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我考上了颐大。”
到了济南安顿好的那一年,她仍然怀抱念师范、当老师的计划。
陈宁霄动用关系为她安排学校时,她只要了个最普通的公立。那个时候,陈宁霄已经对她的家庭状况一清二楚,知道了她是父母消失的孤女,她选那所学校用的理由是离妈妈最后的通讯地址最近。
他还给了她辖区派出所和公安局领导的联系方式,亲自为她安排了一顿饭局,让他们帮忙找她母亲。
他们的最后一面,便是一起去泰安爬了泰山,许了愿。山上的雪在山下无踪影,原来被造的万物的确生活在温差之中,正如她和别人。
从泰安回济南,他陪她坐大巴车。北境入秋后的浓郁让人内心凄惶,因为知道往后是扑面而来的萧瑟。颠簸的省道上,她睡着了,脑袋枕上他肩膀。
枕上的那一秒便惊醒了,像心里有一道不准逾越的红线。但她假装自己没醒。
到了机场,陪他一路到安检口。
她没法随便买张机票,只为送他到登机口。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鸿沟。她拼尽一颗红心爱慕他,也只能送上一程免费的路,而他只是对她有点恻隐之心,所做的,就已经是她人生最美好的全部。
“陈宁霄,谢谢你给我一个新的开始。在巴塞罗那那天晚上我向你祈求的,你已经全部兑现给我了。你善良、慷慨、可靠、正义,我很庆幸那天酒吧里有人缠着我看手相,也庆幸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求你帮我。”她垂下眼,玩着指甲:“我想没有负担地重新生活,旧世界的一切,我一眼也不想也不敢看了。”
陈宁霄什么也没有多问,转身走进安检口,很快从头等舱的通道消失不见。
可是他没有把他自己放在她不想看也不敢看的旧世界里。
“少薇!有你的信!”班里的活跃分子从校收发室跑回来,嘴里呵出白气,手里高高扬着一沓信封。
虽然智能手机已经迅速地普及开来,但交笔友、写厚厚的信在高中校园里还没有过时。
知道她新学校的,只有他。
济南的冬天,真冷啊……尤其是暖气还没来的日子里,如此冰冷,如此苦捱。她没有过冬的经验,又有那么多过水的家务,冻疮顿时爬上了手指。
撕开信件时,手指感到撕裂的疼。
平时话不多的人,如何指望他动起笔来喋喋不休?信很简单。
“新生活一切还顺利?
附件是最近的日常。
我已经转到计算机学院,你不用再帮我守这个秘密了。
ps:陈佳威已完全康复,没有后遗症,将于明年春天去英国交换。
不值一提的,乔匀星问你好。”
附件是一些照片,他又去了旧金山一趟,看着也入冬了。
少薇看得唇角抿起来,提着,又垂着。笑着,眼泪落着。她也没替他守那个秘密多久,两个月而已。人生原来可以这么快,这样密。
她写好了回信,但没有寄出。
“陈宁霄:
我在济南一切都好,除了太冷。旧金山与济南的纬度相当,不知道这样我们算不算过了同一个冬?
希望你的家人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一个月后,供暖来了。班长气喘吁吁:“下雪了!少薇!你的信!”
下雪了,是她人生所见最大一场雪。
照片被同学抢走了,爆发出一阵“哇”,“你朋友好厉害啊,怎么生活这么精彩啊?”
他一转院就进了项目组,随组前往新加坡交流,热带的花卉盛开在。
了济南的初雪中。
还有一些是别的,比如大学图书馆座无虚席的自习室,项目会议上年轻的创业团队的侃侃而谈,阶梯教室里在做pre的学生,参加世界机器人展的颐大团队。
他用一张又一张的照片告诉她,她对世界、对人生、对生活的想象,都还太窄。
“少薇同学这次考的很好,是咱们的年级第一。”班主任走进来宣布,开玩笑:“可以回去过个好年了。”
同学们哗然,根本没想到。她上课不答问题,晚自习不请教老师,考后不对答案。
少薇自己也没想到。
她以为写得这样顺,是因为这次出题很简单呢。
那个年……这一辈子再没这么好过。
大年二十九的夜空飘着雪,她的门被敲响。门外,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融在橙色路灯高悬的蓝调时刻。
“有事去北京,顺便来看看你。”他淡淡地说,摘下手套,“不请我进去坐坐?”
陶巾一下子就听出他的声音来。可是自从宋识因那一次后,她的头部和精神都受了创伤,很难无畏地和一个成年男人共处一室了。纵然知道陈宁霄帮了许多,但那时的宋识因如何不是?她反应缓慢地起身,像个小孩似的藏到少薇身后。
她只好和他站在门口说话。她站在单元楼的门槛里,他站在门槛外,门扉半掩,门洞黑黢黢的,但她望向他的脸被路灯照得很暖。
在门洞聊天太不正式,一股随时要道别的别离感,但这一道别,就道别了一小时。
雪下大了,不停地落在他的头发、肩膀、臂弯上。
出乎意料的,她下意识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拂了拂,为他拂去落雪。
那一刻他和她都安静。
临走前,陈宁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
“什么?”
