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温泉是计划之外的变量。

  池底光影晃动,深重的水汽模糊面目,两个人近在咫尺,却?难以看清彼此。

  秦咿站在汤池边,不可避免的,脑袋里闪过几帧从前?,比如,她在叶塘度过的那个除夕夜,浴室里的水汽同?今日一样丰沛,伏特加纯烈的味道叫她怀念至今。

  那时候,她以为她与梁柯也只有?三天?,最后的三天?。

  现?在想想,她怎么舍得与他只有?三天?。

  怎么舍得放弃他。

  思绪摇摇晃晃,像水面浮动的波纹。

  那会儿,距日出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山中湿雾浓重,气温低,总觉得凉意透骨。

  梁柯也自身后贴过来,环着秦咿的腰,用一种沙哑的语调在她耳边问:“冷吗?”

  秦咿正要摇头,脑袋里凌乱闪过什么,顿了下,忽然说:“有?点冷。”

  音落,她拨开?梁柯也的手臂,从他怀中退出来。

  细微的光线下,秦咿长发散在身后,愈发显得脊背单薄,肩胛清晰。

  她赤脚踩着细腻的鹅卵石,踩着汤池的台阶,一步步,走过去。小腿先没入温泉水中,然后是膝盖,白色的裙摆被水面托举着,幽幽盛放,像花瓣透明的睡莲。

  电子牌显示,水温将近四十二度,不烫不低,正适宜。

  秦咿站在水中,呼吸着,长发一半垂落在胸前?,勾勒她柔软的身形。

  雾气将她浸得半湿,白色布料最沾不得水,一湿即透,那种“欲盖弥彰”的视觉感?,诱惑得厉害,叫人口渴。

  夜色忽然安静下来,没有?风,萤火虫轻盈飞过,溅起流光。

  泉水是温的,秦咿眼神也温,细白的脖子上染着好看的胭脂粉。她抬眸,看向梁柯也,用一阵认真的语气,对他说:“你要不要在这里抱我?”

  水声凌乱作响,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的香味,很淡,很暖,这些微妙细节交融在一处,暧昧浓烈得几乎要淹没整间庭院。

  梁柯也走近一步,隔着圈石台,眸子里有?危险的情?绪在起伏,哑声问:“能接吻吗?”

  仅仅是拥抱,他觉得不够。

  秦咿睫毛微翘,蝶翼一般,她真认真地思考了下,然后说:“接吻是要用秘密来换的。”

  音落,不知为何,水温忽然升高了些。

  热气上涌,秦咿裙子更?湿,紧贴曲线,皮肤的颜色自布料下透映出来,难以遮掩。

  一滴水珠从她脸颊上滴落,淌过她瓷白的粘着碎发的脖颈,越过锁骨,再到起伏不已胸口,慢慢沁入那道甜美的沟壑之中。

  消失不见。

  一切微小的波动与变化,都在梁柯也的目光之下发生,叫他清晰看见。

  秦咿像是毫无察觉,看着他,轻声问:“梁柯也,你的秘密是什么?”

  梁柯也眸色偏深,皮肤是一种冷调的白,他身上的衣服被水汽打湿,显出几分萧索。但他仪态极好,背直腿长,肩线挺拔,生生在寂寥之中撑起一种傲骨不折的强硬感?,十分惊艳。

  连绵不绝的水声里,梁柯也慢慢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没什么情?绪,“傅郢臻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我的听力出过问题,带过一段时间的助听设备,和梁家也已经彻底闹翻。”

  “听力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秦咿忍着心酸烧灼的感?觉,竭力保持镇静,“因为方?恕则那桩案子,因为我?”

