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平日里,同窗们都会?羡慕地?看着他。
徐姓学生吃了点?心,忍不住感叹,“啊,好?羡慕嘉玉,要是叶小?娘子是我妹妹就好?了,我肯定天天给佛祖磕头。”
江泠没说话,收回目光,眉眼?凌厉,侧脸看着甚至有些冷淡。
他就是这样一个性子,不爱与人说笑,大家都习惯了。
苏姓学生突然惆怅,“我小?妹以前也这么喜欢跟着我,后来她大了,就不怎么同我说话了。”
“女孩嘛,都是这样的。”徐姓学生说:“女大避男,就算是哥哥也是一样的,我小?时候也有玩得好?的堂姊妹,长大都不熟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心思嘛。不过?,我很少见到像你们这样,感情一直如此?要好?的兄妹。”
他看着江泠与叶秋水道。
江泠若有所思。
分完点?心,叶秋水又走回来,挽住他的胳膊,与其他学生告别,同江泠说起今日在铺子里的事,“晌午的时候我坐在那儿看账务,发觉许多地?方都不对,我只是几日没管,他们就出?了这样的纰漏,以后谈生意还是我去吧,张伯年纪也大了,不能再总让他出?去奔波。”
宝和?香铺的掌柜姓张,已年过?六十,叶秋水病了的几日,铺子里一直是他管着,后来的两个月,也都是他出?去跑生意,叶秋水要养气血。
听她这么说,江泠扭头看着她,目光平静,但隐隐含着责备。
叶秋水知道,江泠害怕她又像之前那样,为了做生意,顾不上吃饭休息,气血不足,所以才会?那么难受,甚至晕倒,疼得掉眼?泪。
她有些不好?意思,揽着他,小?声说:“哥哥,不会?像上次那样了,我以后肯定会?注意的,真的。”
叶秋水晃了晃他的手臂,撒娇。
以前她要什么,撒撒娇,求求江泠,除了原则上的问题,他都不会?拒绝。
但身体上的事叶秋水拿不准,江泠从?小?身体不好?,吃了许多年的药,这几年才好?起来,他不希望她也变得和?他一样,体弱多病,总是泡在药罐子里。
叶秋水只能再三保证,不会?为了做生意而折腾自己的身体。
隔着衣袍,也能感觉到少女手臂的纤细,柔软。
江泠僵住,像上次那样,她靠着他时,他突然站起,这次又突然抽出?手臂,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
他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
叶秋水不再是小?女孩了,即便?是他的妹妹,那也有些不一样的,她长大了,她可能不懂,但做兄长的要知道分寸。
“哥哥?”
叶秋水困惑地?看着他,见他眉头紧锁,像是沉思,以为他在生气。
江泠回神,神情松弛下来,对她说:“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但不能不顾及身体。”
叶秋水笑起来,“知道啦。”
回到家,像平时那样,一起看会?儿书,说了许久的话,要就寝时,江泠却捧了新的被褥去隔壁了。
叶秋水呆住,“哥哥,你去哪儿?”
江泠说:“就寝。”
以前在北坊的小?院子里,屋子小?,家徒四壁,他们都是睡在同一张榻上。
换了新住处,过?去的习惯没改掉,还同住在一间?屋檐下,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忌讳。
叶秋水很小?的时候没了娘,爹爹又不管她,她对江泠很依赖,最开始搬到这里时,江泠试图与她分开,但叶秋水半夜又翻窗户跑来找他,他赶过?两次,赶不走,也就放任她去了。
反正?是自己妹妹,有什么关?系。
但现在不一样了。
叶秋水十二岁,而江泠也快要十八。
她站在门后,怔愣地?看着他,许久才意识到原因是什么。
他们都不是孩子了,所以……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叶秋水沉默半天,只能说:“可是另一间?屋子许久没人住了,还没有收拾。”
至少,也得先打扫打扫再说吧。
“哥哥明日再搬吧。”
江泠却道:“无事。”
他转身离开。
第六十五章 不再像以前一样亲近兄长。……
屋子里寂静无声, 叶秋水躺在榻上?,哥哥不在,她很不习惯。
相熟的女孩们都说?, 这样?才?是对的,再要?好的兄妹都要?懂得分寸, 而江泠是个很守礼的人,叶秋水觉得, 她不能无理?取闹。
她叹了一声气,侧过身, 想到明日要?去?铺子里的事, 叶秋水转念在心里盘算起账务, 很快就睡着。
隔壁的厢房一直没有住过人, 榻上?还?有灰尘,江泠爱干净,皱着眉拍了拍床榻, 铺上?褥子躺下。
厢房空间小, 榻也小,江泠脚伸不直,只能侧躺着,闭上?眼,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不佳, 灰尘大, 江泠辗转反侧。
小时候,叶秋水总要?人哄着才?能入眠, 如果不依着她,她就闹个没完,但今日居然没有强求。
江泠睁开眼, 许久,他披衣坐起,点上?灯,低头翻看不久后解试可能要?考到的书。
一开始还?有些看不进去?,后来则沉浸书中。
江泠十二岁的时候就考进了县学,在大梁,科举分为县考、解试、省试,另还?有恩科等等,过了县考可以进入县学学习,每两年,各州府由官府督办的学校可以向?京师举荐三名学生入京参加考核,考核通过进入国子监进学,考核失败则被贬为吏;县学里的学生可以参加解试,通过的被称为举人,在府学就读,只有举人才?可以参加省试,通过者将被授予官职,落榜者,也有机会进入国子监补习。
江泠如今在县学读书,因为腿疾,这两年先生们都没有举荐他入京,不能去?国子监,那便一步一步往上?考,解试在即,江泠全神贯注,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挑灯夜读。
