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溪阿柠
“依洄,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苏睿眼神中?闪烁期待和?难为情,“你的水平高,能帮我抠一下动作吗?有几处表演我一直不太流畅。”
看了眼时间尚早,岑依洄答应下来。
文化馆内部有剧院、展览空间、音乐厅、餐饮区等多?项设施。音乐厅下午有一场动漫音乐会,苏睿通过吴老师,借了音乐厅隔壁的小剧院单独排练。
岑依洄持手机录视频,镜头聚焦苏睿的舞蹈动作。
苏睿的舞蹈功底相当?扎实,每个动作精准到位,但在舞台上,过于按部就班的舞姿显得一板一眼,缺乏灵动感。
岑依洄的目光在镜头画面和?舞台上的苏睿间来回切换。边看,脑子边记录细节,认真分析苏睿的每一个动作,精确到手指和?臂肘的弯曲弧度。
死掉的脑细胞比高中?做数学物理试卷都要多?。
重复纠正了三轮,岑依洄察觉疲惫,喊了中?场休息。趁空隙想给梁泽打电话聊天,正准备按下拨号键,手机突然滑落。
岑依洄愣了下,弯腰捡掉在椅子下方的手机,指尖刚触及屏幕,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猛然袭来——她以?为是自己?低血糖,连忙握住座椅扶手。
没等她稳住身体,座椅扶手和?天花板同时剧烈晃动,墙壁上的挂画接二连三砰砰摔落,玻璃渣碎了一地。场馆的所有照明设施在一瞬间熄灭。
耳边传来隔壁音乐厅的惊声尖叫,依洄和?苏睿对视一眼,陡然意识到——地震了!
两人脑海冒出相同的念头:跑!快跑!
然而跑到门口,却发现前后两扇门的门框均遭挤压变形,无法从内部打开?。
走廊凌乱的脚步声和?尖叫声传入剧院内部,苏睿和?岑依洄敲门喊人帮忙,中?文英语和?日语齐齐往外冒,但是环境噪杂,没人听到她们呼救。
也许听到了——但整座文化馆摇摇欲坠——耽搁时间就是浪费生存机会。
苏睿瞬间哭出声:“依洄,我们怎么办?”
岑依洄也慌了神,掏出手机:“给吴老师打电话,请她帮忙——”
话音戛然而止。
苏睿的嗓音在颤抖:“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岑依洄心脏猛然跳动,凝视手机屏幕僵住。
苏睿瞥见岑依洄的神情,目光移向手机,右上角象征信号强度的标识,只剩“无服务”三个字。她赶忙打开?自己?的手机,信号格同样一片空白。
“人呢,人都走了吗?”苏睿崩溃地握拳敲门,“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
“不会的。”岑依洄打开?手电筒,弯腰查看门框的变形毁损情况。
一般剧院里都备有应急工具箱,岑依洄看苏睿吓得走不动路,便让她躲在桌底等,她单独打着手机上的手电筒去后台搜寻。
苏睿咬了咬唇,本?想跟她一起出去,但听到屋内时不时有物品砸落的声音,还是选择躲在桌底。
强震持续了两三分钟停止了,但整座文化馆的结构已经毁损,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坍塌,如果不尽快离开?,可能就被活埋。
想到此,岑依洄打起精神往前走。
尽管再小心翼翼,还是被?脚下掉落的金属支架吊灯绊了一跤。人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仿佛失去了痛感,岑依洄察觉腿上流了湿湿嗒嗒黏腻的血迹,但却感觉不到疼,一心翻找柜子里的工具箱。
她把?手机咬在嘴里照明,双手搬起倒落的柜子。
苏睿蜷缩在桌底,手脚止不住地僵硬麻木。她屏住呼吸,抱住桌腿寻找安全感,每当?听到金属、木头断裂的声响,精神便多?崩溃一分。
几近绝望时,岑依洄带着那束微弱的光回来了。
岑依洄抱着工具箱,跛着脚走到变形的门前。从工具箱中?翻出一根便携式撬棍,试了几个角度,没办法将?门框撬回原位,只能暴力破坏门锁。
撬棍刺向锁芯的尖锐金属摩擦声,激出皮肤一层鸡皮疙瘩。
随着嘎吱的声音,门被?打开?,微弱光线伴随灰尘一并进入。岑依洄和?苏睿分秒不敢耽搁,冲了出去。
隐约看到安全出口时,廊道顶上松动的水泥天花板,毫无征兆地垂直下落。岑依洄走在前,灯光照着地面探路,眼看水泥板即将?砸到她头顶,苏睿瞳孔瞠大,下意识扑过去推走岑依洄躲避:“小心!”
