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缱绻
一组座位,三三面对面,共六个,中间用个蹩脚的小桌隔开,中间那紧巴巴的位置是黎雾的。
最边上的大眼睛女孩儿正支着手机戴耳机刷连续剧,忙起身,要给她挪开位置进去,打眼瞧见了薄屿,就变得有些愣愣的。
不说这么一张清风霁月的脸,就是他全身巴宝莉,鞋子还是LV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坐这一趟车厢、身处于这车厢的人。
气质实在不一样。
邻座约莫三十上下的男人招呼着他们,说座位底下还有放行李的位置,热情地帮黎雾塞了半天,都没塞进去。
男人的妻子一手嗑瓜子,怀里还抱着个一两岁大的小女孩,那葡萄似的眼睛来回盯着黎雾和薄屿,天真无邪。
“笨死!”妻子操着口港城方言,“你把那行李架给妹妹和她男朋友腾开掉……不就行了嘛?”
小女孩好像听懂了她妈在骂她爸,咯咯直笑欢快拍起了小手。黎雾这时才意识到,她又要去离开父母很远的地方了,心下泛起一阵的不舍。
“这个么?”薄屿问。
妻子嫌丈夫手笨,稍微放下孩子,站起来帮他们,挪开了个位置。可惜的是,只有薄屿那只小点的能恰好放进去。
薄屿说:“等会儿我拿着你的过去,过道里肯定有位置放。”
黎雾顾不上回他,先微笑对那妻子道起了谢:“谢谢您啊。”
那妻子人很热情:“来来来,妹妹,你先进啊,那啥,你这双肩包还放不放啊?我还能给你挪个位置!”
“……没事,没事,”黎雾不好意思再麻烦,“我抱怀里就成。”
那男人开着玩笑,“妹妹都不急,你急着给人家推进去干啥?人家还得跟男朋友拥个抱、吻个别啊啥的,你这这这这——”
周围几人和善看过来,笑呵呵的,黎雾脸都泛红了。
薄屿没等到她递过来双肩包,还袖手站在那儿,淡淡瞧住了被挤着一屁股坐定的她,笑。
好像在问,要做吗。
“……”
列车员举着喇叭,大嗓门混着嘈杂的电流,晃晃悠悠过来了:“各位旅客,请回到自己的座位,自己的车厢,不要乱占座,乱窜车厢,刷手机音量请调低,注意乘车文明……”
硬座车厢本就秩序堪忧。
黎雾正想,要不先送他过去她再回来,薄屿率先抬了步子,朝着车厢另一头走去了。
“……你哪儿来的?”那列车员还诡异地拿喇叭对他喊了这么半句。
半个车厢的目光追随他。
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他拿着她的那只无比沉甸甸的行李箱,最后回头看她一眼。
他那薄唇边,始终略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似乎在对她告别。
很快,不见了身影。
黎雾回不过神。
那妻子不加掩饰:“……妹妹,你男朋友好舍不得你哦!啧啧,他看你那个眼神,啊~还是年轻好啊。”
正在看偶像剧的女孩儿,都感到了索然无味,默默合上屏幕,估摸黎雾应比她大一些:“姐姐,你男朋友……是不是什么十八线小明星啊?我觉得他好像那个谁啊。”
随便说了个名字。
妻子也是互联网高强度冲浪选手,连忙否认:“哪里像了!明明比那个谁帅多了!”
好半天了,那丈夫一脸脾气:“再说我吃醋了啊,你们女人就喜欢年轻的啊?”
