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书局的生意不忙的时候, 江泠回家可以早些,工钱多?了后?,日子?不像从前那么拮据, 隔几日就?能吃上肉,江泠从书局回来, 要先做饭,再去?接叶秋水。
去?年人牙子?被斩立决, 官府彻查了许多?案子?,严查狠打之下?, 曲州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很安全, 但江泠还是习惯去?接送她。
快要十五岁了, 江泠的个子?窜得?很高, 旧衣服完全穿不下?,他?攒了许久的工钱,准备过几日去?随便买件合身的衣服穿。
铺子?里的生意很忙, 叶秋水要去?许多?地方, 进了货,要算成本与利润,她连睡觉都抱着算盘,既然要做东家,便不能只学皮毛, 只学习如何调配, 而不学经营,每当胡娘子?与掌柜在雅间与人谈生意时, 叶秋水都会借端茶送水的名义?进出,侍奉左右,记下?她们谈论的内容, 学习、掌握、运用,脑子?记不住了,回去?就?用笔写?下?来,一遍一遍地翻。
每次从宝和香铺回来,叶秋水都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似的,没骨头一般靠着江泠,走几步就?喊累,可若说累,也?不见她第二日赖着不起床,每
日早早起来洗漱,背书、练字,再去?香铺,雷打不动。
春末,沉香即将成熟,叶秋水深知品质是生意长久之本,胡娘子?一介女流,能使宝和香铺稳立多?年,正是因为?无论是何种原料,胡娘子?都会亲自把关,只选用上等香料,绝不掺杂。
叶秋水铭记于心?,为?此切身力行,时节一到,她暂时告别江泠,跟随商队先从就?近的县城开始跑,与香料产地的农户沟通,确保香料的来源丰富且品质上乘。
叶秋水不在,江泠独自吃饭,写?字,难免有些孤独,但他?可以忍受,想到叶秋水正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且不管她离开多?久,终究会回到他?身边,江泠不会难过,只是觉得?很想念。
暮春的一日,江泠从书局回来,走到北坊时,看到街边乱糟糟的,路口被许多?人挡住,争吵声几乎快将狭窄的巷子?掀翻。
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求声与小娘子?的低泣交杂着传来,中间伴随着男人强势刁蛮的谩骂。
许多?人围在巷子?口看,堵住了江泠回去?的路。
他?瞥一眼,老妇人跪在地上,拉着男人的衣摆,涕泪满面,“你不能带人走啊,我?根本没有想要卖孩子?。”
“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卖身契’三个字,你们自己画的押忘了?”
男人拿着一张纸,拍了拍,这?正是一张卖身契,买卖两方的手印都在上面。
妇人直摆手,“我?不知道这?是卖身契,你和我?说的分明是让我?孙女去?你们绣房干活,我?们签的是学徒契约,不是卖身!”
“什么叫你不知道?”
男人横眉怒目,“我?当初可是说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别抵赖啊,手印一旦按下?去?,这?契约可就?生效了。”
妇人还要哭求,被他?一脚踹开,男人一挥手,喝道:“把人带走!”
身后?几个打手冲上前,一个个凶神恶煞,小娘子?吓得?惊慌失措,又看到老妇人被踹倒在地,顿时涕泪满面,哭道:“祖母!”
巷子?里看热闹的人很多?,见状,只能叹气,“造孽啊,翁老婆子?一家都不识字,先前与人说好是送蕙娘去?绣坊学技艺,怎知签下?的文契竟然是卖身契,这?下?就?算是闹到官府也?没有用了,白?底黑字,蕙娘算是完了。”
老妇人倒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女被拖走。
忽然,一个少年走上前,推开人群,将瘫倒的老妇人扶起。
一身粗麻衣,勾丝的布条缠着发,清瘦高挑,面容沉肃。
一旁的人群看呆,低声交谈,“这?是谁家的孩子?,好俊。”
因为?不被北坊的人待见,江泠每次都走小路出门,不与邻里接触,鲜少出现在人前,许多?人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他?了。
少年将老妇人扶到一边,让她在台阶上坐下?,走了几步,才发现他?走路不平,刚刚还在张望感?叹的人霎时闭嘴了。
长得?好看,但是腿瘸,只有那个从东门街搬来的江泠无疑。
“你们不能将人带走。”
江泠冷声道。
大摇大摆就?要离开的一群泼皮顿住,男人回头,看到巷子?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肩背挺拔,眉眼锋利。
几人转身,“你是什么人?”
