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一生 第30章

作者:陈之遥 标签: 成长 都市情缘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问:“辛勤,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次,她没叫他辛医生。

  但辛勤仍旧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他看起来有些苍白,俯身从书包里拿出一小支液体葡萄糖,拇指轻微地颤抖,按下去,折断瓶盖,仰头把里面塑料味儿的甜水喝完。

  寂静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或者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要说。

  她却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以为这就代表着他的回答,心失落下去,人站起来,说:“好吧,我明白了,我去给你拿把伞。”

  但他突然拉住她的手,她回头,看见他正掀起 T 恤下摆。

  不知是方才低血糖的影响,还是因为此刻突如其来的气愤和紧张,她手脚发软,瞳孔巨震。虽然已经在心里肖想过好几次,忽然在这样的时刻成了真,凌田还是惊了。

  她的确喜欢他,因为他脸帅身材好,但更因为她相信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要是他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在她面前脱衣服,要跟她做什么,她真的会唾弃他的坟墓,怀疑整个世界和人生。

  一脚差点踢过去,也差点喊出来,你干嘛!??!却也已经看见他 T 恤下面系着一条带口袋的束带,从那里拖出一根透明的细管连到他腹部的一侧,那是一台胰岛素泵。在他腹部的另一侧,戴着跟她手臂上一样的一枚椭圆形白色的动态传感器。

  他们是一样的。

  “凌田,”辛勤看着她问,“你会不会怪我骗你?”

  凌田站在那里,过了她一生当中最漫长的一秒钟。

  在那一秒的时间里,她想起他们认识以来许许多多的时刻——

  他在抢救室里按住她的手臂,告诉她很快就会好的,她不会死。

  他在她确诊之后给她做健康宣教,对她说没关系的,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

  他那么清楚地知道她每个阶段的感受,酮症酸中毒的时候喝水会觉得恶心,打甘精胰岛素会比门冬更疼一点,每天四针的注射会遇到哪些奇奇怪怪的意外。

  他甚至猜到她想靠不吃东西打速效过体检,他告诉过她隐糖的坏处,说她很勇敢,才刚确诊就能说出来,有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都没办法跟这个病和解。

  还有,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跟那些很小就确诊一型的孩子比起来,她经历和面对的实在不算什么。而他回答,不能这么比,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你的痛苦没有别人严重,你就不应该感到痛苦。

  以及她穿着小红鞋与他约会的那个夜晚,他问她,你是不是很介意这个病?她对他说,是的,我当然介意。

  ……

  忽然之间,那些她原以为只是专业知识,或者仅仅出于安慰和鼓励的话,某一刻一个短暂的停顿,他望向她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几岁?”

  “八岁。”他说,不必任何解释就知道她在问什么,那是他被确诊的年纪。

  他们是一样的。

  要说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他开始得更早,已经走过一段更长的路。

  她几乎立刻就落泪了。

  他站起来,有些无措地说:“对不起,不想惹你哭的……”

  她还是没说话,只是展臂抱住了他,埋头在他肩上,抱得很紧很紧。

  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被这样拥抱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一双手迟疑地抚上她的头发和背脊,而后心慢慢落定,也将她抱紧。

第30章 像午夜的萤火虫找到同伴

  那天夜里,凌田和辛勤拥抱了很久,也聊了很久。

  她一直不问他什么时候走,他便也不说,心想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吧,酒精的降糖作用可能持续好几个小时,虽然她喝的不算多,但还是有可能再次发生低血糖的。

  从认识到现在,他们没有多少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却已经有过太多次触及心灵的对话,也许正因为如此,忽然跳到这一步,也并不觉得尴尬。

  她去洗澡换了衣服,拿了毛巾给他擦头发,又找了件印着学校名字的大 T 恤出来给他换上。两人对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他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给她听。

  他跟她一样,起病便是酮症酸中毒。当时才八岁,上小学三年级,因为突发呕吐,去家附近的二级医院看儿科。医生只当是肠胃炎,来回折腾了好几天,后来转去上级医院才确诊,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

  他记得自己当时躺在 ICU 的病床上问医生,我到底怎么了?

