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万里月明 第78章

作者:纵虎嗅花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成长 正剧 现代言情

  她睁大?着眼,等他开口,李秋屿觉得?心都要碎了。

  “明?月,对不起……”

  明?月的眼一下干枯下去,方才的迷热不见了,她空洞望着什么,一言不发,慢慢坐到地上。

  院子里的人在?商议事,得?借冰棺,天?气热了,这么过夜肯定不行。明?月恍惚听见了,啊,奶奶会臭。

  她的奶奶要臭了。

  冯大?娘搂着她:“乖乖,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真奇怪,她脸上涨得?通红,一滴眼泪都没掉,人都得?说她是个狠心的孩子了。

  外?头表叔表婶把棠棠送回来了,棠棠害怕,不敢上前,表婶牵着她,“棠棠不怕,那是奶奶,看,姐姐也?来了。”

  明?月惘然地抬起脸,一个春天?,棠棠怎么长这么高?她穿得?干干净净的,表婶天?天?都给她扎好看的小?辫子,戴头花。她觉得?棠棠有点?陌生,在?场的,都有点?陌生了,床上的杨金凤更是,那是她吗?明?月都要糊涂了。

  棠棠怯怯看了一眼杨金凤,立马扑到表婶怀里,表婶一边哭一边搂紧她,把她往明?月身边带,棠棠看看明?月,忽然发疯一样打起姐姐,大?家惊呼,赶紧抱走棠棠。

  棠棠恨我呢,明?月想,她头发被棠棠一把抓散了,冯大?娘流泪给她抹了几把扎起来:“棠棠小?,不懂事,姊妹间?不兴记仇的啊。”

  李秋屿看不下去了,浑身发麻,他心跳一直很快,不得?不走出灵堂,到院子里站一站。院子里开始起灶了,架起两口大?黑锅,人头攒动,很少有年?轻人在?,大?都是中年?、或是老人,不用?人招呼,自?觉来帮忙。

  “李先生,棺材还?没定,这也?联系不上李昌盛,你看要不要问明?月,给她奶奶订个啥样的?”八斗走过来,他很忙,跑里跑外?,俨然是这家的人。

  李秋屿点?点?头,环视四下:“什么都用?最好的吧,这些事我不太懂,劳烦你操办,一切花销我来出,不要担心钱的事。”他说完往堂屋来,走到明?月身边,她神情呆滞,也?不说话,冯大?娘一直搂着她絮叨。

  “明?月,奶奶的棺木,你有什么想法吗?”

  刘记棺材铺,刘方圆……明月迟钝地想起旧同学来,刘方圆的大?大?,就在?后院里等死,真的死了,亲人在?他身边,奶奶呢?她身边谁也没有,得?多绝望,得?多可怜……明?月开始哆嗦,像是觉得?冷,她再开口,声音全是哑着的了,“能给她订个柏木的吗?那是她的新家,她没住过好房子,我们家很老了,我想她换个好地方住。”

  庄子的老人,有老早就给自己选好棺材的,记得?谁家失火,把棺材烧了,老人哭得?十?分伤心,说家没了。明?月小?时候到人家串门,在?过道?见着棺材,起先有些怕,时间?久了便也晓得这是人的另一个家,比活着住的家还要住得长久,她不再怕了。

  一口棺材不少钱,杨金凤没闲钱给自己提前打棺材。李万年?在?的时候,老两口说起冯大?娘婆婆那口好棺木,是羡慕的。

  李秋屿道?:“好,我告诉你八斗叔。”

  明?月喃喃道?:“要是见着刘方圆,跟他说,这是给李明?月奶奶用?的,请给个好的,李明?月会记着他的好。”

  李秋屿没忘记这名字。

  “在?乌有镇是吗?我到镇子上取点?钱,亲自?告诉刘方圆。”

  明?月呆呆望着他:“刘记棺材铺,你要回来。”

  李秋屿胸口窒闷,他不住抚摸她肩头:“我办完事马上回来。”他对冯大?娘说,“麻烦您照看明?月,给她弄点?水喝。”

  他匆匆开车去了镇上,来得?急,身上没带多少现?金,李秋屿先取钱,又到商店里买了烟放后备箱。刘记棺材铺里,刘方圆不在?,出去打工了,他问有没有打好的柏木棺材,交谈几句,便付了钱。

  道?旁的麦子,一望无际,穗穗饱满,收割机已经在?路上,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就得?进入农忙时节。庄子里的人说,杨金凤走得?巧,再晚几天?,人都忙着,难能来搭把手了,有的人就是死也?不为难旁人。

