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弱水千流
“对不起。”
陆齐铭看着她,目光坦然而清定,眼见眉梢不见半分被责骂的懊恼和窘态,平静自若道,“我跟你道歉,也接受你的批评。”
“……”钱多多真的无语了。
本来还想怼他两句,可人家道歉道得这么坦率又真诚,竟让她哑口无言。
几分钟前,她忽然问他到底想要怎么样的“进步”,深究心态,其实颇为复杂——带着点儿对男女之事的好奇、调戏正人君子的戏谑好玩,也带着点儿恋爱初始阶段,不愿意被男方牵着鼻子走的好胜心理。
本来就是。
先心动的人是他,先告白的人也是他,现在他们正式开始恋爱,她被他随便两句话就弄得阵脚大乱,多没出息。
所以想顺便戏弄他一下。
可谁能想到,这男人说话做事安全不按常理出牌,脸皮既薄又厚,不仅会严肃克制地说情话,还会冷静沉稳地讲荤话!
钱多多羞愤又郁闷地琢磨着。
一旁。
陆齐铭的视线始终瞬也不离,平静而直接地注视着她。见这姑娘耷拉着脑袋不做声,一副生闷气的姿态,只觉得她娇憨可爱。
“还在生气?”他轻声问。语气平静而温淡,含着一分若有似无的兴味。
钱多多闻言,脑袋往车门方向转过一个角度,不搭腔。
“对不起。”陆齐铭只能再次道歉,语气更低也更柔,温声细语地哄,“是我的错。”
钱多多自幼性格温和,耳根子软心也软,不高兴了也只会生闷气,从来不会与人正面冲突。
这人第一次道歉时,她的态度就已经松动,没隔几秒钟,又听见他不厌其烦道歉第二次,心里的恼意当即消散得一干二净。
怎么就这点出息呢?
想跟他闹别扭都闹不起来。
无法,她在心里唾弃了一下自己的好脾气,终于不情不愿地扭过头,掀睫望向陆齐铭。
“你说你知道错。”钱多多眼睛睁得溜圆,像一对黑葡萄,“那你又说,你错哪里了?”
陆齐铭平静地回答:“错在说想和你睡觉。”
钱多多差点昏过去。才刚退热的脸蛋再次火烧火燎地燃起来,羞斥,“你怎么还提这两个字?”
陆齐铭:“你问到,我才如实说。”
钱多多:“……”
陆齐铭稍作停顿,又道:“而且,之前我也想委婉,是你要听更直白的表述方式。”
好好好,道理全在你这儿!
钱多多涨红着脸,低声:“你说的事太离谱了。翻篇,不要再提,我当你没说过。”
陆齐铭细微抿了抿唇。
一双深邃的眼直勾勾盯着她看,瞳色沉黑如墨,犹如两汪幽深的潭,稍不注意就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钱多多知猜到这人还在惦记“进步”的事。
她咬了咬唇,感到呼吸变得困难,全身皮肤也变得燥痒不已。
很短暂的一两秒,漫长得像过了几个世纪。
接着,钱多多忽而伸出双手一把抱住男人的脖子,倾身贴上去。
陆齐铭只觉鼻腔空气被一股暖淡馨甜的香气侵占,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眼前影子闪过,一个薄如蝶翼又柔软轻盈的吻,落在他右边脸颊。
“……”
那一刻,陆齐铭眼神凝固。
女孩的唇柔软而小巧,带着被夜露浸润过的凉,转瞬即逝。
“今晚……就先这样。”钱多多退开来,带离一阵温暖的气流。坐定以后停顿几秒钟,声音轻几分,继续,“也可以当成,上次你陪我去酒吧的谢礼。”
陆齐铭定定盯着她,没吭声。
钱多多也不等他回答,手一抬,车门推开,留下句“再见”便飞也似地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小跑离开。
夜空中,遮挡月亮的云层被风吹散。
心跳过速的余震还回荡在陆齐铭的胸腔内。
半晌,他微垂眸,手指轻碰了下右脸那抹残留的甜温,恍惚间竟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自己是一只被锁链绞紧的困兽,无数念头病毒般蔓延。
在寂静中急切想要挣脱束缚,暴动不安。
*
周三上午查完房,主治医生便给钱爷爷开了出院通知单。
钱海生昨晚守了整宿的夜,困得不行,强打精神和主治医生沟通过后,双方约定好当天下午给老爷子办理出院手续。
九点半左右,正是上班早高峰,医院大门外的路段堵得水泄不通。汽车喇叭声、行人尖锐的叫骂声交织在一起,刺耳异常。
张雪兰费了好一番力气挤下地铁,拎着保温桶走进病房,换丈夫的班。
病床上,钱书华的状态已经比刚入院时好许多,苍老凹陷的面颊也多了几分血色。
张雪兰把保温桶放柜子上,又找出一个碗,笑吟吟地随口说:“爸,昨天你不是说想喝乌鱼汤吗,我天刚亮就去菜市场给你买了。”
说话的同时,张雪兰将保温桶里的汤倒进碗里,一摸碗身,不烫不凉,温度正合适。
她摇起病床床位的升降杆,将老爷子扶起来,亲手喂老人喝汤。
一口喝得有些急,钱书华呛咳了几声。
张雪兰赶紧拿纸巾替老人擦嘴,小心翼翼,神态紧张,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和嫌弃。
片刻,老人缓过来,看向儿媳的目光慈爱而和蔼,温声道:“雪兰,又给你添麻烦了。”
“爸,咱们是一家人,你跟我见外什么。”张雪兰笑着应了句。
就在这时,钱海生拎着热水壶从开水房出来了。进门看见妻子,他疲乏的面容上总算绽开笑色,说:“来了啊。”
“嗯。”张雪兰舀起一勺汤喂给老爷子,顿了下,又道,“乌鱼汤我炖得多,爸一个人喝不完的,待会儿你把剩下的喝了。”
“嗯好。”
夫妇俩照顾老人喝完汤,又辅助老爷子刷牙洗脸,做完这一切,两人走到病方面的走廊上闲聊。
“大嫂那边还是不同意请护工?”钱海生问了句。
张雪兰闻声,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无踪。
钱海生皱起眉,连续守夜几宿,他白头发似乎多出了好几根,配上一副眉头紧缩的表情,整个人愈显得憔悴。
看着丈夫这副模样,张雪兰有些心疼,也不好再跟他埋怨什么。只能叹出一口气,反过来宽慰:“大嫂是个什么德行,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吗?但凡要她出钱的事,她躲得比谁都远。”
钱海生:“那大嫂一直不同意,护工咱就不请了?”
