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船
可除此之外,她却从未细算。她是个能赚钱的粗人,遇上喜欢的东西,只要还能承受就买,不会精打细算到给自己攒嫁妆。
今天到底怎么了,没事老想那 27 万干啥?
“我不欠他的,我不欠他的……”她心里默念,瞅着压在一堆衣服上的小香外套。
啊!好烦。
滚滚车轮卷起乡间烟尘,车身随着高低不平的村路上下起伏。这条路修了十几年了,但维护不力,本来宽阔的路面被路边沙土侵蚀了一半,偶尔有鸡鸭从不知名的方向窜出来,差点撞上车后又扑棱翅膀飞出去。
杨之玉眼睛错不开,车开得一愣一愣的。
忽然,前方分类垃圾箱边转过来一个老太太,正在用拐棍夯实拆解好的纸壳。
“姥姥!”
杨之玉忙踩刹车,摇下车窗大喊:“姥姥,我啊,我小玉啊,我回来了啊!”
姥姥耳朵背,根本听不清她喊什么,只觉得后背有人嚷嚷,笨拙转过身,看见下了车正关车门的杨之玉,顿时喜笑颜开:“小玉回了!小玉回了!”
杨之玉搂搂姥姥,握着她手:“你收拾好了没有啊,我们回家吧,我给你开车看!”
“你啥时候会开车了?”
“我一直会呀,你忘了,我过年回来还带你去超市买东西了呢!”
她给姥姥系好安全带,姥姥抱着拐棍,咂巴着嘴,对她笑得灿烂。
姥姥咕哝道:“你咋一人回了,你对象呢?”
“姥姥,我哪有对象啊,还没找呢!”
“咋没找,我给你介绍的不喜欢啊?”
“你啥时候给我介绍的?”
“大高个,白净,俊,当兵的!”姥姥比划着,无比肯定。
杨之玉想到齐震,可齐震不白,她笑着摇头。
“经常上电视,七台老演。我说这同志不错啊,给我外孙女当女婿合格!”
杨之玉哈哈大笑。
车停到老房子门口,杨之玉把姥姥扶下车,进门看见母亲葛金秋正在过堂屋烧大灶,又大又圆的铝锅盖正冒热气。
葛金秋用掏火棍添了柴,起身出来迎,父亲杨明亮也从西屋出来了。
杨之玉叫了声爸妈,又气呼呼说:“你说你们搬老家也不提前告诉我,我在小区楼下按了半天门铃也没人开,打你电话,你才说你们在老家,害得我白跑一趟。”
葛金秋接过她行李:“这两天忙着收拾房子谁顾得上你,你就不能回家前来个电话啊!”又附在她耳边低声:“带着你姥姥回来避一避风头。”
说完娘俩都笑了。
等大包小包的东西全都搬回屋里,杨之玉闻着大锅里的香味出来,葛金秋正用锅铲搅合一锅酱香浓郁的排骨,顺手拆了两捆宽粉条扔进去。
杨之玉已经被香味熏醉了:“放这么多粉条?”
葛金秋:“你不爱吃么?”说完抄起木筷,从锅里夹出两小块熬得软烂的排骨,放小碗里给她,“吃吧!”
杨之玉接过,又送去给姥姥,葛金秋喝止:“你吃你的,你姥姥嚼不动,待会我剁碎了,和稀粥搅一下给她。”
杨之玉分分钟啃完排骨,站在大门口扯着嗓子喊:“小旺儿!小旺儿啊!”
紧接着,一条细瘦的小黑狗摇着尾巴过来,在她跟前试探嗅了嗅,认出她来,突然活蹦乱跳起来。
杨之玉将骨头扔给它,它叼着开心走了。
小旺儿是隔壁邻居家的狗,但农村的狗散养的多,你不惹它,它也不会咬你,你惹它,它一般也不会咬你。四处住户都认识谁家的狗啊猫啊,甚至鸡鸭鹅都认识,所以逮着机会就逗逗,有吃剩的东西就召唤过来喂食儿。
小时候家里养了两只鸭子,总是跟着隔壁三妈家养的一群鸭子出去池塘玩水。你若不放它俩出门,三妈家那一大群鸭子就在大门口嘎嘎嘎叫,不像骂人也像数落人,似在说:“怎么还不放鸭,这家主人真不是玩意儿!”轰也轰不走,真是气死人。
父亲已经将折叠的大方桌展开,放在过堂屋一侧,从厢房端出早就切好的凉碟和一锅酸菜白肉粉丝汤。
杨之玉凑上去看,凉菜有切成细条的猪耳朵,有切得扁圆的淀粉肠,有手撕烧鸡和一碟茴香干豆腐丝,热菜有蜜斗鱼熬咯吱,木耳鸡蛋炒腐竹,红菇炒肉。
她爸给她一个眼色,杨之玉伸手捏过一条猪耳吞嘴里。
葛金秋偏偏这时候扭头看见了,揶揄:“在家这样,出去可别丢人!以后在婆家可不能没规矩。”
她顶嘴:“我不找有规矩的婆家不就行了,或者干脆不找了。”
找对象结婚是葛金秋的心事,叨叨这么多年也没个进展,索性不催了,不给彼此找不痛快,但她和女儿都是心里藏不住事的性子,总是无意间挑起话头。
人的命天注定。葛金秋心里默默叹息,无从求解时总是用玄学自我安慰。
转而去说杨之玉的穿着:“你这身显胖,大肥裤子大肥上衣的,颜色也愣,再说咋没穿裙子?”