  李秋屿回来后,把烟亲自?散下去,说了两句客气话。他问八斗杨金凤的死因,八斗说:“她过罢年?就不大?有精神,我劝她做个检查,我带她去,她脾气性格李先生也?知道?,拗得?很。我只能隔三差五见着问问,她都说还?中,这大?晌午的不知道?怎么卖豆腐去了,我疑心是累得?骑不动车,掌不了方向,栽沟里去了,又是个大?晌午,没人发现?,等人把她弄上来,血都淌完了。还?是想挣两个钱,以她的身体,说句实在?话,已经不适合出力了,得?搁家静养,还?有撑头。”

  李秋屿一阵眩晕,他捏捏眉心:“死亡证明?在?哪儿开的?”

  八斗道?:“问了,说这是意外?,医院不给开,得?派出所开。”

  “子女呢?都没联系上吗?”

  “李昌盛是难,她两个闺女是叫人报过丧了,没见人来,正丧那天?看来不来。娘家那边走动也?不多,她娘家哥、姐,都过世了,小?辈都在?外?边打工,有几个远房亲戚正丧估计要来。”

  “两个女儿跟她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李先生你不知道?,乡下有时候两棵辣椒几棒蜀黍,都能结仇,李万年?两个闺女一个说当老的偏姐,一个说偏妹,都怨两个老的,加上她们日子听说也?不大?好过,积怨深了不好解,就跟爹娘断亲了。”

  八斗是什么事都清楚的,李秋屿心下悲凉,把钱给他,叫他不要节省,一定要操办得?体面些,不让人笑话。八斗说,没人笑话的,人都知道?李万年?几个子女不通性,但老两口是很正派的人,尤其李万年?,生前是个热心好说话的老汉。他死时,庄子里的人便都来帮忙,如今杨金凤也?去了,只留两个小?孙女,教人觉得?可怜,更要来搭把手把事情给办妥。

  “还?有件事,正丧摔盆扛幡本来是李昌盛的,他这能不能找着人,谁也?不敢说。照规矩,这都得?是孝子的事,但他要是不来,就得?请侄子。”八斗有些犹豫,“我的意思是,其实明?月也?行,虽说轮到女子是迫不得?已。”

  李秋屿不懂这些礼节。

  “如果明?月可以,还?是让明?月来吧。”

  这是八斗的倾向,但他得?说动庄子里德高望重的主事人,李秋屿发话了,事情便好办,钱都是人李先生花的,刚发下去的烟,是硬中华,谁家白事舍得?用?这么好的烟?就冲这,也?得?事事问问人李先生的意见。八斗如同捧了圣旨,找主事的商量去了。

  院子里特别热闹,人声不住,偶尔传来些说笑,这是在?所难免的,都要死,人一死,只有最亲的人才伤心欲绝,其他都是应个虚景儿。更何况,最亲的人还?未必怎么样,人只是帮忙做事的,只要不在?灵堂前嬉笑嘴脸,足够了。

  明?月吐了,一会儿跑出去吐三回,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开始干呕。冯大?娘给她熬了点?菜粥,李秋屿接过来喂她,她麻木地张嘴,菜粥香,冯大?娘做饭好吃,她家里食材丰富、佐料齐全,弄出的饭比旁人家的可口。

  明?月嚼了几下,忽然叫道?:“奶奶,奶奶!”

  她淌下第一串眼泪,这样好的菜粥,杨金凤吃不到了。

  眼泪掉碗里,跟菜粥的味道?一块儿进的肚子。

  菜粥吃完没多会儿,又打肚子里出来,明?月继续吐。

  没办法,冯大?娘说换疙瘩汤试试吧,得?几天?熬呢。

  众人齐力把杨金凤挪到冰棺里来,等着明?天?火化。冯大?娘不能老陪着明?月,她要跟妇女们,忙着做孝衣串纸钱,还?得?蒸馒头,男人有男人的活儿,妇女有妇女的活儿。乡村的白事,必须靠人的帮衬,否则完不成。

  冯大?娘把钥匙给李秋屿,叫他想什么时候洗漱就去,她家里条件好些,天?热了,人这么跑来跑去的,一夜就得?馊。冯大?娘是敞快人,心又细,说家里有新牙刷新手巾,现?成的就能用?,叫李秋屿千万别见外?。

  李秋屿给八斗钱,麻烦他找个人去买些日用?品,明?月一份,他一份。明?月在?冰棺旁坐了一夜,李秋屿也?没睡,她累了,就靠他身上一会儿,时不时蹲长明?灯那添纸钱。

  第二天?,杨金凤该火化了,明?月出奇地镇定,跟着车,一路到火葬场,人家说亲人绕遗体一周算作告别。除了她跟棠棠,在?场的谁也?不是杨金凤亲属了,倘若那表大?爷活着,他骑车也?要来的,明?月想起表大?爷,每年?都要打很远的地方来走这门远亲,她心里叫了声他,围着杨金凤走了一圈。

