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弱水千流
ICU病房每天只有二十分钟的探视时间,其余时段,家属进不去。
想着老太太这边有专业医护人员照料,钱海生跟主治医生打了个招呼,携妻女暂离。
数分钟后,钱多多一家三口赶到爷爷家。
老楼房隔音差,说话的声音稍微高点,能传遍整栋楼。
钱多多三步并作两步走,刚行至门前,便听一道尖锐熟悉的女声隔着门板劈出来——
“爸,月生最老实,从出生到现在几十年,从来没跟他弟弟争过什么。以前家里条件差,他把唯一的读书机会让给弟弟,自己傻不拉几地进厂打工,帮海生赚学费。”
“我就想问问您,您说西三环的拆迁款全分给我们,对海生一家不公平。那当年月生没念上书,海生成了大学生,这就公平?”
“月生也是个聪明人,他脑子可不比海生差,如果当初他们兄弟俩颠倒个个儿,海生进厂打工、月生念书上大学,我们家至于这么多年,只能指着个五金铺过日子吗?!”
——这是大伯妈杨美玲的声音,语气尖酸愤懑,像是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当初我说过让他们兄弟一起读书,是月生执意不肯。而且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老提这个有什么意思?我再跟你说一遍,拆迁款你家和海生家各拿八十万,多的一分没有!”
——这是爷爷钱书华的声音,有气无力,间或剧烈咳嗽几声,显然被怄得不轻。
听见屋内传出的争执声,钱多多再也忍不住,上前用力拍响房门。
邦邦。
门打开。
“……”看着终于赶到的三人,护工吴姐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她毕竟是个外人,不好掺和这些家务事,很快又默默躲回厨房。
钱多多不停深呼吸,十指用力收握成拳,走在最前面,带着父母步入室内。
环视一圈。
爷爷背脊佝偻,坐在轮椅上不停地咳嗽,大伯妈杨美玲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高跟鞋在脚尖一点一点,旁边还有两个年轻男人。
左边那个表情凉凉、眼皮耷拉,正抱着个手机玩,坐得跟全身骨头都被抽干净了似的。
右边那个年长几岁,梳个偏分发型,一副小领导的打扮和气质,初看比左边那位有人样些,但一双眼睛太邪,总爱在人身上打量,好像眼珠一转就会翻出个坏主意。
钱多多认出来,是她的两个堂兄,钱勇勇和钱平平。
她无视大伯妈和两个年轻男人,径直走到爷爷身前,弯腰,柔声唤了句:“爷爷。”
钱书华愣了下,抬头看见小孙女,面上顿时绽开惊喜的笑颜:“快坐下,坐……”
“哟。”
瞧着忽然出现的三个不速之客,杨美玲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身子往沙发上一靠,说:“越来越热闹了。”
看清了这位大嫂的真面目,钱海生已经无法再摆出好脸色。
他走过去,语气生硬地道:“大嫂,我们送爸回家,是让他好好休息,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谈正事。”杨美玲说,“不然你以为我这么闲,带着勇勇和平平过来喝茶?”
张雪兰听不下去了,怼了句:“你谈什么正事,你的正事就是趁妈重病,过来逼着爸分钱?”
杨美玲冷冷哼笑一声,目光扫过新来的三人,下巴抬高:“你们来得也算正好,今天当着老爷子的面,咱们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这些年,你们欠我们的每笔账,都算个清楚。”
话音落地,钱多多着实是匪夷所思。
她睁大眼睛看着杨美玲,低声:“大伯妈,我要是没记错,之前勇勇哥开店借了我们家十万块钱,现在都还没还。我们欠你们?不对吧。”
“没大没小的,你两个哥哥都没出声,哪有你说话的份。”
杨美玲厌恶地瞥了钱多多一眼。
她是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小侄女。小侄女从小就漂亮乖巧,说话也甜甜的,细声细气,一口一个“爷爷”一口一个“奶奶”,哄得两个老人心花怒放。
有这个小侄女在,她的两个儿子根本就没一点存在感。
当年丈夫的弟弟抢了她丈夫念书的机会,考上大学,有知识有文化,还有一份光鲜又体面的工作,而丈夫弟弟的女儿——这个小侄女,又抢走了本该属于她儿子的偏爱与宠溺。
钱海生一家如今多风光,街坊邻里人人称羡。
再看看她们家呢?
她的丈夫,只有一间收入微薄的五金店,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在厂里工作,混了六七年,升迁无望,一个到处借钱开了个火锅店,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却过着大老板的生活,挥金如土挥霍成性,亲戚们的债还没还完,又在外面欠下几十万的高利贷。
杨美玲心理怎么平衡?
她怎么能不嫉妒、怎么能不恨?
钱海生一家凭什么过得这么好?钱多多凭什么这么有出息?一个赔钱货丫头,就应该一辈子不如她的两个儿子才对。
最可恶的是,这家人明明不缺钱,明明卖个笑就能入账一大笔,居然还想跟她抢老屋的拆迁款?
杨美玲越是想,越觉得,钱多多一家就是导致她和孩子们悲惨生活的罪魁祸首。
也愈发坚定,这笔拆迁款,钱多多一家休想拿到一毛钱!