杨之玉心里一沉,她就知道,每次回家母亲总得对自己的衣着品评一番。
葛金秋是多年老裁缝,年轻的时候因为手艺好,十里八乡都慕名而来,后来又在家里办班收学生学裁剪,之后又进了企业做工,但因适应不了工作环境,又辞职回家接些零碎活计。
从小葛金秋就教育她,穿衣服和做人一样,规矩、整洁、协调、舒服。衣服不能乱穿,衣服是用来修饰人的,要显出人身体的优势,掩盖缺陷劣势。一件好衣服能将矮子衬得高大挺拔,能将胖子衬得优雅匀称,能将瘦子衬得丰满有型,能中和人不协调的比例。挑衣服时还要考虑肤色、发型等因素,同时也要注意搭配,基本上遵循“上紧下松,上松下紧”的原则。
比如,杨之玉今天穿了件香芋紫的 Acne 宽松 T 恤,下身配了条淘宝 99 块钱的黑色雪纺阔腿裤,以及 Golden Goose 白色做旧帆布鞋。
别管是不是名牌,这一身在葛金秋眼里是不协调的——要么你就上身不变,下身换件紧身牛仔裤,微喇的也行,但绝对不能阔腿,否则显肿;要么下身不变,将上身的大 T 恤换成短小修身款,最好扎进裤子里,这样可以凸显腿长;颜色的话,香芋紫配牛仔蓝、米白、浅灰这些淡色系会比较显气质,配纯黑色会拉低香芋紫温柔的意蕴,反而有些土味。
杨之玉回:“我开车嘛,怎么舒服怎么来,随便穿的,再说开车穿裙子跑长途也不得劲啊!”
“你屁股大,屁股大的人穿裙子好看,你得多穿裙子!”
“哎好好好,我知道了。”
啊!好烦。
第9章 给我外孙女当女婿合格
开饭后,一家人围坐在桌子边,父亲高兴,拿出散白酒喝,杨之玉不让,非要开自己带过来的茅台,说是领导嘉奖的,不要白不要。那是有一回她陪齐震见一个大作者,从公司仓库拎了两瓶茅台,只喝了一瓶,齐震就让她带回去了,她还推辞说这么贵的酒留着您喝吧,齐震莞尔,说送你不亏。
杨之玉给姥姥和父亲倒酒,小酒盏明晃晃的,杨明亮咂巴一口,表情如痴如醉,说这酒好喝有劲,姥姥竟然一口干了,说这酒还凑合吧。
葛金秋将粉条盛了一小碗,嘴里叨叨:“炖时间长了,这粉儿都断了。”又将碗置于杨之玉一边,继续说:“东边你大姑家的外甥回来祭祖了,你还记得他不?”
“谁啊?哪个大姑?”杨之玉没往心里去,村里各种亲缘关系太复杂,而且那个年代就近结婚的太多,一个村里的人不管从哪头论都能攀上亲戚。
“能有谁,就东边的,她家那枝子就出了她妹一个能人,她那外甥你认识的,你小时候经常找人做作业。”
杨之玉夹着排骨的筷子一滞,很快云淡风轻道:“啊,他啊,是有这么个人,叫什么来着,我也记不清了。”
她把排骨咬进嘴里,吮吸裹在上面的浓稠汤汁,顺便瞥了眼桌上众人。
“好像叫什么舟……”葛金秋努力回忆,眉头紧锁。
“何诺舟啊?”杨之玉啃着排骨肉,含混说。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葛金秋面露喜色,眉眼上扬:“哎呦,这孩子长开了,高,壮实,丹凤眼,高鼻梁,看着特别撑场面,一笑更好看,牙齿整齐还白……”
“妈,你看得真仔细。”杨之玉打断,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妈喜欢的女婿,好不好看是次要,但必须得“高大壮”,觉得这样带出去撑场面,有气势,让人瞧得起。
说实话,她不太懂老妈的逻辑,她家就是个普通农村人家,乡里乡亲都知道谁家啥样,都这么个水平,有什么可比的,“高大壮”确实有派头,看着唬人,可若是傻了吧唧的,她可不要。
“太出挑了,小时候也没见这孩子多出彩啊!”葛金秋意犹未尽。
姥姥忽然咕哝一句:“他家成分不好!”