  等人把骨灰盒给明?月,她眼前一黑,什么也?不晓得?了。李秋屿一把抱住她,旁边的人都在?喊她名儿,人醒过来后,发疯一样找骨灰盒,抱在?怀里,谁也?不准动。

  棺材也?送来了,一点?事没耽搁,漆味儿很重,又沉又大?,真是没几个爷们不行。乡下极看重白事,仪式繁琐,好叫活着的人瞧瞧,死了便是这样的流程,都要这么走的,总得?当回主角儿,人唱戏的唱完了还?得?谢个幕,人死了,这辈子该你的戏唱完了,也?得?谢幕。别管唱的好与坏,一笔勾销,结束了。

  明?月又守着棺材坐一夜,她已经分不清这是个什么事了,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觉得?悲伤,也?不难受了。外?头喇叭班还?在?吹着唢呐,吹了会儿,兴许是累了,放起音响,声音大?得?很。

  后半夜她甚至困起来,李秋屿坐靠在?墙边,搂着她睡了,她趴他膝头,睡得?很沉。

  正丧这天?,明?月的姑姑们突然出现?,打院门口,就听到震天?的哭声,两个女人哭天?抢地悲痛欲绝进来,扑到棺材上,不知是恨是疼,又捶又嚎的,旁人便要上去拉一拉,说些安慰的话。

  大?姑姑发现?了明?月,红眼睛一瞪:“你把你奶奶血喝干了!”

  明?月一个哆嗦,她看姑姑们半天?了,她很迷茫,她们生前跟爷爷奶奶是仇人,爷爷葬礼,她们当闺女的,面都没露,奶奶走了,她们却伤心欲绝地来了。

  小?姑姑难得?跟姐姐是一边的,质问明?月:“娘身上的东西呢?”

  明?月更茫然了,奶奶身上的什么东西?

  她们笃信杨金凤有对金耳环,尽管从没戴过。

  李秋屿看明?白了,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等老人家入土为安后再提。”

  大?姑姑剜他一眼:“你哪位?”

  小?姑姑也?逼上前来:“你谁啊?”

  李秋屿道?:“我?我什么人你们本来不需要知道?,但既然问了,我告诉你们,”他指了指棺材,又指了指院子,“这场白事所有开销,都是我掏的钱,我尊重庄子的习俗,但决不允许有人在?这闹事,不要告诉我,你们是老人的女儿,我是外?人,轮不到我来管,我出的钱,我管定了。”

第75章 两个姑姑又开始哭号……

  两个姑姑又开始哭号起来,伏在?棺材上,冯大?娘跟李秋屿悄声说?:“还得指望她两个哭丧,没?人哭不好看,李先?生有事回头再说?吧。”

  李秋屿点点头,明?月又坐回地上,一言不发,她很多?年没?见姑姑了,一见依旧是仇人。两人嚎完,走了出去,明?月不关心她们来,也不关心她们走,她沉默地看着棺木,做得很精良,棺木实实在?在?摆在?眼前,杨金凤已经连肉身都消失了,变成骨头、余灰。明?月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坐在?这儿?,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份的理解、对?整个世界的理解。

  但她还能听懂人家的要求,外头远房的亲戚来,主事的会喊:

  “张家的客!”

  “王家的客!”

  明?月得站起来迎人,她摇摇晃晃的,李秋屿扶着她回礼。她不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得她,但进了灵棚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乡下都是这么个哭法,一边哭,一边说?,因为调子拉得长,反而?像唱着什么。

  外头一阵躁动?,帮忙的人风风火火跑进来说?:“明?月,你?爸回来了!”

  李昌盛刚进院子,妇女们便七手八脚地给他穿上孝衣,他在?灵棚的席子那先?磕了几个头,爬着进来的,哭得泪人一样。

  明?月觉得他很像狗。

  她见他爬进来,就晓得李昌盛为什么来的了,这一下,连带着也晓得了姑姑们的来意。李万年死了,东西?还轮不到他们,还有杨金凤,可杨金凤死了,东西?就得全是他们的了。

  她一旦想明?白,就没?法控制自己了,情绪霎时激烈起来,提着阔阔的孝衣跑到李昌盛跟前,大?叫:“你?滚!滚!你?们都滚!”她的心,叫眼前的事扎满荆棘,再也无法忍受,她对?李昌盛拳打脚踢,满腔的仇恨,李昌盛爬起来要揍她,李秋屿揪住他衣领,重?重?搡开,李昌盛撞到身后门板上,指着明?月骂:

  “你?个小畜生,连老子也不认了,这我的家,我告诉你?,等事一完你?立马给我滚蛋!别以为找着靠山了,找着靠山,这儿?往后也都是我的,这个家我说?了算!”