  梁柯也摇头,“外伤只是诱因的一部分。”

  -

  案件发生后,梁柯也一度陷入昏迷,梁慕织先是派人将他送到港岛,做了基础处理后,专机直飞洛杉矶。梁柯也伤得不轻,但是,在顶尖的医疗资源面前?,状况不算棘手,他很快苏醒,进?入平稳的恢复阶段。

  养伤的日子看似平静,但是,梁柯也的内心并不安稳。断绝音讯很容易,真正割舍掉牵挂却?很难。梁柯也不得不承认,就算秦咿并不爱他,他依然放不下。

  谢如潇还在服刑,小姑娘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再遇到林赛那样的家伙,她要怎么办?

  思虑片刻,梁柯也做了决定,他不仅派人跟进?方?恕则的案子,处理叶塘的房产,还安排律师去监狱见了谢如潇,叮嘱谢如潇不要意气用事,爱一个人要懂得为她计深远。

  他让人找回那条具有?特殊含义?的十字吊坠,作为礼物之一,留在叶塘。

  无论结局多么不堪,秦咿都是梁柯也最爱的人。

  他希望她幸福,也希望她能一直勇敢。

  处理这些事情?事时,梁柯也没有?刻意隐瞒,也瞒不住,消息很快传到梁慕织那儿。他这份“执迷不悟”,让梁慕织十分恼火,大发雷霆。

  “梁柯也,你知道么,愚蠢并不可怕,无非做事笨拙一点,慢一点,”梁慕织眼神冰冷,“缺爱才是最可怕的。因为缺爱,小时候你反复弄伤自己,试图获得我的怜悯;因为缺爱,姓秦的小姑娘稍稍给出几分好脸色,你就被驯养成一条跟腿的狗。”

  “命运最残忍的地方?就在于,越缺爱的人越得不到爱,”梁慕织声音转低,“没人稀罕你那份所谓的‘深情?’,只会觉得你廉价。”

  “廉价到求着别人爱你!”

  梁柯也神色很淡,看着窗外的雨,没有?表情?,不做声。

  那天?夜里,梁柯也开?始发烧,浑身都烫,也是在那一天?,他的听力出了问题。

  先是左耳,然后,是右耳,将近四个的时间,梁柯也的世?界一度全然无声。梁慕织目睹梁柯也陷入困境,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再给他一点惩罚。

  她断掉了梁柯也的治疗费,要求他低头认错,否则,她不会再向他提供任何帮助。

  听力障碍让梁柯也暂时无法开?口与人交流,在梁慕织阴沉的目光中,他没有?太多情?绪,只是轻笑了下,似碎雪拂槛。

  当时,负责照顾梁柯也的女佣也是华裔。年轻男人骨相绝佳,眉眼清隽,他坐在窗边的微光里,勾唇浅笑的样子,给女佣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恍惚想起小时候上学?读书?,课本上有?个很美的词,叫“如沐春风”。

  他笑起来的样子,是最好的人间时节。

  梁柯也不能说话,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握笔的样子很好看,关节精致清晰,借着添茶的动作,女佣悄悄看了眼,白色的纸页上,他写着——

  “我对您早已没有?了期待,所以,您做任何事,都无法打碎我。”

  梁慕织看完,冷笑了声,她懒得亲自动手,叫秘书?同?样以写字的方?式回复梁柯也。

  “我的确无法‘打碎’你,把?你变成这幅鬼样子的,是方?瀛的养女,那个姓秦的小女孩。你万般顾惜她,她却?背叛你。”

  “梁柯也,这就是你的人生——所爱的,都会失去;在乎的,必遭背叛!”

  之后,梁慕织摔门而去。

  外人离开?后,梁柯也一直安静地坐在窗前?,坐了很久。那会儿,阳光很薄,他侧脸清瘦。女佣觉得心里发闷,想对他说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句子。

  直到梁柯也回房休息,女佣整理散落在茶桌上的杂物时,她看见,那张写过字的白纸上又多了一行?字。

  年轻男人的字迹同?气质一样清冽。

  他写——

  “她看到我此刻的样子,是会心疼的。”

  莫名其妙的,这句话叫女佣有?些心酸。

  这个“她”指代的是谁呢,梁夫人口中那个“姓秦的小女孩”吗?