那头。
钱多多听完杨美玲的话,倒也并未动怒。
她的面色依然很平静,续道:“大伯妈,我爸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爷爷需要休息,您待在这儿不合适。请回。”
这话不知踩到杨美玲哪只痛脚,她竟一下拔高音量,瞪着眼发疯似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打什么主意。想把我们娘仨支走,然后让老爷子把拆迁款都留给你们是吧?欠你爹妈钱怎么了?我就不还,你能拿我怎么样?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心思这么坏,跟你爸妈一个德行,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话音落地,钱多多细微抿了抿唇。
“杨美玲!”张雪兰勃然大怒,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们这一家子!”
杨美玲尖声嘶喊,浑然一个骂街泼妇:“我呸!不要脸!当年上大学的机会都给你们了,还想对我们娘仨赶尽杀绝啊!我就不走,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来啊,有本事今天你们拿刀把我剁了,一块一块丢出去!”
钱海生沉声:“大嫂,你这些话太过了,当着爸的面,适可而止。”
“你少在这儿装文化人。”杨美玲冷笑,“要不是你哥,你能活得这么人模人样吗?钱海生,你就是个万恩负义的混蛋,卸磨杀驴,你哥当年那样帮你,你书念狗肚子里去了!”
“够了!”
钱书华被气得两眼发黑,险些昏倒过去,拐杖用力敲着地板,怒斥:“别吵了!杨美玲,你今天是不是要翻钱家的天?”
钱老爷子身上有一股从容又威严的长者气度,打从杨美玲进钱家门开始,她就对这位老公公十分忌惮。
但也只是以前。
这几年,这位公公年纪大了、身体垮了,这样癌那样病,身上早没了壮年时的神采精光。
杨美玲这会儿非但不怕钱书华,反而还有种看好戏的悠然感。
她勾了下嘴角,凉悠悠道:“爸,你还是这么偏心。明明是弟弟一家欺负我们哪。”
见此情形,张雪兰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她情绪有些失控,大步走过去,拽起杨美玲的胳膊就往大门口拖,冷冷道:“你给我出去,马上出去。”
“啊!打人了!杀人了!”
杨美玲夸张地尖叫一声,转头看向沙发上的儿子:“你们愣着干什么,看着你妈被打吗?”
钱勇勇和钱平平愣了下,赶紧站起身,过来拖拽张雪兰。
“混小子,你们干什么?这是你们二伯妈!”钱海生急了,怕妻子吃亏,赶紧过去护人,“放开,不许动手。”
杨美玲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泼辣,哪肯吃一点亏。
见钱海生揪住了钱勇勇的领子,她咬咬牙,反手就去揪张雪兰的头发。
张雪兰吃痛,闷哼了一声,抬腿踢她。
杨美玲便使出吃奶的劲,使劲去抓张雪兰胸前的衬衣。
霎时间。
两家人你抓着我,我扯着你,就这么扭打成一团。
轮椅上的钱书华看着这一幕,只觉又丢脸,又痛心疾首。
亲兄弟亲手足,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为了点拆迁款闹出这副洋相。
都说子女不睦,皆因老人无德。
钱书华叹息着,老泪纵横,暗叹以后到了阴曹地府,他再也没有脸,去面对老钱家的各位祖宗。
就在这时。
一大盆冷水蓦地泼来。
短短零点几秒,杨美玲母子三人被浇成落汤鸡。
“……”杨美玲傻了。
钱勇勇和钱平平傻了。
钱海生和张雪兰也愣住。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按下暂停键,僵在原地,怔然地转过头。
年轻女孩子怀里抱着个大脸盆,脸色惨白十指发抖,连睫毛都在止不住地轻颤。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为了保护已经年迈的父母,从小到大没和人吵过一次架的钱多多,终于一咬牙一横心,彻底豁出去。
她看着杨美琳,竭力稳住声线,寒声道:“大伯妈——以前,我客气地叫你一声大伯妈,是看在大伯父的面子上,从来不是因为我敬重你。既然你不拿我们当家人,我也就不用再跟你客气。”
“刚才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我都已经录下来。”钱多多继续说,“包括但不限于你胁迫老人立遗嘱,欠钱不还,辱骂他人。这个视频,我既可以交给警察,也可以让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到网上。你们应该,不希望自己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吧?”
杨美玲惊呆了,目眦欲裂:“你这臭丫头,你……”
“从今天开始。”
钱多多打断她,面无表情地续道,“我们家和你们,只剩下债务关系。如果你再敢骚扰我爷爷或者我父母,我立刻报警,说到做到。”
杨美玲母子都慌了神。
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个小侄女小堂妹,自幼温软懂事,就像一只人畜无害的温顺小绵羊。
本以为,这只羊羔崽子没见过什么雨,人傻钱多,吓一吓自然就范。
却没想到,钱多多竟真敢跟他们硬碰硬。
录了视频?要报警,还要发到网上?
“爸。”杨美玲转头看向钱书华,怒道,“你听这丫头在说什么混账话?她一个小辈,居然要跟我断绝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