  医生说,你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他说,我没有糖尿病的,怎么会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呢?

  医生说,你血糖已经高到毛糖都测不出了,还不是糖尿病啊?

  他说,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没有糖尿病的。

  医生烦了,最后给他一句: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

  凌田听着,品出一种跨越时空的幽默,却也想起自己在抢救室里的那一天。

  她问过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但辛勤用不一样的语气给了她足够抚慰的回答。他当时说得特别仔细,耐心得甚至让她感觉有些不真实。

  “你那时候想到小时候的自己了吧?”她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单峰的交待,怕她投诉到医务科,他只是希望所有像他们一样的人都能在这样的时刻得到这样的对待。

  这一问是有些伤感的,辛勤却笑了,点点头,继续往下说:“不光是那几句话似曾相识,还有很多事我住院的时候都做过。比如像艾慕那样,医生说什么都不爱听,像小卷那样大喊大叫,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而且,也特别抗拒打针。”

  凌田没被点名却又感觉被点名,反问:“什么叫‘也’?”

  辛勤更加笑起来,让她觉得他真的已经对那段经历释然了。

  “后来呢?”她问。

  “后来,”他手臂放松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眼睛望向窗外,看着夜雨在黑色的玻璃上划出银色的细线,再映出室内的暖光,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人抢救回来,转了普通病房,挂水,打针,慢慢好起来。但出院之后,状态还是很差,不光是身体,还有情绪……”

  那是二十年前,一般人对这个病比现在更加一无所知,却也更觉得无所不知。

  亲戚听说他这么小的孩子得了糖尿病,都怪他妈妈太宠了,仗着家里条件不错,又总觉得他特别懂事,纵着他乱吃东西吃出来的。

  邻居家一个男孩儿本来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听说他得了这个病,总是问他,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呀?时间一长便也跟他疏远了,说是家长不让和他一起玩,怕他出什么状况要担责任。

  父母开导他,鼓励他,但他只觉得他们根本不懂他是什么感觉。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是他得这个病,有时候做梦梦到自己一觉醒来痊愈了,有时候又只想让一切都马上结束吧。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自己打针、测血糖,但绝对不肯当着同学的面,去厕所又嫌太脏。休学几个月之后回去上课,母亲跟班主任打了招呼,让他每天午餐前自己去卫生室打针。但卫生室的医生有时候临时走开,把门锁了,他就得在门口等。人家也觉得他麻烦,在教室打不就完了么。可他无论如何过不了心理这一关,慢慢地就开始偷着不打针。父母发现之后,说你不要命了吗?!他说不要了,就让我这么死掉吧!

  他原本是那种懂得延迟满足,别人都觉得将来注定会有大出息的孩子,莫说学习,就连吃零食都有计划,得病之后反而不自律了,各种不讲道理自暴自弃,几个月之后发了第二次酮症酸中毒,又进了医院。

  他讲到这里停了停,望向凌田,说:“总之又一次 ICU 重启,全部重新来一遍。医生为了吓唬我,把可能发生的并发症说得特别严重。那时候真的绝望了,你只是问我一次打完 300 单位速效会怎么样,我真的做过,幸好被我爸妈发现了,把胰岛素笔抢下来,人送进医院。后来一整夜都在测血糖,挂水,喝葡萄糖。到半夜实在困,我睡着了不肯醒,我妈妈就用注射器打葡萄糖到我嘴里……”

  凌田听得心疼死了,辛勤看见她红了眼眶,停下来问:“是不是太傻了?”

