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中得意
骆培因那桌又多了一个人,性别为男,看上去年纪不大。
她想入了神,于经理的手伸过来她都没察觉。直到于经理的手落在谷翘的头发上,谷翘受惊似地叫道:“你要干什么?”
“啪”地一声谷翘的手打在于经理的胳膊上,非常响亮。她这完全是本能性地防卫。如果她没走神的话,她会在于经理的手伸过来之前躲开,讽刺他几句,然后付一半的账单走人。骆培因在这个餐厅,她不是很想因为这种事引人注目。否则她真想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丢人。
餐厅里的其他人都向他们这桌看过来。于经理觉得自己简直太冤了,摸头这种动作于他是最初步的试探,这动作有很多可解释的余地,对方就算不愿意也说不出什么。如果对方不拒绝的话,他会把手滑到对方的肩上;如果对方躲开,他也不会去纠缠。这几年他遇到的大致就是这两种反应。摸个头发,又不是摸的大腿,何以过激到这种程度。谷翘这么一闹,要是一般人,简直说不清楚了。
为防于经理倒打一耙,对她进行污蔑,谷翘大声道:“我本把您当成一个宽厚有德的长辈,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谷翘从包里拿出钱夹子,数出几张票子,愤怒之余也不忘算账:“酒我最多喝了五分之一,所以我只出五分之一的钱。菜我虽然没吃一半,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饭钱我出一半,你那份你自己付吧!”这个时候谷翘的头脑也没停止算账,又拿出一张五毛的和之前的票子一起拍在桌上。她说话声音很大,仿佛不这样不能证明她的清白。
“你……”
谷翘的这种算账方式比她刚才的尖叫更让于经理意外,他心里骂道,今天真是撞上鬼了。
如果谷翘没从钱夹子里拿出票子,于经理有现成的理由骂她,说她仗着两分姿色来这里蹭饭吃,贪心不足还想要别的,他没给,才污蔑他。或者他还可以说谷翘是做那种生意的,他批评了她,她恼羞成怒,倒打一耙。毕竟没人看见他摸没摸她头发,就算看到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可以解释成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安慰、或者是无言的劝说。
但是谷翘把她的饭钱拍在了桌上,许多现成的理由用不上了。
谷翘抄起包正要走人,抬头看到了一张有八分熟悉的脸,她低声说:“表哥。”这两分陌生让她以异性的角度去打量他。在骆培因的映衬下,于经理恼羞成怒的形象显得有点儿滑稽。但谷翘心里完全没有将这两个人做对比。只有在于经理需要她防范的时候,谷翘才把他当成一个男的。
骆培因的目光从谷翘转移到桌上的酒,又转到酒瓶旁边的钱,最后定在于经理的宽脸上。
话却是对谷翘说的:“他对你做什么了?”
于经理觉得自己遇到了仙人跳,他抢在谷翘之前指着她骂道:“我警告你!你不要污蔑人,我可什么都没对你做。你和你表哥如果想要敲诈我,那你可是找错人了!我完全可以报警抓你们。你们这种仙人跳我见多了,你也不看看你今天遇到的是谁。”
骆培因一手抓住了于经理的胳膊,笑得很轻蔑:“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不过你在家不照镜子吗?”
于经理疼得简直说不出话:“你……”
骆培因转向谷翘,“把这人的名片给我一张,让我也长长见识。”
谷翘看了一眼于经理的脸,他因为痛苦脸变得更扭曲了。谷翘怕这件事闹大,反倒给骆培因添麻烦,忙说:“我没给他进一步骚扰我的机会。表哥,赶快放开他让他走人吧,多接触这人只会晦气。”
骆培因看了眼谷翘,她确实不像被欺负的样子,他的目光在于经理脸上快速扫了一眼,放开了于经理的胳膊,笑着对他说:“你的名片给我一张吧,让我也见识见识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哪天我去拜访一下您。”
如果这男的继续放狠话于经理反而不当回事,可是这人笑得他毛骨悚然。
于经理在心里猜度这个比自己高的年轻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于经理从这人的语气气质打扮猜出他有个好爸爸,但这个爸爸有钱还是有势他就拿不准了。如果谷翘真有关系,会直接找到自己的办公室吗?但如果没关系,这俩人敢这么嚣张?
