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中得意
谷翘把耳罩塞到骆培因手里,笑着说:“明天见!”
她看着骆培因的耳朵,觉得他肯定很冷,她催促他赶快上车。他不像她,可以用长发把耳朵遮起来。
骆培因上了车,回头看谷翘,发现她也在看他。四目相对,谷翘马上笑着挥手。
等黄大发消失在谷翘的视线里,她才注意到小彭走到了她身边。
小彭今天打扮非常的戏剧化,黑大衣配白围巾,像是从话剧舞台走下来的,他看见谷翘冲她挥挥帽子,谷翘看他这打扮噗嗤一声差点儿笑出来。
“刚才开你车的男的是谁啊?别的东西可以借,但我认为车还是不要轻易借给别人。”
谷翘没回答这问题:“说吧!要多少皮夹克?最晚什么时候拿货?”
“咱们就不能谈点儿别的?”
“你一件猪皮夹克在俄罗斯到底能卖多少钱?给我交个实底。你告诉我个实数,我也不眼红。以前多少钱我现在还卖你多少钱。”
小彭冲着谷翘笑:“这也不是什么机密,晚上咱们一起吃个饭,你多灌我两杯酒,就把我灌出来了。”
“我晚上有事。饮酒有害健康,我劝你还是少喝。最近皮夹克很俏,你要是不提前说,到时未必有货啊。”
小彭叹了口气:“我要一百件,明天拿货。”
“行,没问题!”
骆伯桉一年多不见自己的儿子,儿子刚回来又要去上海。他对前妻的作风一直不满,凡事以自己为中心,完全不知道体谅别人。从小到大,都是让孩子去见她,难道她就不能特地来见自己孩子一次吗?偶尔他也会想,这大概是前妻对于儿子的惩罚,对于他从新加坡回来找自己这件事的惩罚。当然对于前妻回国投资这件事,他于公于私都是支持的。
骆伯桉满心都是工作,至于家里的事情他都交给现在的太太去打理。包括对前妻子女的关心,他也一并移交给了骆太太。儿子从美国回来,他体恤儿子的中国胃,嘱咐太太每顿饭多添两个儿子爱吃的菜,至于大儿子到底爱吃什么菜,他倒也不怎么清楚。
骆太太自结婚以来,做继母做得小心翼翼。骆培因一年多才回来一次,骆太太当然也要尽些继母的义务,即使骆伯桉不说,她也会让保姆多做两个继子爱吃的菜,但保姆毕竟不是厨子,执行的并不是那么到位。
无论如何,饭桌上比平常多出来的菜色都体现了做继母的诚意。儿子有没有体会到这诚意不说,做老子的是体会到了。
这段婚姻是骆伯桉仔细斟酌过的,不像上一段婚姻,完全是感情冲动的产物。当然上段婚姻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为他提供了一个失败参照物。他按照他前妻的反面,选择了现在的妻子,一个把他的成功当作自己成功的妻子,终于获得了平静的家庭生活。他现在也奇怪,当初怎么有那么大的精力进行无谓的争吵,家庭内部的争吵不会带来任何价值,只是消耗。
他和他的前妻只有是两条平行线时,才会彼此欣赏,一旦相交,就是没完没了的争吵。他们都憋着劲儿想说服对方,但没人被说服。在那样的情形下,小孩子是很难崇拜自己的父亲的。更别说前妻把儿子带到新加坡,在那个没有他的环境里,不知给孩子进行了怎样的教育。
所以当儿子主动回国选择和他一起生活,他非常的惊讶。前妻大概对儿子回来找自己这件事,和他一样惊讶。他的前妻一向是睚眦必报的,对于自己的亲人也不例外。他开始以为前妻会和自己一样再婚生育,毕竟她比自己要年轻。但是她一直独身一人,他倒也不因此同情他的前妻,像他前妻这种人,知道别人在同情她,一定会在心里骂,就凭你,你也配。
他在和现任妻子结婚前,还询问了一下儿女的意见,他的儿子很程式化地表示尊重他的选择,好像这选择和他没什么关系。
不见的这一年多里,国内外都发生了很大变化。骆伯桉认为有必要和儿子深谈一番。晚饭结束,骆伯桉就把儿子叫进了书房。
谷翘屋里的天鹅绒窗帘是酒店淘汰下来的,平日这时候已经拉上了,
只剩落地灯兢兢业业地还在发光。但此时窗帘还没发挥它的作用。
谷翘坐在织锦缎单人沙发上,抱着热水袋,盖着毯子,一边小口吃烤热的香蕉一边在脑子里算账。小锅在炉子上安安稳稳地坐着,慢慢冒出粥的香气,她还没吃晚饭。往常她一回家就闭了门换了家居衣服,今天她虽然也把白天的衣服换了,但是看上去是要赴约,而不是准备休息。
差五分钟九点,谷翘并没等着敲门,就去了门外。院子里不是她一个人住,要是敲门大家就都听到了。
她的表显示九点五分时,谷翘还是没在门口看到骆培因。
第55章
◎表哥,粥要凉了◎
“表哥!”