  她说:“是挺傻的。”

  但又抓住他的手问:“后来呢?“

  辛勤笑,也握住她的手,说:“每次出院之后都会写日记,下决心再也不能这样了。”

  凌田眼泪快流下来又笑了,说:“好中二啊,不过要是我,可能写完了还会发网上。”

  辛勤说:“我那时候就是发的 QQ 空间。”

  凌田哈哈笑出来,说:“想看,让我学习一下。”

  辛勤却忽然郑重,看着她道:“真的,凌田,你说你很弱,其实不是的。你比我强大太多太多了,你只用了三个月就已经做到现在这样,我光是让自己接受这个病就花了三年那么长。那段时间真就是过得乱七八糟的,折磨自己,也折磨我爸妈,后来因为经常住院休学了,就想在家看一辈子电视,打一辈子游戏吧。”

  凌田又想哭了,说:“但你那时候只有八岁啊……”

  辛勤纠正:“三年之后,已经十一岁了。”

  “所以是 2007 年,你在家看《奔向地球》?”她忽然想起来。

  辛勤又笑了,点点头,说:“那时候觉得连动画片都跟我过不去,这个有超能力,那个有超能力,只有我是个废物。”

  凌田问:“那后来怎么想通的?从废物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辛勤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花了更长的时间。”

  也是在那一年,他加了个一型患者的 QQ 群,才知道世界上不止他一个人这么倒霉,有很多人跟他一样。

  “你猜那个群叫什么名字?”他问凌田。

  凌田说:“毁灭吧?”

  辛勤笑,公布答案:“合病同类项。”

  凌田也笑了,觉得真妙啊。

  群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卖二手胰岛素泵的,有推销无糖零食的,也有民科卖课传授控糖经验的,还有要别人私信加入临床试验的。

  但更多的还是普普通通的病人,说这自己普普通通的经历。所有人都是莫名其妙得上的,有的甚至出生就得了,有的只是因为一次感冒发烧。

  他看着他们聊,总算知道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是说要是早点知道这个病,多注意点就不会得。而且,大家的状态也都差不多,不敢打针,逃避测血糖,间歇性的自我责怪,自暴自弃,再自我厌弃。

  但反而是在那之后,他渐渐不把它当成一种疾病,而是人生的一部分了。他告诉自己这件事就是没那么容易,花多少时间都是应该的,只看他想要怎样的结果,最后又对不对得起自己。

  从十二岁开始,他努力好好治疗,但仍旧对这个疾病一知半解,很多时候只知道一味严格地控制血糖,焦虑到一整天不停地测指尖血,手上布满小伤。

  直到十五岁,他过了看儿科的年纪,父母正商量着给他换哪家医院,他自己也在病友群里打听,最后要他们带他去上海,挂 A 医附一个专看青少年一型糖尿病的医生。

  “顾医生?”她灵光一现。

  “你知道?”他问。

  “艾慕跟我说的。”她回答。

  他不奇怪,专门研究一型的专家就是这么少。

  那些年,他去过太多次医院,却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不一样的医生,真的会好好解释这个病是怎么回事,教他怎么估计碳水,怎么算剂量,怎么看每一次的检查报告。也只有这个医生让他在数值出问题的时候不要焦虑,不要一味地压血糖,尤其是在长身体的年纪。因为家在另一个城市,挂专家号也很难,他其实每年只能来上海一次,交一整年的作业。但只是这一年一次的见面,还是帮了他很多,让他更进一步地改变。

  “顾医生问你以后想读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凌田觉得自己把线索串起来了。

  辛勤果然笑了,点点头。

  那为什么没跟着顾医生做一型的研究,却跟了单峰?凌田又想问,话没出口,自己找到答案,艾慕说过,顾医生出国进修了。

  辛勤继续往下说,他就这样上完了高中,考来上海读大学。

  “然后,就遇到了另一个帮我改变的人。”他说。

  “谁?”凌田问。

  “李理。”他回答。

  他那时候病情控制得不错,但身体还是很弱,高中体育差点没能达标,有时候爬一次楼梯,都得吃糖调整。于是下决心开始锻炼,起初只是自己摸索,后来又有了李理指导。

  “就这么一直到现在。”他说完了。

  “就是这样?”凌田意外,甚至有些失望,她本以为会是什么醍醐灌顶式的觉醒让他突然改变,变成像现在这么自律强大,她或许也可以学一学。

  但辛勤点点头,说:“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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