“生日快乐。”
她忘了,完全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一定是太冷了,冻得快流鼻涕吧,她才会吸了吸鼻子,笑说:“你怎么知道啊?”
“检查过你身份证。”
什么时候的事了?她十六岁之处。
她接过,忍住鼻腔里的哽咽,若无其事地说拍:“那你记性也太好了。”
“不是坏事。”
等他走了她才拆开。是一副索尼的耳机,和一台iPods,都从原包装拆了,配在这个新的礼盒里,下面垫着说明书和一张小卡片:
“循此苦旅,以抵繁星。”
她转身进门,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整理家务,除了窸窣的声响,她什么声音都没出。直到陶巾摸索着,靠近她,抬起手抚摸上她的脸庞。
她枯萎的手被她的眼泪盈满。
“外婆,外婆……”她张口,声音和她的面孔一样都是眼泪,“对不起,我想考大学……我想考大学。”
陶巾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接着听着受着哄着她的嚎啕大哭,手轻拍她的背:“去吧。去吧……”
考上颐大的那个夏天,陶巾病逝,从此她在世上孑然一身,只剩两桩等待:等待母亲出现,等待尚清出狱。
她会给尚清写信、寄东西。尚清说有人关照她,她在狱里过得不坏,让她放心。可是她没告诉她,她减刑成功了,提前释放出狱。等到少薇按照原定的日子去接她时,一切已空,尚清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少薇找过梁阅。
三模连考前三的梁阅,高考不知为何成绩惨淡。他找了一个次一级的县级高中复读,因为对方看过他成绩后愿为他免学费,盼他考上名校为学校复读班镀金。少薇通过原班主任韩灿知道了他的去向,得知了他二度高考时如愿考进了北京的top。
她去找他时,梁阅请她在大前门的东来顺吃了顿火锅,告诉她,他不知道尚清的去向,并请她从今以后不要再联系他。
假如人生有平行宇宙,她愿受千锤百炼,炼狱十八层,火炙三百遍,只要让她回到那个夜晚。
只要回到那个夜晚……
“就是这样。”少薇的目光从窗外的江湾风景转回来,“你还想知道什么?”
陈佳威默默地看着她。跟六年前一样,他还是看不懂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在示弱,又在利用他,然后把他害惨。但是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知道了她的自私,她的阴暗,她的伤痛,她的自以为是,她被命运教训得伤痕累累被十字架高高绑起的灵魂,他看她,依然觉得是一朵纯白色的山茶花。
“你跟陈宁霄,到底什么关系?”陈佳威不太爽地问,“没在一起?你这手表他送的吧。”
“好朋友。”少薇坦然地说,“他有钱,太便宜的礼物他也送不出手。”
她没说她在司徒静的资助下去了纽约,司徒静亦不知道她在美国直博的儿子常常在周末时从湾区飞到纽约。陈宁霄大二时即在开发的通过算法实现社交媒体广告实时竞价、优先投放的工具成功被巨头收购,这之后他又开发了为企业服务的基于NLP技术进行用户情感、品牌好感度、广告上线后受众情绪反馈的分析工具,再次变现成功。
他博士未毕业即加入Google的消息在当时的华人计算机和投资圈深受关注,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测他将如何大展拳脚时,他却选择了肄业,带着六千万美金回了国。
这一年,他二十六岁。
比起美国,国内的风投毫无疑问乱象丛生,但混乱中也酝酿机遇,这是遍地是热钱时代,全中国八亿且还在增长的智能手机持有率足以接住任何异想天开的冒险。由他的五十万种子投资开启内测之旅的【funface】一路融资持续优化,拿下了两亿级的用户规模。
排着队见他的投资人、开发者和高校团队排满了陈宁霄的日程表。
但回国后的他正儿八经做的事只有一件——睡觉。
为罗凯晴的【funface】收购案牵线,算是陈宁霄回国后的首次活动。好东西不怕等,在见真正有意向的巨头前,陈宁霄先带她见了金雀基金的合伙人,摸摸情况。
“一块儿吃午饭?”送走了基金的人,罗凯晴问。
“改天,我约了人。”陈宁霄掏出手机,打算问问少薇面试情况怎么样。
“少薇?”罗凯晴试探地问,“她刚回国吧,找工作了吗?”
陈宁霄点点头作为应答,打开微信,这才看到少薇的留言:【临时有点事,中午先不见了。】
“……”一天天净会放他鸽子。
“行,一块儿吃饭吧,我定了餐厅。”他撂下手机,改口。
罗凯晴无奈地笑:“被放鸽子了才轮到我?”
话虽如此,她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走进电梯。
陈宁霄按下顶楼,一边拨出少薇的号码。
嘟。
毫不留情地被挂断了。
陈宁霄:“?”
到了顶楼,罗凯晴“哇哦”了一声:“还是你会挑。”
陈宁霄找到迎宾:“有预订,姓陈。”
“好的,陈先生是吧……”迎宾在登记本上核对一番,“请跟我来。”
餐厅布局与ifc360度的全景弧度一致,陈宁霄被带到了另一边,面对的是CBD城景而非江景。
陈宁霄走了一半就懒得走了,手抄在西装裤裤兜:“这是你们景观最好的一张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