这时候一个女孩子走到骆培因身边,两人用英文低声说着些什么。
餐厅暖气很足,女孩子仅穿了一件长裙也不觉得冷,她除了一对小的珍珠耳饰外没有任何装饰。细看她和骆培因的鼻子有点像,都很挺。她从上到下扫了于经理一眼,像是在看垃圾一样。她从小说英语,但家里有专门的中文老师,中文听说都不错。
于经理越发觉得这俩人有些来历,眼前一大家子在这儿,餐厅里说不定也有自己认识的人,引人注目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这两年来他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气,真这么走了他又不甘心。
谷翘看这女孩子过来,心里猜大概是自己打扰了人家用餐:“表哥,这种人你不必再理会,多看两眼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骆培因发现谷翘说了谎,从她碟子里的虾壳和空碗可以看出她刚才胃口很好。
骆培因帮于经理叫来了服务员结账,于经理看了骆培因一眼,只能把这口恶气先咽下去。于经理结完账走得又狼狈又匆忙,差点儿被椅子绊倒。
骆培因对谷翘说:“去我那边坐坐吧。”他向谷翘介绍刚才和他一起吃饭的女孩子,“这是我表妹。”
骆培因介绍谷翘的时候,并没用“表妹”两个字,他只介绍了她的名字。
女孩子用很娴熟的中文跟谷翘问好,谷翘也笑着回应。
谷翘体会到了骆培因的用心,大概是她这个表妹前面需要一大堆限定词,跟真表妹比,她这个“表妹”就有些硬攀亲的意思了。骆培因怕她太尴尬,所以没有用“表妹”这两个字。
“我就不过去坐了。”谷翘的嘴唇微张微合,最后还是决定暂时用“表哥”称呼骆培因:“表哥,你明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这次凑巧能碰上,下次未必就能碰上了。她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能够有钱请得起他。
当骆培因问谷翘喝了多少时,她说喝得不多。但当骆培因因为她喝了酒提出要送她回家,谷翘一个拒绝的字都没说。
1990年谷翘从二连浩特回来,表姐通过呼机联系她,请她出来坐一坐。之后表姐递给她一个很厚的信封,里面都是钱。表姐说钱闲着也是闲着,听骆培因说谷翘做服装生意,她也想入一股。谷翘推辞,表姐笑问她,你是想自己偷偷摸摸赚钱让表姐眼睁睁看着吗。谷翘并不相信表姐短短几面,就对自己有如此深厚的信任。她没戳穿表姐的谎话,也没收这笔钱,她说我现在的生意都是小打小闹,用不着太多钱,等以后我做大了,您再来入股。她感谢完表姐,又说请你替我谢谢表哥,他的心意我领了。
他想帮她,又不想让她误会。她也没有误会。
第51章
◎表哥◎
谷翘又重复了她之前在餐厅的问题:“表哥,你明晚有时间吗?”
两年不见,并没有阻碍两个人的生活向前推进。骆培因在异国想起谷翘,偶尔会担心她,每当这时,他会选择以看待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来看待谷翘,她是一个十八岁独自进京寻父十九岁可以去二连浩特和老外做生意的成年人,并不是一个没他照顾就活不下去的家养兔子。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有些东西没变。当年没见过两面她就能一脸热情地叫表哥;这次再遇见,她叫得还是那么纯熟,好像他们上一次见面不是两年前,而是两天前。
其实他的亲表妹在面前,他以为谷翘会尴尬,没想到她的“表哥”还是叫得那么纯熟。生活有点儿幽默,叫他表哥叫得最亲切熟练的人反倒是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的人。
谷翘补充道:“表哥,我想请你吃个饭。”以前总是他请她,现在她完全有财力请得起他了。
她要请骆培因去的这家潮州菜馆是去年新开的,这馆子还是老李跟她说的。老李在集贸市场有三个摊位,还在外地商场里有不止一个柜台。老李能挣也能花,市里好吃好玩的地儿都知道,他跟谷翘说,最近市里有钱人都流行吃潮州菜。
