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嗯。”
“这很奇怪,因为颐庆才是劳动力流入的城市,照理说不该往外寻找商机。”
“最早是跟着一些朋友倒卖什么,我不知道,把颐庆有的水果特产,倒卖到北方?最远的地方,他们去过黑龙江。后来的事,我就更不知道了。”少薇说,“会有信和汇款。十一二岁以后渐渐少了,而且用的别人的名字。邻居说,也许爸爸死了,妈妈跟人跑了,或者妈妈死了,爸爸有了新家。总之,他们一定不在一块儿了。”
陈宁霄挪了下手,才发现随着这些梦呓般喃喃的讲述,少薇的额头鬓角已全都是汗。
她浑身都湿透了,黏透了,一场密不透风的汗雨。
他克制住呼吸,一点一点往下询问:“所以,你才只执着找你妈妈的下落。”
“嗯。”
“恨她吗?”
“不是恨,只是迷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与其说她是在执意寻找一个成年人的下落,不如说是在寻找一个答案。
“天底下遗弃小孩的父母不在少数。”
“我知道。”少薇呼吸稍急,字句也黏连起来:“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死了还是活着,还是忘记我了?到底为什么?心里有个洞,陈宁霄。而且要是,万一,她在等我找她呢?万一她被人拐到山里去了,她是靠想着我一定会去找她,才一天天捱下来的。”
她的双眼想流泪,但只痛苦到紧闭。
“一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我就……我就……”
她牙关紧咬,呼吸浊重,陈宁霄脸色一变,当机立断掀开被子,让凉爽的空气笼住她,扫清她,接着命令:“把嘴张开,别咬。”
少薇随着他的命令下意识地做,下一瞬,嘴里抵入了一个指节——陈宁霄将他弯起的指节塞进她上下牙齿之间,继而沉稳低声地说:“深呼吸,慢一点,再慢一点……做得很好。”
少薇还是想咬紧牙关,但陈宁霄的指节控住了她,令她不得不打开鼻腔通道。徐徐的,她过高的心率、满身的燥热都在着深呼吸中被抚平。
黑暗中,似乎有一声很轻的闷哼被她遗落。
嘴里有铁锈味,在弥漫开来前,陈宁霄抽出了手,用另一手拢住她脑袋,环进臂弯里,叹息着再度鼓励了一句:“做得很好。”
少薇紧绷的躯体缓缓舒展开。
小时候,她是被遗弃的小孩。长大后,她可以不再把自己当被遗弃的小孩,心境却又落入了宛如失孤的大人。没办法不作假设,万分之一的可能,母亲在等她长大了,去解救她呢?公安部发布的寻人招亲,她总在看。
少薇开始东一点、西一点地和陈宁霄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大部分都记不得了,记得的一些也已模糊不清,但很美好,像是镀了金光。
陈宁霄安静地听着,淡道:“她给过你好东西。”
少薇心跳一漏,在空中的那个自己,几乎要为此回到这具痛彻心扉的躯体。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没有见过比你更不怨天尤人的人,但你又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怨天尤人。你正直,勇敢、侠义,性格舒展、开阔,不尖酸,也不自怨自艾。”
他不喜欢形容词修饰词,平时懒得和这些词打交道,但一开口,发现如此流畅,因为修饰词的对面是她。
“以前,我以为这些是你主动选择的结果,如果不这样,现状无从改善,但你却会活得更不快乐。后来我发现,其实是因为你性格里本来就有这些底色。有人帮你浇筑了,是路基,有了这个,你才能在上面修高速公路。”
“以前,我是巷子里最被羡慕的小孩,最受欢迎的小孩。大家都听我的话,想和我一起玩。徐雯琦老是被欺负,我让大家不要欺负,她就没事了。”
陈宁霄在她耳畔低笑一声:“真有号召力。”
她是被爱过的,与他不同。同样是幼年失母,他需要做的是接受现实,而她却不可不被困在拷问真相的隧道中。
“所以,有机会的话,你会不顾一切地找到她。”陈宁霄用极寻常的口吻来确认这件事。
少薇快要回到躯体的灵魂,随着他这一问又仓皇地飘远了。
“嗯。”
陈宁霄指尖温柔地贴上她的脸,将之掰转过来,于暗淡光线中看了她一会,问:“还想做吗?”
少薇跟他对视,伸开双臂去拥他。
“这里没有绳子。”她被他服务着,两眼放空,呢喃地说。
惹来陈宁霄一声笑:“怎么比我还喜欢这个?”
少薇将两截手腕并在一起。她是只舟,只有拴住了,才不会漂泊远。
陈宁霄便扯了条领带绑她,进出很缓慢,自有股坚定。为了能一直看着她的双眼,他没有更换姿势,顶多让她侧了身。
少薇中间一直没有怎么出声,带着他在自己身上游走、摸索、用力。直到最后累积到顶点,她不由自主地喊出声。
这些顶撞、触感、酸疼,都给了她鲜明的活感,类似于某些人自。残时的心境。
在国内的这段时间,她都住陈宁霄这儿,但第二天午夜,陈宁霄却说有时差会议,要她先睡。
司徒宅今夜无人。作为电台主播的司徒静,讲尽了这世上的童话故事后,决定退休、颐养天年,事实上她已停播许久,今天是她最后一档返场。陈宁霄将车停下,匆匆的步履直上二楼,张姨在身后跟着,心脏咚咚。
他面色不善,张姨没说话,径自把书桌抽屉的钥匙找给他。
陈宁霄拍照留档,至底下一张时,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微怔,自然抿合的薄唇稍许勾了一勾。
怎么回事?这不是他小时候?那么旁边那个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婴儿……是少薇。
原来这么早以前就见过,但彼此从未知晓。
陈宁霄不由得想,她看到这张照片时,心情是否如他一样?