岑依洄重重摔在地上。
“腿……我的腿好像被?压到了……”苏睿的声音痛苦难熬。
岑依洄连忙撑坐起身,暗淡视线中?,看到苏睿的一条腿,被?水泥块牢牢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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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依洄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本?来以?为周惠宣抛弃她,是人生中?吃过最?大的苦。
但在生死面前,那些过往根本?不值一提。
水泥块分量不轻,如果徒手没搬成,反而给苏睿二次伤害。岑依洄站起身找工具,被?苏睿喊住:“依洄!你不能走!我……我是为了救你才?被?压住的,你不能走,别留我一个人,求求你!”
岑依洄蹲下身轻轻安抚:“我不走,我去拿刚才?的工具箱。”
苏睿腿动不了:“真的?”
岑依洄点?头:“真的,我保证。”
苏睿的目光跟随岑依洄移动,见她没有独自弃她而去,这才?安心下来。
工具箱内剩余的螺丝刀、锤子、扳手对于撼动水泥块毫无用处,唯有撬杆能起作用。岑依洄徒手使力,撬走了水泥块,手心也全破了皮。
她将?苏睿拖到相对空旷的地方。
廊道出口被?砸下的水泥石块堵住,两人在密闭空间出不去,只能等人来救。
岑依洄怕苏睿睡过去,一直陪她聊天,从下午到晚上,她抱膝坐在苏睿的边上,扶着她的脸颊,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依洄,我想我爸爸妈妈了。”苏睿气息虚弱。
“外面肯定铺天盖地全是地震新闻,你的家人会想办法联系大使馆,很?快就能见到他们。”
“嗯……你的家人也一样……”苏睿说,“我好像从没听你提过爸爸妈妈。”
“我的爸爸妈妈,”岑依洄手背擦了擦眼角,“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
许是太累,苏睿没有声音了。
岑依洄忽然想起,2008年5月12日的那个下午,汶川地震发生,英语老师接到电话后中?途离开?。据说她当?即回四川老家了。自那以?后,岑依洄再也没见过她。
英语老师接听电话时的错愕表情,反复出现在岑依洄脑海。她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
控制不住地想,假如她今天死在这栋文化馆,梁泽和?周惠宣接到电话,也会是那样的表情吗?应该是的吧,因为人类的悲伤和?喜悦总体而言是相通的。
手机已经没电,坍塌的文化馆漆黑一片。
岑依洄眼泪无声地溢出眼眶,不敢让苏睿听见。其实她也怕死,很?怕死,一点?没有做好和?世界告别的准备。
苏睿的嗓音幽弱:“依洄,我的腿好像没知?觉了,我好热,怎么那么热。”
文化馆没有暖气,仙台三月份的夜间温度还是低的。
岑依洄心中?警铃大作,眼看苏睿开?始脱自己?的外套,岑依洄吓得一把?攥紧她的衣服:“不要!不可以?脱,会失温。”
苏睿蹙眉:“可是我真的好热,我要睡了。”
“别睡,再坚持一会儿,”岑依洄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苏睿,保持她的体温,“老师同学都知?道我们在这里,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苏睿“哦”了一声。
空气静悄悄,苏睿再无声音。岑依洄察觉肩头有微弱气息,但她不敢探手确认。