“我明晚约了别人。”他在新加坡的表弟表妹来此地,他多少要尽些地主之谊。今晚没吃完饭,就把他们撇下送谷翘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明天再不好爽约了。而且……他有一刻想提醒她,和男人吃饭最好定在白天。和谷翘在一起,他就会变得有控制欲。这并不是谷翘的问题。一个成年人对着另一个成年人有过度的控制欲,无论是什么关系,都称不上健康。
谷翘马上把话接过去:“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后天可以吗?那家潮州菜口碑很好,我想请你去尝尝。如果你现在不确定的话,什么时候有时间都可以呼我。我还是之前的呼机号。”
骆培因猜谷翘就是凭着这股子锲而不舍的追问把那个老流氓请到餐厅吃饭的,她的主动和坚持给了那人一种错觉,以为谷翘可以轻易上手。
“正巧我请客也是在那个地方。你如果不介意,可以一起。我表弟表妹对现在的国内很感兴趣,最近一年多我不在国内,对最近的变化也缺乏了解。正好你可以多跟他们交流交流,他们中文程度还都不错。”
谷翘沉默了。他还像以前那样看他,他请人吃饭,她是其中一个。她想告诉他,她跟以前不一样了。
但是话到嘴边,她还是很干脆地说了个好字。至少他给了她一个请客的机会。
她的声音太过干脆,让骆培因有点儿意外。
骆培因最终按谷翘的指引驶进了一个院子,谷翘给骆培因指她的两间平房:“我就住在这里。”
谷翘指的那两间房并没有亮灯。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以为谷翘的家人会来此地和她一起做买卖。这种做服装生意的往往先是一个人,等到做大一些,就开始带着家人一起做。
“我一个人住,很宽敞。”她怕骆培因觉得她的住处不够好,“这里很方便,离着集贸市场非常近。我和邻居们也相处得很愉快。”
屋里太冷,谷翘不准备请骆培因进去坐。她等着骆培因跳下车,和她说再见。
但骆培因对她说:“说说你这两年吧。”
谷翘说得很快,从她开始卖皮夹克到有自己摊位再到最近的皮夹克热,她的生意供不应求,她也卖别的,但现在都没皮夹克这样好卖。她也做过几笔大生意,还都是和老外直接谈的。别人不会俄语,还要特意雇翻译,就拿皮夹克来说,一件就要提给翻译两到三块钱不等,而她自己就把翻译钱给赚了。
具体的大生意她没说。第一笔大生意是她从二连浩特回来之后做成的。二连浩特是口岸城市,边贸生意的赚头比一般要大,但她不光没赚到钱,回来路上还遭了抢。她回来急着想要赚钱,别的也就都没考虑。第一笔大生意是她从翟老板那里抢来的。翟老板一贯做生意的方式就是先跟老外假装自己手里有货,然后再去柜台摊位乃至加工作坊收货。那次谷翘正好听到了俄语翻译和老外的对话,她靠有限的俄语单词听清楚了两人会话内容。在翟老板去各大柜台摊位收货之前,她以比翟老板每件多一块的价格提前收了别人的货。她最终越过翟老板做成了这笔生意。这种事当然不可能瞒得住人,翟老板骂她不厚道,还试图报复过她。
谷翘对骆培因说,现在做边贸,同样好卖的还有名牌运动服旅游鞋的假货,几百块的正品,印着同样商标的假货只要几十,这些假货不光在国内卖得好,还经常有老外来买,批发的不比零售的少。虽然买假的卖家和买家都心知肚明,但一般质量看得过去谁也不会去追究。
谷翘特意向骆培因强调,她就没卖过任何假货。
“表哥,明天我再跟你说。快回去吧,晚了不好打车了。”她虽然还有许多想说的话没有说完,但及时住了嘴。车里也够冷的,她这车没取暖设备,比屋子里也好不了多少。
谷翘跳下了黄大发,走到另一边给骆培因开车门:“再见!”
她的手触到车把手就觉得冷。这里离好打车的地方还有段距离,走到了也未必能马上打到车。
“表哥,要不你把这车开走吧,明天晚上咱们不一起吃饭吗?到时我再开回来。”她明天早上可以骑三轮车去摊位。
骆培因没接受她的建议,也下了车,谷翘又说:“你等一等!我马上回来!”谷翘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她的库房门,火速找出围巾。她察觉到骆培因的大衣有口袋。
她踮起脚把围巾挂在骆培因脖子上,骆培因想起两年多前的冬天,他骑车陪她一起去摆摊,她怕他冷,拿着刚赚到手还没捂热的钱给他围了围巾,也是像今天一样踮脚给他戴上。
谷翘搓搓自己冰凉的手:“明天见!”