“少爷和少薇小姐缘份深,小时候走散,长大也能回来,按老话讲这就是打不散的姻缘了。”张姨讨巧地说。
陈宁霄指腹在相片上少薇的脸上滑过,眼底柔情顷刻悉数掩藏:“那时候的她还不是她,倒不用这么牵强附会。”
张姨:“……”
真难伺候。
拍完了照,陈宁霄将照片原封不动地放回抽屉,这就要走。
张姨已全面倒戈——要叛就得叛彻底,左右摇摆最无用——攒了一肚子司徒静的动静打算汇报给他,却没想到他竟不问。
张姨含蓄地问:“少爷不问问夫人最近怎么样?”
陈宁霄步履比来时更匆匆干脆:“不必。”
没什么比赶着回去陪人更重要,也没甚么能阻止他回去陪人。
就连给贺闻铮打电话交代业务,也是路上开车时顺手。
“济南?”贺闻铮重复了一遍。
“济南是第一城,或者你有能耐的话,可以直
接一步到位拿下整个山东的订单。“陈宁霄直接了当提需求:“我会协助你。”
“你等一下。”贺闻铮稳住他,打开当地政府官网,很快地检索工作报告和规划,尤其是有关“雪亮工程”。
技术的应用讲究渗透原理,业务也是从一线重镇慢慢往省会、省内经济强市、二三线城市打透,这也是为什么三家公司会在宁市狭路相逢,打个头破血流。按贺闻铮的规划,济南、青岛市场是第二步再吃的,更别说山东其他的城市。
这当中还有个关键问题是,安防的升级部署需要硬件产能和资金,并不是直接派团队过去技术赋能就好。所以先去济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检索完毕,贺闻铮合下笔记本电脑:“我可以过去,但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策略。”
多余的理由他不必说,知道陈宁霄懂。
“我需要。”
“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
“你需要?”
“虽然我是你请来的CEO,但正是因为我是你请来的CEO。”
贺闻铮顿了顿,“恕我提醒,我已经听徐行说过了你们最早在颐庆作为试点的街道是如何筛选出来的。”
简而言之——没有筛选,纯是私生活驱动。
陈宁霄没瞒他:“是同样的原因。”
贺闻铮终究没忍住:“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一个合格投资人的表现。”
第一,对具体业务经营指手画脚甚至要求指哪打哪;第二,无视公司战略部署,或者说,损伤公司盈利能力,提高风险。虽然说陈宁霄有这个资格,但资格不等于做事的正确性。
“那你有没有想过,”陈宁霄顿了顿,“如果没有这个原因,甚至都不会有Eye.link。”
贺闻铮一愣,脑海里迅速复盘了一遍陈宁霄的投资布局,正如几个月前徐行所做的那样。
是的,CV(计算机视觉)和安防,至今还在烧钱阶段,而主做内容生态的投资人哪个不是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而陈宁霄明明才是国内最早嗅到这一风向的人。
“Eric,做技术是需要一点理想和情怀的,古往今来所有技术的升级和革新,都是因为人。有人从全人类,或者某些群体出发,也有人只顾一个人。我有为一个人烧钱的能力,也恰恰好搭上了时代、国家和政策的顺风车,是我的荣幸。”陈宁霄掌着手机,安静看着前面即将读秒结束的红灯,“你只管去,烧多少钱算我的。”
这是贺闻铮在过去二十九年里,第一次听到有关爱情的表述,虽然整段话里一个“爱”字都没提。
他仍然感到匪夷所思,本能地问:“那如果我没有拿下呢?”
“没问题,如果你能引诱到‘安行’先来山东,也记功劳簿。”陈宁霄不假思索地说。
数据归国家,没有公司可以私藏,他要争的只是先,不是他和安行的先后,而是济南和其他省会的先后。
贺闻铮又被他的思路开阔给震到,继而明白了:“过去几年,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等这一刻。”
“可以这么说。”
“但为什么不继续按部就班地推进?”
“我是想这样,因为我以为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件可以说是‘有生之年’的事。但昨天我才知道,原来她心底里根本没有和解,只是在忍耐。”
“我明白了,well,”贺闻铮松弛下来,躺回沙发靠背:“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设个局骗安行过来吧。”
一旁猛听墙角的梁馨:“………………”
陈宁霄失笑一声:“你还是帮我的爱情积点德吧。”
引擎轰鸣,奔驰冲出斑马线,疾驶在微雨下的长街。
还不够。
陈宁霄说完这一通电话后,仍觉不够。不是还剩什么事没做,是觉得话没有说尽兴。
后来还是乔匀星当了他的受害人。
乔匀星大半夜接起电话:“喂?”
陈宁霄:“有人去爱的感觉很好。”
乔匀星:“……”
骂骂咧咧地撂了电话。
一旁朋友问:“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