时间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渐渐地,岑依洄的体力支撑不住,眼皮越来越沉,合上的瞬间,她进入一个平和?冗长的梦境。
梦里,又?回到十五岁,刚到梁家的夏天。
深更半夜,漆黑的三楼房间,她在窗边,看到梁泽的跑车倒入车库。梁泽的面孔,还是更年轻时的模样,他勾着车钥匙,桀骜冷峻地停步楼下,忽然抬头望。
这一次,岑依洄没有拉起窗帘躲避。
她和?梁泽,一上一下,在月色中?对视。
想开?口喊一声“梁泽哥哥”,嗓子被?堵住似的,无论怎样也发不出声音,于是打开?窗户。然而夜风吹进房间的瞬息,梁泽的面容变得模糊,她辨不清楼下人的轮廓。
夜风化为霜雪,房间内的的床、地板、书?桌,逐渐蔓延凝结一层透明的冰。
岑依洄被?一片宁静的纯白包围。
她不断地下坠,再下坠,空气越来越稀薄。身体一半冷,一半热,好像沉入了深海底部,又?好像掉进了炙热的岩浆池。
遥远的地方传来哭声,悲怆、狰狞、绝望,仿佛是不舍得告别红尘。
氧气彻底抽空了。
窒息感袭来的前一秒,岑依洄呛咳着清醒过来。
第44章 回家 痛一点。
顶棚天花板明?亮的?白炽灯光刺眼?夺目, 耳边急促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岑依洄微微眨了下眼?睛,撑坐起身,眼?前是一座改成临时避难所的?体育馆。场馆中央的?硬木地板铺了密密麻麻的?充气床垫和睡袋, 墙角堆放了满当当的?矿泉水、干粮、药品等急救物资。
视线中走来一位穿白色制服的?护士。护士见岑依洄清醒, 上?前给?她量体温。
岑依洄喉咙宛如刀割, 见到护士, 微弱地询问?苏睿在?哪里。
护士听不懂中文, 也不认识苏睿, 她在?腋下夹着的?文件夹上?记录了岑依洄的?体温, 便匆匆赶去看下一个病人。
“依洄!你?醒了!”吴老师跑过来, 不放心地摸岑依洄额头, “终于退烧了,你?昨晚烧到40度一直说胡话。喂你?吃退烧药, 吃了就吐,好不容易才让你?咽下去。”
岑依洄握住吴老师手腕, 哑着嗓子反复问?那句:“苏睿呢?”
“她的?腿伤比较严重,优先被送去医院了。”吴老师叹了口气, “具体情况等通知, 伤员实在?太多。”
通讯设施还在?抢修中, 信号时断时续。一同来仙台的?协会成员,还有好几个人失联, 吴老师探望好岑依洄, 便去工作人员那边跟进情况。
岑依洄掀开毛毯,小腿的?伤口已经消毒处理过,缠了洁白的?绷带。
外套借给?了苏睿,体育馆暂时没有多余衣物,岑依洄披了条毯子, 一瘸一拐穿越唉声叹气的?避难人群,挪到边上?的?生活站,借了一个手机充电器。
她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尝试拨出电话。
隔壁位置的?年轻姑娘看不下去,拍拍岑依洄肩膀,朝她拼命做摇手动作。用不太标准的?英语解释,通信设施还没完全修好,晚上?或明?天才有希望拨出电话。
岑依洄垂下眼?睫,收起手机。
已经是震后第二天,体育馆的?临时指挥部?全天候播放救灾广播信息。广播里说,搜救队正携带搜救设备、生命探测仪和重型机械等设备,陆续进入灾区搜救废墟。
岑依洄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拿出手机,信号格忽然跳出几秒钟。她蹭一下起身,握着手机在?空中挥来挥去,折腾一会儿,裹起毯子,在?场馆别处搜信号。
慢慢地走出体育馆,信号闪现的?次数多了起来。
一抬头,天空洋洋洒洒飘起雪。这场雪来的?不是时候,像一笔悲伤叙事,给?救援和恢复工作增加了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