  一面处理着手上的工作,女佣一面漫无边际地想——

  小梁先生一定很喜欢她吧,喜欢到总会想起来,开?心时会想她,刚刚那样,受了委屈的时候,也会想她。

  忘也忘不掉。

  梁柯也生着病,又失去家族支撑,有?段日子的确捉襟见肘。经朋友牵线,他仓促地卖出几支曲子,才捱过那一阵。

  经济上的困窘不是最难承受的,热爱音乐的人,对音乐有?着莫大的热情?和天?赋的人,骤然失去听力,这才是真正的打击。

  梁柯也有?过一段自我封闭的日子,他整夜失眠,物欲极低,不见人,不社交,整个人处于一种不断下沉的状态里,奄奄一息。

  庄竞扬工作繁忙,硬是抽出时间,半个月飞一次洛杉矶,强迫梁柯也去看医生,盯着他吃了很多药。

  听力损伤通过治疗会慢慢好转,梁柯也糟糕的精神状态却?迟迟不见起色。对此,庄竞扬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心理医生。

  时间一天?天?过去,谁都没想到,梁柯也会通过那样一种方?式获救。

  拯救他的是捷琨发来的一封邮件。

  -

  温泉水流荡漾,秦咿的裙摆如烟飘散。

  不知何时,梁柯也也走入水中,站在秦咿面前?。常年练琴,他指腹略微有?些粗糙,轻轻摩擦着秦咿的下颚,漆黑如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将她看着。

  呼吸很轻,气氛很缠,暧昧和水汽一样强烈。

  “捷琨发来的邮件是一段视频,”梁柯也嗓音微微沙哑,“我看到你在练架子鼓,技巧不算很好,但胜在认真和专注,好像有?巨大的光芒围绕着你。”

  捷琨并不确定梁柯也能否收到这份邮件,更?不确定他会不会看,很随意的,捷琨在里头附带了句话。

  “此时此刻,看着她沉迷练习的样子,我觉得没人比她更?爱你。”

第84章 (正文完)

  黑暗与黎明交界的时刻,万籁俱寂。

  汤池内白雾游动氤氲,像锦鲤的尾鳍。

  秦咿眼眶微红,久久无言。明明是温暖的环境,她却指尖冰冷,湿透的长发黏着皮肤,叫她小幅度地发抖。

  梁柯也握着秦咿的手,指腹贴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擦了下。

  “会怕吗?”他问?。

  一口气讲了太多不好的事,字里行间充斥着伤病和破碎,他很担心她会怕。

  秦咿忍着情绪,用力摇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睛朝他看过去?,手也抬起来?,去?摸他耳后那?道浅蓝的刺青。

  刺青还是完整的,很漂亮,没有?坏,但是,他的听力曾惨烈的坏掉过。

  想到这一点,秦咿脸上血色全无。

  她指尖发着颤,先是在梁柯也的耳廓上贴了下,再?滑到他耳根那?儿,反复几次。动作细腻而温柔,浓烈的情感无声蔓延。

  梁柯也似乎感受到秦咿的情绪,轻笑了下,他手臂滑到她腰侧,搂着她,安慰说:“别担心,已经?都好了。”

  受伤害的是他,反过来?安慰人的也是他。

  秦咿忽然就懂了,为什么越懂事的小孩越容易被苛待。

  温泉水流不断荡漾,响声幽微,秦咿的裙摆吸饱了水,有?些沉,她的心跳也是,仿佛要往不透光的地方坠下去?,再?难上浮。

  梁柯也讲过的那?些事,说过的话,桩桩件件,在秦咿脑袋里反复回放。然后,她哀伤地发现,就算是最困难的时候,捉襟见?肘,梁柯也宁可贱卖写好的曲子,也没有?动过叶塘那?套市价千万的房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