谷翘终于在九点十分等到了骆培因,但并没有等到她的黄大发。
谷翘手电筒的光打在骆培因脸上,光束从骆培因的眉毛眼睛扫到他的嘴,继而这光照到他的车把,他没带手套。这么冷的天,骑车不戴手套,一定是出门太着急了。
骆培因是骑自行车来的。他本来想给谷翘的车重装挡风玻璃,顺便检修一下,这车不能显示总里程,但骆培因凭手感就能觉出这车不光年头不少,且自出生之日起几乎每天都在工作,离87年的报废标准55万公里也差不了多少。果不其然,谷翘的车一放到修理厂,检查出许多毛病,直接报废都不会太可惜。但骆培因猜谷翘一定舍不得她的车,只好让人一样样地修。
谷翘看到人来了,车没来,就猜测骆培因可能开着她的车出事了,且问题不小。
还没等骆培因说话,谷翘怕骆培因过意不去,马上笑着说:“人没事儿就好!车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往心里去!”前半句是她真心想法。
在手电筒的映照下,谷翘在骆培因眼里看到了一点儿难过,像他这种喜怒不挂脸的人,挂在脸上一点,于他可能已经是十点了。
“没事儿,表哥!这车我买的时候才花了三千五,平时毛病也挺多的,真没了我也不怎么心疼。”三千五对她来说绝非一笔小数字,但是她猜骆培因大概过高估计了这车的价格。她心疼,但是如果真没了她也能接受,大不了先骑三轮车。只要人在,什么挣不出来呢?
这辆黄大发是谷翘花三千五买的。现在一辆新面包要将近三万,三千五能买什么样的车可想而知。谷翘买的是第一批生产线上的黄大发,黄大发刚生产的时候国产配件占比百分之十都不到,现在已经大部分是国产配件了。她这辆黄大发可以说是见证了历史,在第一批生产线上下来之后,历经不止两个出租司机最终到了谷翘手里。
骆培因听出了谷翘的潜台词。她以为他把她的车给撞坏了,怕他不好意思,主动说她不心疼。两个不同经历的人是绝难感同身受的,他无法体会谷翘对钱的珍惜乃至痛惜。但这一刻,他想起了谷翘数钱的情形。如果这辆车真没了,它会化为具象化的一张张的钱,摞在谷翘的心上。但她现在轻飘飘地说让他不要往心里去。
“你想到哪儿了?车有点儿小毛病,明天就修好了。没多少钱。”
谷翘明显为这个答案感到了欣慰,眼睛一下亮了:“其实我也觉得不会有大事儿。”
谷翘又说:“没大事儿你怎么这么着急?“
“我不是跟你说好九点见吗?等急了吧。”他不喜欢等别人,推己及人,他也不愿别人等他。
“我根本没等多久,等的时候看看天也有意思的。”换了别人,她也许会觉得有意思,但是等骆培因,她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有意思。她知道他,如果不是有什么急事,他不会让她等的。
“你这么着急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车的事?你其实呼我一下就行,附近就有电话,电话联系就可以了。”
他要呼她,她会更急。他并不完全懂谷翘,但偏偏他懂得的那一部分让他心疼她。
谷翘的眼睛盯着骆培因的手:“我今天给你的手套,你是不是急着忘记戴了?”
骆培因从口袋里拿出两只手套:“我带了。”
他带了手套,只是忘了戴。
骆培因的掌心贴在谷翘的额头上:“不冷吧。”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纸片,等着她接过去:“明天你去这个地方取车,修理费我已经付了。”
接纸片的时候谷翘不小心触到骆培因的手背。他的手背很凉。
他的手心和手背根本不是一个温度。他的手心一直攥着手把以最快的速度往这里赶,以至于北风吹在他的手背上都没察觉。
他很想让谷翘感受一下他的体温,包括他的手被寒风刺刮的那一部分,但是她这个冬天一定有许多个时刻能够体会到寒冷,不需要他给她增加这部分的体验。
“表哥,把自行车停院子里,进屋喝点热水再走吧。”
这是她第一次请骆培因到她的家。
“你那个柜子怎么放在门口?”