  明?月浑身直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昌盛还在?骂:“你?那什么眼神?啊?瞪你?老子?你?奶奶就是你?害死的,你?要是早点出去打工,她死不了,还敢瞪我?!”

  李秋屿上前连推几把?,李昌盛被门槛绊倒,跌在?了灵棚的席子上,院子里的人以为两个要打起来,忙放下手里活,上来劝架。

  “你?们都看看啊,这个李老板,仗着有几个臭钱,”李昌盛跌跌撞撞爬起来,整了整孝衣,话没?说?完,李秋屿道,“我今天不想打人,别逼我动?手,能送你?母亲一程就好好送,不能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李昌盛忽然抽了自己一巴掌,又跪倒在?席子上干嚎,李秋屿冷眼看片刻,掀开帘子,进来见明?月又呆住了,他摸了摸她头发。

  钉棺前杀了只鸡,鸡血四溅,人把?它扔出去,鸡在?地上扑腾几下,气绝身亡。李昌盛一来,他就是孝子,摔盆扛幡都是他的,明?月抱着遗像,那天的风雪那样大?,杨金凤到镇上照的,棠棠跟在?明?月后头,哭了几声。

  喇叭班跟着队伍吹吹打打,路边站了人,有老人,有小孩,红白事人都爱看这样的热闹。看生,也看死。

  棺材要经过田地,这户人家便收割出一片空地,好让杨金凤过去。棺材落土了,明?月才放声大?哭,跪在?铁锹上下扬起的影儿?里:

  “别埋奶奶呀,别埋她呀!”

  她像是这一刻意识到,杨金凤真要消失了,棺材都是亲切的,她希望葬礼永远不停,她能永远守灵,院子里的人也别散去,乡亲们都在?一块儿?,全是人声。

  这些人也要消失了,埋了杨金凤,人都要回自己家去,继续过日子。等着收麦子,耕地,种?蜀黍,跟杨金凤没?关系了,这是活人的事。

  明?月哭着站起来,拔了一把?麦子,熟透的麦子。她趴地上,把?麦子放棺材上,这是自己家的麦子。

  麦子熟了,主人没?法收割它了。

  明?月跪在?那哭得浑身发软,妇女们拉她,说?乖乖该回去了,走吧,也让你?奶安生走吧。她愣愣看着新坟,魂魄仿佛不在?了,李秋屿拨开人群,蹲下把?她背了起来。

  李秋屿背了她一路,把?她背回家。没跟着送葬的邻舍们,还在?收拾院子、扫地、清理垃圾。李秋屿让八斗把?剩下的烟酒不用退了,分给大?家,八斗说?,“她两个姑姑给先?回来的,都给拉走了,福叔要拦,两人跳起来骂,把?园子里的菜,你?看,薅完了,鸡鸭也逮了,连屋檐底下串的干红辣椒都顺走了。”

  两个姑姑已经无影无踪。

  堂屋东间翻得乱七八糟,杨金凤生前爱整洁,明?月跟棠棠的东西?扔了一地,想必是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李昌盛也没?了鬼影,李秋屿料想这些人还会再来,因自己的缘故,暂时也许不会再出现。

  隔壁的蒲婶子把堂屋也清扫得干干净净,人刚走,住里头肯定?害怕,她跟冯大?娘两个便叫明?月到自己家里住。

  明?月不害怕,她哪儿?也没?去,堂屋的棺材不见了,杨金凤不见了,她生前的衣物多?半随棺入土,留两件是个念想。她走到配房,豆子没?了,她又看看园子,鸡圈,什么都没?了。

  杨金凤留下的熟悉的一切,有点价值的,全都叫姑姑们偷走了。

  明?月再一次嚎啕大?哭:“没?有了,怎么都不见了,那是奶奶的,不是她们的,还回来,还回来啊!”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仰着脸,泪水跟河一样淌下去,李秋屿把?明?月紧紧搂在?怀里,多?年前在?县城里的心情又回来了,隔了那么多?年,竟然重?现,这些人死了的话,就不会再增加她的痛苦,她已经这么可怜了,这痛苦会跟她一辈子……他了解这种?痛苦,他觉得很无力?,只能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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