“本来我也很气愤,心想,大家都是当晚辈的,你都能把事情做绝,我又有什么不行。”张雪兰语气无奈,“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都不管爸了,那不是和杨美玲成一种人。”
钱海生:“你的意思是……”
“护工还是要请。”张雪兰道,“大嫂他们不想掏钱,那就还是老规矩,我们家先垫着。我们两个每个月的退休金,再加上多多也愿意出钱……问题不大。”
听见这话,钱海生不禁动容,伸手用力握了下妻子的胳膊,“雪兰,有你这么明事理的媳妇,我祖上积大德了。”
“少给我戴高帽。”
两人正说着话,一阵高跟鞋鞋跟敲击地砖的声音却从不远处传来。
听出这阵脚步声的主人,张雪兰眼中的神色瞬间冷下去。连头都不稀得回,她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
“哟,都在呢。”杨美琳拎着一个高仿大牌手提包,沿着走廊慢悠悠地走过来,“你俩不在里面伺候爸,在这儿外面嘀咕什么呢?”
钱家几代人都是温吞的老好人性子。
对这个刻薄市侩的大嫂,钱海生心中虽然有诸多不满,但为了一个大家庭的和睦,他表面上依然和气,不愿把脸撕破。
瞧见杨美琳,钱海生笑了下,客气地招呼了声:“大嫂。”
杨美琳点了下头,描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往侧面一斜,瞟了眼钱海生身边的张雪兰。
钱海生等了会儿,见妻子半天没反应,只能轻扯了下张雪兰的袖子,示意她招呼人。
张雪兰面露不悦,袖子往回一拽,瞪钱海生。
“怎么了啊这是。”杨美玲踏着步子走到张雪兰身前,打量张雪兰一番,轻嗤,“弟妹摆脸色给谁瞧呢?让爸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你……”张雪兰气结。
钱海生赶紧把妻子拦住,笑着对杨美琳道:“大嫂,不是你想的这样。雪兰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一来就跟我说她头疼,身体不舒服,你见谅。”
杨美琳听后便没再说什么,瞟了两人一眼,转身进病房。
张雪兰懊恼:“你对她这么客气干什么?你知道她怎么说咱们、咱么说咱闺女吗?”
“你消消气吧,老爷子还没出院,和大嫂闹什么。”钱海生压低声,劝说,“再说了,狗咬你一口,你难不成还要咬回去?”
张雪兰无言,被钱海生不情不愿地拉回病房。
“来老爷子,我给你买了点橘子,剥一个给你吃呀。”杨美玲脸上笑眯眯的,坐在病床边剥橘子皮,顿了下,又状似不经意地提道,“欸对了爸,你和妈在西三环的那套老房子,现在收的租金是多少钱一个月?”
钱书华:“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杨美玲笑得格外灿烂,“之前有消息说,西三环那边要搞拆迁。你们知道不?”
钱书华摇头,说不知道。
“这事儿好多人都在传。”杨美玲说着,动作稍稍顿了下,试探,“爸,你也知道现在年轻人压力大。那套房子要是真拆了,拆迁款你和妈留一部分,剩下的不然就先分给我们?平平和勇勇还等着……”
“八字还没一撇,说这太早了。”钱书华不冷不热打断。
杨美琳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下去,剩下的几瓣橘子往嘴里一丢,没再出声。
老人安静了会儿,想到什么,视线又看向忙着收拾东西的二儿媳,笑说:“雪兰。”
张雪兰回头:“怎么了爸?”
“一会儿,给多多打个电话。”钱爷爷说,“让孩子这个礼拜六去我那儿吃饭,就说啊,爷爷奶奶想她了。”
张雪兰满口应下:“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