江泠没有回答,只道:“强迫卖人为奴乃律法明令禁止。”
“强迫?”
为?首的男人挑眉,“你可知她是自愿卖身的,这?纸上还有她的手印。”
被挟持的小娘子垂着目光,泣泪涟涟。
“她不识字,你与她签字画押时,应当说清楚文契内容,不然便是哄骗。”
“我?怎么没说清楚?我?一条一条地讲给她听,是她自己签下?的,怎么会是哄骗,这?上面就?是她的手印,抵赖不得?!先前按手印的时候多?痛快,少在这?里当表.子?还立牌坊。”
男人地痞出身,做的就?是这?种买卖,他?不怕将事情闹大,反正文契在手里,他?并不理亏。
这?些人言行粗鄙,大多?数穷苦人本就?是为?了谋生计才与人签文契,怎知因为?不识字,被哄骗签下?毫无人权的契约,根本无处说理,大多?数人哭了闹了,也?就?认命了。
所以这?种恶霸有恃无恐。
听到他?骂人,江泠眉头皱了一下?,说:“签字时可有证人?律法有令,双方签订契约时必须有证人在场,契约内容是否属实?是否经得?双方同意?如果?契约是在有所欺瞒或胁迫的情况下?签署,即使签押完成,也?是不作数的。”
男人被他?这?一大段唬道,没想到有人懂律法,还说得?条条是道,像那么一回事,他?梗起脖子?,说:“有证人,我?们都看见了!”
他?身后?的打手走出。
几人气势汹汹。
江泠面不改色,摇头,“只有无利害关系的第三者才可以作为?见证人,显然,你们不是,况且……”
他?顿了顿,续道:“这?张卖身契可有呈交官府审核过?是否经确认无误后?,由官府在契约上加盖印章,作为?契约生效的标志?没有,那么契约不作数,有,你确定上面是真的官印?如果?是假的,伪造符宝,处斩监候或绞监候。”
江泠抬手示意,说:“在这?里作口舌之争没有用,我?们不妨直接去?衙门一验真假。”
少年声音冷硬,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男人彻底呆住。
市井泼皮无赖,惯会欺负什么都不懂的穷苦人,仗着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无所畏惧,坏事做尽。
他?们欺软怕硬,嘴上说着大不了闹大了,谁怕谁,真闹大了,又不敢了。
更何况那少年所说,伪造符宝,要被杀头,极具有震慑力。
男人抖了抖,片刻后?,将那女孩推出去?,“这?次算你们走运,老子?心?情好,不同你们计较,我?们走!”
“祖母!”
小娘子?踉跄了一下?,连忙逃离,扑到老妇人面前,劫后?余生,两个人相拥而泣。
恶霸们扬长而去?,一路骂骂咧咧。
人群中,有人低声吐气,“他?们走了走了,方才真是吓死我?了,我?真怕他?们一气之下?打人,这?群无赖,什么时候能有人惩治他?们!”