“顶门用的。”
骆培因用不到十秒的时间就已经把这房子看了个大概。
“表哥,你觉得我这房子布置得还行吗?”谷翘自己觉得还是挺好的,这家具是她最近换上的。若是今年天暖和了,家人过来看她,进到她的房子,也不会认为她过得差。每天窝在九十块钱的单人锦缎沙发上数钱,在旁边落地灯的照射下,每张钞票仿佛渡上了一层柔光,像是自己的老朋友。单人床还是之前房东留下的,陈晴的酒店处理旧家具,这旧家具里也有床,但谷翘没买。一米八的床不光贵对她来说也太占地了。
“挺不错。”但骆培因随即又补充说,“我姐的房子还空着,就是我之前住的那间,你可以先住在那里,那里有暖气。都是学校的教职工,治安也好一些。”
大概怕谷翘有心理负担,骆培因又补充了一句:“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过去也算是帮忙给看房子了。”
谷翘看出了骆培因对自己房子的不满意,他觉得她应该住更好的房子。她从不怀疑她会住上更好的房子,但凡事都有一个过程。
“这儿方便,出门就是集贸市场使馆区。也没什么不安全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顶门就是防着这万一。跟我住一个院儿的街坊人都挺好的,有时候蒸了包子还请我吃呢。”
骆培因从烟囱检查到门窗锁具,甚至把谷翘要烧的煤都看到了。
谷翘发现她的表哥其实很有生活经验,并不是她最开始猜测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不用担心,我都检查过的。”检查了不止一遍,她一个人在外面,也很怕自己会出事呀。
谷翘再一次接收到了骆培因对她房子的不放心:“我不会一直住这房子的,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搬进有暖气能洗热水澡的新房子,到时候……到时候请你来给我温居。”
炉子在正中间,小锅咕嘟咕嘟响着,粥已经熟了。腊八节刚过,但是家里还有腊八米。谷翘煮了一小锅粥,如果骆培因不来,她会做得更早。但是她想骆培因腊八节的时候大概还在美国,没有喝腊八粥。她想着如果他来了,可以当作夜宵,于是把自己晚饭时间也推迟了。
“表哥,你要不要喝点儿腊八粥?”她没等骆培因回答,就说,“来点儿吧,喝了暖和。”
她没有餐桌,她一般把沙发旁的小茶几或者写字台当成餐桌用。她家里没别的人来,餐具都很少。她拿了一个小碗,盛了小半碗粥放在茶几上。
“表哥,你坐沙发上喝吧。”
谷翘把沙发和茶几让给了骆培因,把自己的粥端到了写字台。
“你还没吃晚饭?”
“现在吃也不晚。”她又拿起她之前抱着的热水袋,“表哥,你抱着这个会暖和一点。”
“你不觉得我抱热水袋的样子很滑稽吗?”
谷翘在脑子里把这场景过了一遍,噗嗤一声要笑,她马上又把这笑给吞了回去,只说:“表哥,你放心,我不会嘲笑你的。除了我,也没人看见。”
骆培因并没有接过谷翘的热水袋,也没有按谷翘的安排坐在沙发上,而是走到写字台前。
谷翘为数不多的几样护肤品都在写字台上。谷翘拿了擦手油给骆培因,“表哥,你擦这个。我冬天就用这个,便宜但管用,一点儿没冻过。”
骆培因没接过谷翘给他的擦手油,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谷翘的随身听上,随身听旁边的磁带还是骆培因当时送她的。
谷翘是后来才知道了这礼物的价格,她知道这东西贵,但没想到那么贵。但是物有所值,她每天都在用。《明天会更好》对于她来说已经熟得不能再熟。
骆培因看着写字台上的随身听,她给他唱歌的情形好像也没过多久。
“你经常听吗?”
谷翘点点头,其实不是经常听,而是天天听。
骆培因拉过谷翘的手看,他的手指触到了她手上的茧子。他对茧子完全不陌生,小时候弹琴手指上就生出这么一层茧子。但他不觉得他是在受苦,他后来不弹了也不是因为苦。
他这么拉着谷翘的手看,谷翘并没有预料到,她脑子有点儿混乱,但也没想过把手抽回来。
她的手在骆培因的手映衬下,显得很小。她突然想起以前听说过的一句俗语:“小手抓金,大手抓沙。”谷翘向来是只要不利于她的就不信,以前她从不信这句话,但是她刚才偏偏想到了。
大手抓沙没关系,她抓一抓他的手,就点沙成金啦。但是她并没有伸出她自己的手,而是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了。
她背过身不去看他,又把自己后面的头发拨到前面,等她整理好心情,才又回头看他,他正在瞧她。
谷翘觉得骆培因的眼睛好像长了牙齿一样,要把她给咬一口。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觉得自己的耳朵和脸也比刚才更热了。
“表哥,赶快喝粥吧,要不一会儿就凉了。”
谷翘没防备地被拉进了骆培因的怀里,他的体温传递给她,她耳朵里充斥着自己的心跳声。
她没去想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在这样的天里,被人这么抱着她感觉非常的温暖,她的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在这长久的拥抱里,她想到了平静和安宁。她突然想把这两年里不那么顺利的事情也跟他说一说,那些事和妈妈说了,怕她担心,和别人说反而泄自己的气。于是她把这些都长久地留到了心里。
但是她想或许骆培因也有许多不顺利的事想要跟她说。
她并没有说自己的事,而是问骆培因:“表哥,你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说。说出来就好了。”
她也像以前妈妈抱她时,在骆培因背后拍一拍:“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她感到了骆培因的震动,但他并没有说他不开心的事。
这拥抱时间很长,长到谷翘怀疑她的粥凉了。