骆培因出院门时,回望了一眼,那两间平房的灯亮了。
屋里很冷,谷翘忙打开封好的炉子。
陈晴旅游中专毕业后先是被分配到了友谊商店,没多久她自己辞了职在一家酒店当前台。酒店重新装修,家具也要与时俱进,旧家具一部分处理给内部员工。陈晴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谷翘,于是谷翘租下的房子,从单人沙发到沙发旁边的落地灯,充斥着七八十年代对外酒店的痕迹。
这样冷的晚上,洗漱擦身都是一种煎熬。都怪那个老流氓,明明她刚洗的头发,非要拿他破手去摸,她还得再洗一遍。
谷翘屋里的天鹅绒窗帘是酒店淘汰下来的,将夜色隔离在窗帘之外。屋里只剩落地灯兢兢业业地还在发光。谷翘吹好头发,揣着热水袋脚窝在沙发里盘今天的账。她打开随身听,将耳机罩在耳朵上,听《明天会更好》。
两年前骆培因送她的随身听和磁带几乎每天都在发挥着作用。《明天会更好》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响。每当听歌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送她磁带和随身听的人,想起她给他唱这首歌。别人对她好,她当然是要回报的。
七百多天过去了。他虽然不在她身边,却从未从她身旁消失过。她从不怀疑自己会越来越好,这样想的时候,她会想起骆培因。他呢?他在那边过得好吗?
等账盘完了,谷翘才有余裕开始她的睡前项目,她抱着热水袋把骆培因以及后天的会面要花的钱想了一遍,她预想到了明天的情况,告诫自己,无论明天价格多么令她意外,她都不要表现出惊讶。
最重要的是,谷翘想,一定要做买单的那个人,她不是之前那个客人之一了。
晚上谷翘和骆培因以及她的表妹表弟在潮州菜馆见面时,她身上的颜色和上一次见面差不多,只不过换了位置,她今天的大耳环是苔绿色的。
谷翘是四个人里穿着最鲜艳的,穿得这么喧宾夺主,不做东简直说不过去。骆培因的表弟表妹今天穿得比上次更休闲,简单的帽衫外套。他们三个真表亲是靠颜色和谷翘区分开的。谷翘有一秒也怀疑自己是否穿得过于正式。
穿得这么正式,一定是非常在乎这次用餐。骆培因的表妹觉得即使出于礼貌,也应该夸谷翘漂亮,不然一个穿得这么正式的人得不到夸奖会伤心的。她这声漂亮夸得并不违心,在她眼里谷翘漂亮得很客观。
其实谷翘只是比平常穿得稍微正式了一点,她做生意时在自己的摊位也穿得差不多的。她自己人工地起到一个广告牌的作用。
表弟觉得谷翘像某个女明星,但是是哪个女明星他却想不起来。在漂亮女孩子面前,他一向不缺漂亮话。不过因为被自己表哥特意叮嘱过,他并没有在谷翘面前表现出特别的天赋。
馆子的装修很像是她之前在博物馆看到的某间房子的陈列,非常的中式,菜单上能提供的海鲜都在玻璃长池里一览无余。
谷翘发现他们真表亲之间倒是习惯互称名字的,反倒是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叫表哥叫得亲热。
她一时不知道称呼骆培因什么,但表哥也不如之前叫得频繁了。
第52章
◎我就喜欢这样俗气◎
骆培因的表弟问谷翘:“你经常来这里吗?”
谷翘很诚实地回答:“我第一次来这儿。不过我听说这家很有名。”
和谷翘不一样,虽然他们是第一次来这里,潮州菜却不是第一次吃。
谷翘跟两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她有了做东的准备,点菜时不再小心翼翼,在其他人点菜前,她先把老李推荐的菜点了一遍,鲍汁鹅掌扣鲍鱼、炭烧响螺……这些菜卖得贵谷翘都能理解,但是鹅头怎么卖如此贵。
好不容易决定请一次客,谷翘不想显得小气,她笑着问道:“这个澄海老鹅头是你们这里的特色吗?”如果她自己来,她就会直接问一个鹅头为什么要卖这么贵,一只大鹅才多少钱。
服务员在解释了饲养狮头鹅如何不容易后,问谷翘是要三年的老鹅头就可以还是要五年以上的老鹅头。
价钱当然是不一样的。
谷翘微笑着,选了更贵的。
骆培因看着谷翘,她的嘴唇在耳环的映衬下显得更红了。骆培因根据谷翘的唇部动作判断,下这个决定并不是非常的轻松,她把“三”字吞了下去。
这个桌上的人,除了谷翘自己,谁也不认为她会买单,骆培因的表弟表妹点餐时从没有考虑价格的习惯,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倒是轮到骆培因点菜时,他只点了一个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