江泠转过身,那老妇人将孙女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脸上还写?着后?怕。
他?走上前,蹲下?。
大家都知道他?是谁,贪官的儿?子?,谁见了都要吐一口唾沫,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又是他?及时站出来,老妇人心?里很复杂。
江泠低头,解下?腰间的荷包,他?数了数,最后?将钱全都倒出来,递给老妇人。
“这?……”
老妇人呆住,不敢接。
少年冷面寡语,那些人走后?,他?就?一个字都没再开口说过,四周交头接耳,都是在聊他?,江泠充耳不闻,老妇人不动,他?就?将钱放在她面前的石阶上,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江家二房还没落魄的时候,也?有人在街上看到过陪母亲出来置办东西的三郎,素白?衣裳,洁净如新雪,长身玉立,沉稳似松柏。
亲眼看到他?不良于行的模样,才想起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叶秋水与江泠的家在北坊最末尾的巷子?尽头,江泠要越过众人才能回家,以往他?每次与北坊的人碰上,都要被讥讽数落一番,但今日没有人开口,巷子?里很平静,众人面面相觑。
江泠回到家,给窗台上叶秋水种的花草浇水,做饭,吃饱后?收拾碗筷,然后?看书。
近来看的是《王祯农书》,书里详细记载了许多?农作物的播种与成熟时间,以及使用何种农具更有利于播种,农时知识融入了天文、气象、地理。过去?,江泠认为?想要做一个好官,必须了解百姓的需求,尊重农时,如今虽然已经做不了官了,但他?仍旧学得?很认真。
白?天将所有的钱都给那个老妇人了,江
泠没有钱买新衣服,入夜,他?合上书,点起油灯,坐在灯下?将旧衣服剪开,腰线放宽,还可以勉强再穿一段时间。
芃芃不在,很不习惯。
江泠依旧每日给她晒被褥,叶秋水的小被子?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充满了春日的味道,等她回来,一定很喜欢。
第二日,江泠起来梳洗,拿上要用的东西准备出门,一推开门,一个老妇人带着小娘子?站在家门前,神色犹豫,大概是踌躇很久了,门前的草地都被踏平。
见他?出来,二人愣住,有些想要逃跑,但脚下?忍住,然后?哂笑。
少年气质冷峻,不苟言笑,老妇人有些犯怵。
江泠问:“有什么事?”
老妇人嘴角扯了扯,孙女躲在她身后?。
“小官人,这?、这?个……给你。”
老妇人鼓起勇气,伸出手,掌心?布巾层层叠叠,最中间躺着两颗洗得?很干净,圆滚滚的鸡蛋。
第53章 转变 少年的谦逊,温和,大家都看在眼……
江泠怔了一下, 拒绝:“不必。”
少年声音本?就清冷寡淡,还以为?他是不喜,老妇人神?色顿时僵住, 双手下意识摩挲,看上去很局促。
这已经是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老妇人家里养了两只?鸡,只?是因为?穷, 又是冬天,母鸡一直不生蛋, 好?不容易有两颗, 老妇人立刻宝贝地存在罐子?里, 用布层层包裹起来, 打算这两日去街上卖掉,鸡蛋是很值钱的?货物,一颗可以换八文钱。
江泠说完, 祖孙俩却不见动。
“还有事?吗?”
他问道。
“多谢小官人……昨日为?我们解围。”
老妇人声音细弱蚊鸣, 她们有些怕他,说话时缩着?脖子?,不敢大?声。
她心里感激不假,但是也忌惮着?少年的?身份,怕他真像传言中?的?那般无耻丑恶。
但经昨日一事?后, 老妇人又觉得, 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江泠听了,说道:“不用, 无需客气。”
他天生长着?一张冷脸,眉眼清峻,看着?生人勿近, 老妇人讪讪一笑,搓着?衣摆,有些不知所措。
小娘子?拉着?祖母的?衣袖,小声问道:“祖母,他是不是看不上我们的?东西。”
听人说,这个哥哥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虽然落魄了,但想必也是瞧不上这些的?。
老妇人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怕自己哪里惹怒了这位小官人,佝偻着?身躯,站在门边。
江泠都走出去几步了,又顿住,返回,“下次再要与人签什么?文契,可以先拿给我看看,以免再被诓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