杨之玉闻言抬头,姥姥嘴里嚼着碎肉,目光定在餐桌上,刚才那句仿佛是她听错了。
母亲也没在意,只自顾说着:“人很有礼貌,在坟地的时候,特意过来打招呼,说是美国毕业的博士,人家还问你的情况呢!还记得你这个同学呢!咱也不差,我就和这个小舟说了,我说你在星城出版社当编辑,收入挺高,月工资过万了,还排到了市郊的经济适用房,领导挺赏识,过两年能升职。”
杨之玉“啧”了声:“妈你说这些做什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咋啦,我说错了吗,我夸你犯法啊!有啥不能说的?又不是配不上!”
“哎……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你夸不到点子上……”杨之玉脑仁疼,和老妈沟通真费劲。
杨明亮打断:“人家是来咱们县搞科研的,不是来找对象的,你乱点什么鸳鸯!再说了,人孩子长得那么好,事业有成,估计早有对象了呢!”
“没有,他爸说的,说在外国谈了俩,都外国人,不合适分了,现在单着呢。我说挺好啊,咱中国人讲究一个缘分,分了说明没缘分,有缘才会到一起,我们小玉也单着呢!”
杨之玉默默吃饭,不再插话,内心摆烂了。她那高傲的自尊心,在没见到成年何诺舟之前,就被老妈削去一半。
吃完饭收拾好,杨之玉陪着姥姥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家的沙发和她年纪一般大。粗麻布艺,很多位置都被坐塌了,爸爸手巧,又在家具厂工作,总能修好。但架不住时间太久了,里面的木质结构和弹簧都变性了,索性就不修了,由它去吧,反正现在也不常在老家住,无所谓了。沙发扶手的裹布开了线,被姥姥用三色毛线绣了花,粉的骨朵,黄的蕊芯,绿的茎蔓,缠缠绕绕,像真的从沙发里长出来一样。
姥姥痴迷电视,经常对电视节目品头论足,分析出一堆道道,虽然驴唇对不上马嘴,但有时候也能蒙对。姥姥有时还和电视里的人对话,甚至会和领导们招手!
姥姥喜欢看七台,让杨之玉调到七台,这个点七台正在播放两年前的一部纪录片。七台是军事频道,经常播放军事题材的纪录片,一播就连续播几天。
一开始杨之玉没在意,自己刷手机玩,后来姥姥拄着拐棍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电视跟前,拿手点着屏幕,嗓门老大说:“就这小伙子,给我外孙女当女婿合格!”
杨之玉顿时来了精神,扭头看过去,差点惊掉下巴。
电视纪录片里正播放军工材料的用途。
介绍人是这一领域的专家——他身穿白大褂,白大褂里是灰色衬衣,系了黑色领带,无比质朴的黑白灰,在他身上演绎出了极致端正。
但也可能和衣服无关,只是因为他面相端正。
还有一排小字简介:荣善衡,知行大学化学工程学院副教授。
风很大,从窗户外吹来,带着咸味,那是对面大海的味道。
荣善衡站在窗前,认真听着主治医师的嘱告。
“……目前来看是稳定的,所以不用太担心,不过老人家岁数大了,这种情况以后难免,你们多操心吧。”
“辛苦您了,赵伯。”
“和我就别客气了,脑卒中很危险,这回幸亏送来的及时,我看该是和情绪激动有关。”
赵医生回望四周,凑近问:“你这次回来,你爸知道吗?”
“不知道。”
他笑笑,拍拍荣善衡肩膀:“那我就不提这茬儿。既然你回来了,就多陪陪你奶奶,别再让她情绪上有大波动了。”
病床上荣老太太已经恢复意识,护工扶着她坐起来,靠在床头。她见荣善衡大包小包的礼物,依旧面无喜色,哆哆嗦嗦问:“你不上课了,这时候回来?”
荣善衡撑起小桌子,打开买好的米粥和小菜,拿起勺子,舀一小勺要喂她。
她头一偏,躲开了。
荣善衡轻叹息:“奶奶,医生说吃点东西有助于恢复,你要不想喝粥,想吃别的,我给你买去,或者我回家给你做好送来,总之你得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