“我不可能永远二十岁,但我永远喜欢看二十岁的帅哥~”
夜班列车上,口音大多都是港城周围的,大家互相分享着零食、特产,那叫黎雾“姐姐”的女孩,还给她塞了几块零装的小饼干。
爸妈应是还在和那海鲜店的老板娘拉锯,忙到没顾上问黎雾。
黎雾打字发去了消息,说她平安上车了。
毕业后两个月,往常热闹的宿舍群、班级群,渐渐没了动静。好像大家回归了四年前的人生毫无交集
的状态。
廖薇薇留在南城一家外企工作,陈露北上前往北京,李多晴同样留在了南城。
陈露开始了新恋情,朋友圈更新频率飞快,完全把大学时期的那一段毫无结果的暧昧,忘在了脑后似的。
这段时间,没少关心黎雾就业的去处,问了不少次,她最近怎么样。
车厢隔断附近,聚满了陌生的男男女女,烟气缭绕。
薄屿的身影消失在那方向好半天了。像是从没来过。
这一切越发梦幻。
那对夫妻哄着孩子入睡,拉扯着黎雾聊了有的没的无所谓,她越发心不在焉。
发车快一个小时,经过了两站,停了几分钟。
这笨重的列车,又驮着这座沉甸甸的铁皮身躯,往夜色更深处驶去。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早过了晚上十点,自动切换到静音睡眠模式,恐怕错过什么消息似的,黎雾给音量键开到最大。
是他的消息:【我没走。】
黎雾盯住屏幕上这三个字,一时有些回不过神。猛然惊觉,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会这么复杂。
点开这条消息前,她还在心底希望,是他说他已经离开了。他不至于找不到生活下去的办法,也许他家里人只是一时生气,肯定不会那么残忍,真眼睁睁看他身无分文地饿死。
他不属于这里,自然也不会属于他。
可是看到他还在,她又很可恶地,长长松了口气。
她不希望他走。
黎雾敲下几个字,又斟酌着删掉,心虚自己那“对方正在输入”闪烁许久,最终还是一口气发过去。
【……我去找你吗?】
好半天,谁也没输入任何。
车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港城的雨,随着列车的驰骋,浇到了这头来,远山绵延,还不知前路如何漫漫。
往未知的远方南下,再南下。
【不用。】
薄屿回复她:【你知道我在就好了。】
-
整列车厢闹哄哄地入了夜。
薄屿倚在两段车厢的隔断之间,脑袋向后靠过去,沉沉阖上了眼。
薄彦没接到他电话,他就又去和周朝阳确认了遍薄承海的状况。
这一个月,老头子住在家里,受住家医生的照料,恢复良好,情绪稳定,还不知道他从澳洲跑回来没再去的事儿。算是让人放了心。
薄彦便打过来了。薄屿听着手机在口袋里频频地震动,困倦催促着他,他没作理会。
找了几个车厢,才找到了个能给手机充电的地方,有个拿手机打游戏的十几岁小男孩儿,好心把插座让给他。
男孩的父亲不住呵斥,不应该对陌生人那么善良。
应是原净莉那边告诉了薄彦什么。
又是一条微信。
【你这是要重走爸爸的老路?】
薄屿还是没回。他就充了一小会儿,再浪费口舌,关机了,就该联系不到她了。
以前在德国奔往各地比赛,这样的长途列车他没少坐过,坐票、站票都买过。训练营里的教练们也会克扣一些比赛资金,买便宜的票给他们。
火车慢吞吞在夜色中行进,足以几个老男人拎着藏上车的啤酒罐,喝得七歪八倒醉醺醺。
酒疯撒到了他这儿,中年男人对他的脸喷薄着浓重的酒气,嚷了两句不知道哪儿的方言。
大概听懂了,是要找他借火儿。
看热闹的另外几人弹着烟灰,三三两两同样没座位的男女铺着报纸,席地而坐,打了半天牌,这下都一脸看他好戏的样子。
来往都是缭绕着烟雾的闲杂人等,偏偏盯上了他来借个火。
“行不——行不?”中年男人继续喷酒气,上下打量他,眼神揶揄。
毕竟他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他们这处境的人,天生养尊处优出来的气质如何也藏不住。
旁边看热闹的,都此起彼伏、窸窸窣窣笑了起来。
薄屿没说什么,敛低神色,打火机握在手心,线条干净明晰的拇指轻轻拨动滚轮。
“腾——”的一簇火苗跳起来。
跃入了他毫无情绪的眼底,仿佛照不亮任何。
男人笑眯眯凑近:“谢谢,谢谢啊。”
像是和同伴打了赌似的,男人就摇头甩尾,得意洋洋走了。路上逢人就撒酒疯似的说,那穿了一身大名牌的小屁孩儿,低三下四给他借火了。
其他人跟着笑,没准儿满身A货,存心装逼呢,他也太当回事儿了。
薄屿遥遥望着那颠三倒四,说起话来都语无伦次的人,只觉得亲切。太像是薄明远了。
现在惶惶然出逃的他,竟也像是薄明远。也许薄彦没说错,或许,他真的在走薄明远的老路。
薄屿童年到少年的印象里,薄明远几乎是这么一副神魂颠倒,众人皆醒他独醉的模样。
早晨离开酒店前,原净莉还打了电话来,比起昨夜的失控,这次还算冷静着口气。
她问,薄屿,你这么作践你自己,是不是在报复你爸。
薄屿说,当然不是。
从前的薄屿,一切都好像是为了薄明远而活,走上一个个赛场,为了站上领奖台不舍昼夜地训练。
只为和他在异国“相依为命”的爸爸,能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所谓“事业”,所谓与无数女人割舍不掉的爱情,面带笑容,来见他一面。
那些年,只有每次他比赛前后,薄明远才会出现。薄明远是真切为他这个儿子感到骄傲。某种意义上来说,薄明远也的确算是个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