第二日,叶秋水早早起来去?铺子,天刚亮,她推开门,却发现江泠比她起得更早,看到她,说?道:“蒸笼里有米糕,洗漱完记得吃,我先走?了。”
叶秋水怔怔点头,灰蒙蒙中,她瞥见江泠眼睛红红的,像是没睡好。
他最近忙于解试,还?因为她的“病”耽误几日,越临近考试,越刻苦。
叶秋水说?:“哥哥,就算是考试也要?多休息。”
江泠“嗯”一声,他已?经穿戴好,拿上?昨日先生留下的课业,推门离开。
他到县学的时候,学舍里许多学生还?没起来,先生卯时六刻开始授课,江泠找了个地方坐下,低声念诵,等大家都来的时候,他已?背完几遍书。
“三哥。”
江晖头晕脑胀,背书背得想拿头撞墙。
“三哥你来得好早,我昨日一直在背《大学》,头好痛。”
三哥回县学后,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看书,他目标明确,克己得令人咋舌,有时先生也会私下感叹,如果江泠是个健全的孩子,何至于在此地蹉跎几年。
第一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县学推举却选了另外三名学生前去?国子监。
第二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张教谕不准他参加解试。
第三年,江泠仍然是第一,县学推举的三人里却还?是没有他的名字。
虽然还?有读书的机会,但在这个世道,一个不良于行的人只能处处碰壁。
有考不过江泠的学生见此,在背地里偷偷嘲笑他,“学得再好有什用,瘸子怎么当官,上?朝的时候,难不成还?要?给他拄个拐?先生们都是为他好,像他这样?的人,去?了京师也是惹人笑话,不如老?老?实?实?在曲州待着。”
江泠置若罔闻,人世有偏见,那就打?破它,不破不立,水滴石穿。
他将写好的文章递给张教谕看,张教谕低头读几行,又掀起目光,深深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少年眉眼凌厉,气质清正?,像是一把尺。
规矩,森严,宁折不弯。
他的文章写得极好,县学里的先生都知道,江泠并非天赋异禀,只是他每日比旁人起得更早,睡得更晚,知道自己有缺陷,只能在学问上?更下功夫。
张教谕考量许久,在他的文章上?写上?“甲”。
这两年,江泠得过许多“甲”,一开始他回到县学,众人忌惮,就连江家都派人打?听过,江四爷与四夫人成日告诫江晖要?多多提防他,可连续两年,江泠都没有考进府学,也没有进入国子监,四房彻底放心了。
四夫人幸灾乐祸地拉着江晖的手说?:“瞧我也是白操心了,我就说?嘛,知州大人只是可怜他,宽慰他,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朝廷要?的是栋梁之材,要?瘸子干嘛。”
“娘,你不要说了。”
江晖不喜欢听江四爷与四夫人这样?说?话,他年纪渐渐大了,小的时候将父母的话奉为圭臬,再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则再也听不进父母那些唯功利至上?的话。
“嘿,我为你好你还不乐意。”
四夫人叉着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
头,神情看上?去?很不满。
江晖一气之下,搬到县学里住,不回去?了。
他每日都去?找江泠请教功课,一开始,江晖也会嫉妒江泠,嫉妒他,明明离开江家,过了几年苦日子,为什么学问还?那么好,而自己有名师教导,仍然比不过江泠。
可后来他发现了,江泠只是比旁人更刻苦一些,冬日的时候,学堂冷如冰窖,大家都不想将手从袖子里抽出,而江泠握着笔,骨节冻得通红,下笔依旧沉稳,哪怕手上?已?长满冻疮,反反复复地结痂生长,无论春秋冬夏,他都是最早来县学背书,也最晚离开的人。
旁人嘲笑他,他置之度外,几次三番因腿疾遭遇冷眼,明明自己是县学最优秀的人,但是师生上下都默认在推举时将他跳过,如果换做江晖,接二连三遭遇这样?的打?击,他早就摔笔跳河了。
而江泠,始终沉静,没有消极,没有破口大骂,如往常一样?,写字看书。
江晖实?在佩服,不只是他,许多同窗也不再刻意嘲笑江泠,反倒有些同情他,甚至是敬佩。
张教谕拿着江泠的文章走?进学舍。
其他几个学官也在,大家互相交流眼神。
“张兄已?经做好决定了?”
张教谕点了点头,“当初知州举荐他入学,我原本是不同意的,我朝虽然没有明文规定身有残疾之人不能参加科举,可这个规矩是默认的。”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很多年前,张教谕也教过一个学生,那个学生与江泠一样?,勤学刻苦,沉稳内敛,只是家境不好,人又天生长短腿,走?路姿势怪异,肩膀也一高一低,在县学时便常遭人耻笑,张教谕力排众议,举荐他去?国子监,那孩子考核倒是通过了,但去?了京师,周围的人皆非富即贵,而他身有残缺,受尽冷眼,做了官也常遭到排挤,亦不受官家器重,在官场上?做着最边缘的人物。
抱负无处施展,一生坎坷无数,碌碌无为,最后抑郁而终,很年轻就走?了。
张教谕不能拂严知州的面子,勉强收下江泠做学生,但不准备让他继续进学。
第一年,他划掉江泠的名字,第二年,他不准江泠参加解试,第三年,又越过江泠推举旁人。
前不久,江泠难得告假,离开数日,张教谕以为他终于认清现实?,不再挣扎了,但过了几日,江泠又出现在他的讲堂下,还?交上?写好的课业。
少年告假五日,功课一日未曾落下。
不骄不躁,不气不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将这句话践行到极致。
这份毅力,令张教谕也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