋水每次都一头糟,坐在家门前,气鼓鼓地拉扯黏在裙子上的脏东西。
待她睡着后,江泠放下书,耐心地用温水擦拭她衣裙上黏糊糊的?芦荟。
做完这?些,江泠垂首拍了拍叶秋水的?肩膀,“芃芃。”
“嗯……”
叶秋水半睁开眼?。
“我去城东书肆买两本书,很快回?来。”
几个月过去,他已?经可以自己借助手杖走?路。
叶秋水坐起来,“我陪哥哥去。”
“不用。”
江泠按住她,“睡吧,我想自己试着走?一走?。”
她半梦半醒,又躺了下去,还不忘喃喃叮嘱,“哥哥,你要小?心,早点回?来……”
“嗯。”
江泠答应她,起身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微风徐徐拂面而来,他合上门离去。
城东靠山,书塾很多,还有?几个供达官富商子弟读书开蒙的?书院。
江泠从前也在这?里读书。
他撑着手杖走?到城东,这?里书肆众多,往来皆襕衫学士,谈笑风生,江泠站在书肆角落,低头翻阅,店家瞄了几眼?,见他一直翻着那几本书,便上前说道:“小?官人,这?拓本只有?我们书局有?,你要是喜欢不妨买下,这?一批印的?没多少了。”
江泠垂首不语,翻动书页的?指节微蜷。
少年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鼻梁英挺,气质不俗,一个人拄着拐杖进店买书,安安静静在角落里看了许久。
书肆生意不忙,店家很早就注意到他了。
看出他大概囊中羞涩,店家又笑说:“我们东家爱才?,你可以赊账,只要按期补上余钱就行。”
江泠没有?说话?,手中攥着几枚钱,犹豫很久,最?终将书合上,放回?原位。
“不用了,多谢。”
掌柜笑了笑,没说什么。
江泠缓步走?到一间书院前,算准时辰,当一群少年有?说有?笑结伴出来时,江泠喊住其中一人的?书童。
“阿金。”
书童们背着书匣,远远跟在小?官人们身后。
阿金回?头,惊讶道:“三郎!”
阿金是五郎江晖的?书童,认识江泠,不过上次见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少年变化并不大,只是穿得寒酸,阿金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叫住他的?是谁。
江泠伸手招他过来,“阿金,我有?话?同五郎说,你一会儿能不能让他在前面的?巷子等一等我。”
阿金回?过神,忙不迭点头,“好?!”
他背着书匣快步跑上前。
等江泠艰难走?到巷子里时,江晖已?经等许久了。
“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